12.22 天國寶寶助產士

策劃:池楊 安楊

攝影:袁超

採訪:安楊

嘉賓:首都兒科研究所 魏克儉 陳京章

感謝電影《尋夢環遊記》,給普羅大眾帶來一堂死亡啟蒙課,讓死亡在普通人眼裡不再只是恐懼、黑暗、悲苦。

但人世終歸不是電影,與死亡為鄰,遠非銀幕上那般浪漫多彩。

來自聽健工作室

天國寶寶助產士

天國寶寶助產士

安:兒研所很多人都說一定要採訪我們的魏大爺。魏大爺多大年齡了?

魏:我屬狗的,71了,1994年來的兒研所。當時管花房、中午熱飯的鍋爐,還有澡堂子,一年多不到兩年,到了現在的崗位。

安:我剛才用了個很含糊的詞——這個崗位,其實就是管理太平間。

陳:我們就叫太平間管理人員。

安:“太平間”這三個字聽起來沉甸甸,您當時接這活兒的時候有沒有猶豫?

魏:剛接手的時候也發怵。 年三十晚上,有個孩子走了,給我電話,我硬著頭皮抱回來。那時,我老伴兒夜裡頭陪我一塊兒去,壯膽。

安:除了怕,可能還有其他的東西,因為面對的是人類最悲傷的場景。

魏:是,一個小孩兒沒有了,家長一哭,我心裡也是不好受,慢慢地也習慣了。

安:老伴反對您接手這活兒嗎?

魏:沒反對。我老伴兒是北京知青,我是河北固安人,我們在固安縣結的婚,後來我們來了北京,她在兒研所搞保潔,說兒研所缺人,我就來了,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安:這個崗位在各家醫院是不是都面臨難找人的問題?

陳:是的,兒童醫院和成人醫院有區別,成人醫院相對太平間的規模更大一點,甚至有一些告別式的設施,普遍採取外包形式,兒童醫院相對簡單,儀式在兒童身上還是比較少的,所以就要自己找人,確實不好找。現在我們醫院太平間就魏師傅一個人,所以他每天確實辛苦。

因為孩子走的時間說不準,可能是白天,也可能是晚上,後半夜還比較多,魏師傅接到電話第一時間就得到達,所以得全天侯著。

安:剛才魏師傅說第一個孩子是抱回來的?

魏:一般小小孩兒都是抱過來,有個別家長這時就不願意抱了,我就抱著。

安:還有不願意抱的?

魏:有,他們有風俗習慣,不願意沾手了,那就我給抱過來。

安:對這些沒有呼吸的生命,心疼嗎?

魏:心疼呀,心疼也沒辦法,治不了了。家長盡力了,醫院盡力了,醫生也盡力了,過不來了, 大夫心裡也不好受,都能看見。

安:這麼多年接過多少了?

魏:沒統計過。都記在本本上,1999年換了個本,藍本這是送來的,黃本這個是取走的。

安:一行登記就是一個生命。還有沒取走的嗎?

陳:有幾種情況:一種家長找不到的,需要公安機關出具證明,還有一種是福利院送來的,也是因為一些手續的問題存放在這裡。

安:冰箱裡最長有多久了?

魏:有十年左右的時間了。

安:好可憐的小生命! 最小的孩子是多大?

魏:幾個小時。

安:感覺魏師傅是個特別冷靜的人,您一直是這樣嗎?

魏:原來那陣兒膽特小,害怕。這不是習慣了嘛。要不然有家長問;你害怕不?我就跟地下室住,冰櫃離我不遠,一屋子,20多年了就我一個人住。老伴兒在家住,有時給我送點吃的。

這麼多年了,就一個人24小時值班,沒有假,也沒有星期天,老在這守著的。說不定哪會兒會有事,出去時間也不能太長了,不能讓人家找不著我。我家離兒研所走著五分鐘,那我也不能回家!

安:有沒有想過換個工作?

魏:沒有,這工作也熟了,我在這兒呢,醫院裡都放心,哪樣也沒出過差錯。

陳:魏師傅過去的身份是醫院聘請的職工,慢慢隨著社會化服務,醫院的社會化物業服務公司換了幾家,從這家物業公司換到那家物業公司,魏師傅一直都在這個崗位上。

安:選魏師傅這樣一個人不容易,物業公司也不好找人。

今天的採訪,魏師傅談工作談得很平靜,可能會有人說是不是接觸這種事情多了麻木了?我並不這麼認為,其實這個崗位每天的工作就是送走生命,面對生命的消逝,可能平靜淡然的態度才可能讓他在這裡待這麼久,當然,這種平靜淡然也是多年磨練出來的。

魏:真是磨練出來了的。現在不管什麼時候有了,電話一響,我就得過去接。

天國寶寶助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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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還聽說一件事兒,一些棄嬰會被放在醫院,也是魏師傅臨時照護?

魏:這幾年可能人們思想提高了,少了,以前一年十幾個。院裡就委託我照顧,餵奶喂水換尿布,我都管。

陳:撿到的棄嬰包括派出所撿到的送到我們這兒的,家長放在醫院的,有的確實存在身體問題,都是魏師傅照顧,這些小孩子把魏師傅的床都佔了。

安:魏師傅接過多少個棄嬰啊

魏:70多個,我再給您看看這個小本,都記著呢。

天國寶寶助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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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我說為什麼魏師傅來接受採訪,還拿著一個文件夾,這都是他這些年的工作記錄,也是生命的記錄。很簡單的一行就是一個生命,這上面寫的:

8月27號,男嬰一個;

11月9號下午來,11月12號下午送走;

9月19號女嬰一個,門診樓地下室;

08年11月16號門診樓二層男嬰一個。

……

臨時看護這些棄嬰,後來還得送走的時候,有沒有覺得捨不得?

魏:送走的時候心裡真是不好受。養著養著有感情了,但是還得按照國家的手續送走。有個男孩兒待了十幾天,他媽媽在留下他的條子上寫著他的生日,我老伴兒還要給他過生日,送走特別捨不得。

還有個孩子大概三歲半,腦癱,胳膊腿兒不行,但會說話,會叫爺爺奶奶,送走的時候,我們老伴兒,好傢伙這哭。八月十五的時候院裡發了月餅,下著雨,老伴兒帶著月餅香蕉去福利院看孩子,那孩子急得一直說:“奶奶奶奶回家”,老伴兒餵了孩子三個大香蕉,人家福利院的工作人員都說:您別這麼喂,我們都沒法餵了。老伴兒一直哄著他睡著了,才回來。

安:孩子不說謊,孩子這種感情就反映出你們是怎麼對待他的。

天國寶寶助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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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聽說您還收養小貓小狗?

魏:對,收養一隻狗已經八年了,現在有四隻。

陳:我覺得也從另一面顯示出這個工作比較寂寞,剛才魏叔說時間長了不害怕,但這工作很寂寞!那個位置平時只有魏師傅自己在,非常寂靜。收養貓狗也是做個伴兒。

魏:外人一聽,他發怵,有人帶著孩子在那兒看貓,別人告訴那是太平間,大人孩子都趕緊跑了。

安:您的親戚們知道您做這事兒嗎?

魏:有的不知道,沒告訴他們,我怕他們害怕。

有次有個親戚帶著媳婦兒來北京,來看我,正好趕上有一個家長在,還抱著那孩子呢,讓他們看見了,親戚們沒說,但是飯也沒吃就走了,本來我是要帶著上飯店吃飯的。

安:這個影響您正常的社會交往嗎?

魏:反正我常年不回去。有點什麼事都是老伴兒去辦。我要回去,飯都不敢吃,吃不踏實,過年過節他姨他舅等著我吃飯,我說可不行!怕醫院裡有事找不著我了,醫院裡著急啊。

安:

您真娶了個好老伴兒。

魏:是是。

天國寶寶助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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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作為一個醫院來說,很多崗位都是像魏師傅這種最基層最基礎的,他們保證著醫院方方面面的運行。當然魏師傅這個崗位是最特殊的,接觸的人很少很寂寞,或者說讓人心裡邊不容易接受。

我們不能和魏師傅比,因為他天天在那個環境裡,但我們有時也確確實實得到那個環境裡,我們有一個師傅去修冰箱,櫃體裡邊比較狹窄,師傅要把自己的衣服脫了,換一個白大衣鑽進去修。

安:都很了不起,要克服很大心理障礙,去接觸普通人最不願意接觸的部分。

非常非常了不得。

陳:習慣了,終究得有人去。

安:魏師傅,剛才我們見面的時候,我跟您握手,看您猶豫了一下,為什麼要猶豫?

魏:我手涼,而且有時候我怕人家有想法。

安:想過沒有,做這活兒還做得有人採訪了?

魏:那天我出去,有人認出我了,說:你是兒研所的吧?電視演你了,挺好的。

安:年齡大了,有沒有想過找找接班人什麼的?

魏:還沒想,反正我身體也行,再幹幾年吧。在這也跟家一樣了,習慣了。

天國寶寶助產士

必須承認,我不是一個好的採訪者,因為常常不敢觸碰那些我拿不準的話題,比如採訪魏師傅的時候,我始終沒敢問他“自己孩子”的問題。後來在另一篇報道中得知40年前魏師傅親自將自己2個月大的大兒子裝進紅色的小棺木,那種心酸難以言說。

魏師傅給他收養的小狗取名“寶兒”,一個有了名字的流浪小狗,在人的世界裡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生命,有人牽掛呵護,將來有一天,也會有人為它認真送行。

世界每天都有一些生命離去,總有一些人在給他們送行。這些人不像那些迎接新生命的人多數時候面對的是誕生的欣喜,他們的生活往往充滿哀傷和孤寂,但如果真的有一個叫天國的地方,有一個如電影裡橋的那一頭的世界,在迎候那些從這裡離開的生命,魏師傅,以及許許多多如魏師傅一樣的人,應該就是天國寶寶的助產士。

(天國寶寶助產士,這個名字是臨終關懷醫生盛京醫院的王玉梅大夫提到的,但我想對於沒有醫者頭銜的魏師傅,這個稱呼同樣適合。)

來自:聽健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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