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7 從“寒磣”到繁榮,香港經濟卻由“實業救國”淪為“炒地皮”?

淞滬會戰開始,企業家帶著資本與技術離開上海,香港工業迎來騰飛良機。

文/霍安治

香港,1939年,一位上海旅客儲福興在最繁華的港島中環登岸觀光,漫步皇后大道中,卻大失所望——香港怎麼這麼窮!他記錄:“市面不及上海之繁華,尤其永安、先施兩個百貨公司,其規模甚小,即無特殊之處可飽眼福,自感無留連之必要。乃迅即返船憩息。”

回到客輪,儲福興又見到香港同胞討生活的辛酸。“一船系專門表演特技者,頗為精湛。只要你將身上多餘港子,拋入海中,該人立即縱身入海,以嘴銜住錢幣。屢試屢驗,決不落空,神乎其技。”

儲福興並非特例。當時來自大江南北的旅客,對香港的第一印象常是寒磣的。不但無法與上海相比,就連廣州、天津乃至哈爾濱都比香港繁華。今日華人對香港的刻板印象,是經濟繁榮、民生富庶、跑馬跳舞、遍地明星的“東方之珠”。實際上,香港的經濟起飛遲至1950年代才跚跚起步,而英國是在1842年佔領香港。換言之,英國殖民統治110年後,香港才開始富起來。

拖了110年才富起來,主因在英國只視香港為英國商人進軍內地的跳板,無心耕耘本地經濟。經歷百年統治,英商富得流油,佔香港人口98%的華人老百姓仍打赤腳。直到1920年代,廣東的“實業救國”熱潮牽起香港經濟,才跨出走向富裕的第一步。抗戰軍興,大批內地企業與資本向香港逃難,迅速充實經濟實力。熬過日寇佔領與戰後重建,“香港製造”在1950年代傳奇起飛,香港華人總算富了起來。

香港的經濟起飛,主要是中國人自立自強的成果。香港華人大企業家發達後,卻轉向模仿洋人,大玩炒樓炒股的金融資本遊戲。1980年代,香港經濟走向下坡,蹉跎至今,“香港製造”拍成電影,竟淪為一部悲劇。


從“寒磣”到繁榮,香港經濟卻由“實業救國”淪為“炒地皮”?

1941年,香港繁榮的小商業街。


只有“洋行經濟”的轉口大港

清末民初,香港經濟依靠內地進出口的轉口貿易,但轉口貿易只有洋商能賺錢。佔香港總人口98%的華人,大多依靠低微的苦力工作艱難度日。

1939年,儲福興眼中的香港是個窮地方,英國人卻覺得是大好年代。1937年抗戰軍興,上海天津等國際大埠陷入戰火,內地進出口完全依賴香港,轉口貿易火爆勁升。1935年香港進出口總值為港幣8.03億元,1937年增至10.84億元,1938年再增至11.3億元,這是英國百年殖民的極盛時刻。

然而,只有掌握貿易與船運的洋商,才能享受這黃金歲月。山頂與九龍塘的花園式歐洲居民小區美輪美奐,還要講究“英國鄉村式的綠色視野”,大氣展現轉口大港積累的財富。華人老百姓卻普遍住在擁擠的“唐樓”,沒有獨立廁所,煙囪廚房公用,小窗採光差,空氣不流通,居住空間緊縮到極致。30到90平方米的單元,普遍以木板再隔間,一戶可以住幾十人。

華人區的惡劣環境造成鼠疫大爆發,港英當局被迫重訂居住標準,新規定留給華人的法定生活空間是每人1.65平方米。能“蝸居”唐樓已屬幸運,更窮困的華人只能住在山坡、街邊乃至天台上搭建的“寮房”。

儲福興漫步的皇后大道中,留有許多經典老照片,路上洋人著呢服皮鞋,華人則大多是打赤腳的苦力、小販與人力車伕。

“以星島日報為例,1938年9月期間的一些例子顯示,食品如辣椒豉油王……都可算是具代表性的廣告。”香港理工大學教師史文鴻利用當時中文報紙的熱門廣告,生動說明華人老百姓“生活水平偏低”。“素質高一點的食品,就成為推介的重點。”華人如此貧窮,主因是港英當局的轉口經濟政策,完全為尖端一小撮洋商的利益量身打造。

讓洋商發財的轉口經濟,由海運與貿易業開始。全球洋貨漂洋過海到香港,利用“內河航行權”轉口各大商埠深入內地,再由內地蒐集土產原料,由香港轉口運向世界。香港英商三大行是怡和、和記黃埔與太古,全由航運與貿易起家。

香港第一大的怡和洋行,事業基礎在船隊,“紅煙通”稱霸東亞南海與印度洋,進而爭奪中國內河。航線到位,怡和於15個內地主要商埠建立起龐大的碼頭、倉庫與船塢,作為貿易基地,就能充分運用不平等條約造成的低稅優勢,鋪開水銀瀉地的細密經銷網,傾銷洋貨。大至工廠機臺,小到針線紐扣,洋貨無所不包。即使是最偏遠的窮鄉僻壤,也能買到印度匹頭裁衣,美孚火油點燈。

經銷網換個方向,又是收購全國土產的出口據點。北起遼寧牛莊,南到廣東省城,全面掌握內地南北貨物出口。東北大豆、華北雞蛋、長江流域茶葉、西北皮毛、西南桐油與廣東生絲,大量收購運往歐美。一手抓住遠洋近海與內河航運,一手掌握內地進出口,怡和成為香港第一大商。

於香港本地,怡和的投資集中在航運與貿易業。1863年,它聯合香港各大船運公司成立香港黃埔船塢,掌握修船造船業。1886年與富商遮打合作建立香港最大的碼頭倉庫公司“九龍倉”,又進軍保險業,完成航運一條龍產業鏈。貿易源自資金流動,怡和直入金融業,自辦匯兌押匯與錢莊抵押貸款,1864年,香港各大洋行合辦匯豐銀行,怡和競爭不力,索性入股合作,更與匯豐銀行聯手創辦投資公司“中英銀公司”,攀上金融業頂峰。

由船運、貿易、碼頭倉儲、修船造船、金融保險到投資公司,怡和已經打造出轉口經濟的完整產業鏈。而太古、和記、鐵行等在香港呼風喚雨的大型洋商,大致追隨怡和的腳步發展。於是,香港經濟的未來,就看怡和的下一步。

怡和在香港的下一步,卻是炒地皮。

香港華人的苦力經濟

上個世紀初,使香港華人富起來的唯一特效藥,是興辦工業。

工業的效果是非常顯著的。在珠三角傳統農村,一家農戶若能拿出5塊現大洋,就是鄰里側目的富戶。但若到省城的成衣廠打工,一個技術性中等的崗位,每月可以掙到4到7塊大洋。在工廠幹一個月,比在老家幹一年農活還要賺錢。工商富起來,服務業順勢而起。街邊拉個人力車,一天也能掙上6到7個毫洋。而工廠所需的農礦原料來自農村,工商景氣發熱,農民也跟著富起來。

但壟斷香港經濟政策的大洋行,並不樂意在香港辦工廠。

中國人拼命辦廠,是為了驅逐洋貨。香港洋行靠進口洋貨賺錢,在中國辦廠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於魯麟洋行任職多年的鄧樵光,對香港洋行知根知底。在他的印象中,整個香港洋商圈只有太古糖廠與屈臣氏汽水廠的產品是“香港製造”,其餘全是進口貿易,“微如一口釘、一粒鈕、一針、一線,亦靠進口”。

因此,香港的洋資工廠非常少,主要集中在航運業。遠東最大的太古船塢,僱工5000人,光是船隻所需的油漆就能再撐起一個油漆廠。但在航運業之外,洋商只肯小量投資改善香港衣食環境的工廠,只是辦廠實在難。

1907年,英國商人連尼成立“香港磨面公司”,號稱“20世紀初香港最大工業投資”,但澳洲麵粉是怡和洋行轉口的大宗商品。連尼與洋麵競爭,只撐了一年就破產,上吊自盡,留下“吊頸嶺”的憂傷地名。

怡和嘗試在香港辦紡紗廠,但代銷洋紗才是輕鬆生意,最終全廠遷上海。香港唯一的洋商大廠是太古糖廠,就近精煉爪哇糖,“太古車糖”稱霸遠東,卻只是特例。

對轉口貿易而言,真正值得投資的工廠,是將內地農產品包裝或製成半成品以便利出口的加工廠。但加工廠必須設在原料集散地附近,香港是遠離原料產區的轉口港,沒有設立加工廠的價值。

因此,香港大洋行所屬工廠群,集中在天津、漢口、南京、汕頭與廣州各商埠,尤其是集散長江流域土貨的上海。怡和是上海工業一霸,絲廠加工生絲,茶廠打包茶葉,冷氣堆棧將鮮蛋加工為蛋粉與冰蛋。規模最大的打包廠,則設在外灘北面蘇州河進黃埔江的最精華地段,沿長江收購的棉花羊毛駁運到廠,立即打包入棧,就近在虹口碼頭區上船,直放香港轉口,出貨效率滬上第一。

其他的香港大洋行,基本照抄怡和模式。和記以蛋品凍肉為主業,在南京建立全中國規模最大的打蛋冷凍廠,年產各種蛋品5萬噸,每日包裝凍豬3000頭,凍雞凍鴨2萬隻。太古在營口設立大型榨油廠,是東北大豆的出口重鎮。

香港缺乏設廠價值,於是怡和在香港改行炒地皮。1889年,怡和與遮打合作成立置地公司,收購中環地皮改建辦公大樓,坐收重利,證明房產業才是獲利前景最佳的暴利行業。其次,城市公用事業也是穩固投資。香港電燈、中華煤氣、中華電力、香港電車、香港電話與大東電報局公司,都引來洋商競相投資。

清末民初戰亂頻仍,農村破產,老百姓在家鄉活不下去,寧可“賣豬仔”下南洋,就近在香港打工也是一條出路。轉口經濟給98%的華人提供工作機會,主要是苦力工作。華人進航運業,一般從事跑船、剷煤、修船與搬運工等苦工。在城區找工作,大多也只能從事伕役、攤販、家僕、侍者等底層工作。香港海員1922年大罷工,全港人口54萬餘人,27%參加罷工。洋人對華人罷工的第一印象,是垃圾無人打掃,糞便無人清理,家務無人代勞,香港淪為“臭港”。

香港華人裡也有極少數富裕的“高等華人”,尤其是洋行買辦,財力常在百萬以上,但買辦的事業思維與英國人相同。香港華人首富是怡和買辦何東,英王策封“下級勳位爵士”,港英委任“非官守太平紳士”,他的投資事業集中在航運、貿易與地產。何東有家訓:“銀紙在手搓到實,千祈唔好跣手(鈔票緊握在手,千萬不要滑手)。”辦實業雖能造福全港華人,“跣手”風險卻很高。

然而,來自內地的“實業救國”熱潮,拯救了香港華人。

來自廣州的“實業救國”

1920年代,“實業救國”呼聲響徹全國,與香港一水之鄰的廣州,民族工業飛速成長。粵港一家,大批廣州實業家將事業拓展到香港,種下“香港製造”的種子。

廣州是華南現代工業的起源地。早年的民族工業,普遍無法達到100%自制,總有些關鍵的材料配件需由洋行採購。廣州鄰近香港,洋料訂貨近水樓臺,工商資訊更是便捷。一次大戰時期,歐美各國忙著打仗,中國實業得到發展良機,廣州工業迅速起飛。到了1920年代,廣州已經有完整的民生輕工業。1930年代,陳濟棠主政嶺南,積極保護國貨,進而推動冶金、化工等重工業,開創民族工業成長黃金時期。

以穿衣為例,1930年代的廣州,機器織布、成衣、針織與樹膠業已經非常發達。布店裡的國產黑色平紋“愛國布”價廉物美,有力擠壓洋布,成為國人裁衣首選。貼身的內衣更已完全國產化,民初洋內衣盛行,法國120支紗“鹿頭牌”線仔內衣一件要價3個毫洋;針織業急起直追,利工民織廠的120支紗“金鹿牌”笠衫(機制內衣),點名擠壓鹿頭牌,價格一半,質量略次,三年內將洋內衣擠出市場。

身上穿國貨,足底更是國貨。市面上的機制襪,雖仍使用英制“煙治”(英吋)標示尺碼,但已清一色來自本地針織廠。膠鞋也是國貨。1930年代,廣州膠廠百餘家,年產膠鞋1000餘萬雙,完全佔領本地市場。

民族工業的發展,大致分為三階段。第一步是以國貨取代洋貨的“進口替代”,第二步是爭取外銷的“出口擴張”。而民間勃興的民族工業,總是由低技術、低資本的民生輕工業做起,因此,第三步需由政府引導投資,發起“產業升級”。形象地說,在1930年代,廣州幾乎完成“進口替代”的第一步,民間廠商奮力跨出“出口擴張”的第二步,而陳濟棠則迫不及待推動了“產業升級”的第三步。

“出口擴張”需要貿易商,香港有通向全球市場的現成網絡。怡和、太古等英國洋行雖然不可能為中國貨效力,但華商早已利用香港航運,自力鋪成全球貿易網。“金山莊”出口美洲,“南非莊”出口非洲,“泗水莊”與“三孖莊”出口南洋,“暹羅莊”“石叻莊”“安南莊”與“仰光莊”出口東南亞。省城民族企業家的下一步,就要到香港設廠,進軍全世界。

“查本港工業製造,近年頗有蓬勃興起之機。”1932年,香港華商總會主席黃廣田撰文為民族企業家叫好,“中國人現有一種強烈趨勢,即欲使中國,不依賴外國機制進口貨而自制造之,以供自用。香港既得地理交通之方便,復得政治保護之安寧,凡欲辦理一新實業,則彼必自然的趨集於本港開辦之。”

南洋兄弟菸草、廣東兄弟樹膠、周藝興織造、利工民衫襪……大批廣東企業湧入香港設廠,產業很快超越民生輕工業範圍。1930年,廣東機械業的龍頭大廠協同和在土瓜灣設廠。協同和不但是修配機器專家,更能製造機器,由機械碾米的米磨機,到驅動輪船的內燃機與柴油機,都已市場化生產,打破機器只能向洋行訂購的迷思。於調景嶺建廠的捷和製造廠,大踏步向軍用器材發展,在香港自制德式鋼盔與防毒面具,源源供應抗戰。

產業只要生根,發展如同滾雪球。在廣州起家的嶺南電筒廠與南針電筒廠到香港設廠,質量受到肯定。原本供應手電筒材料的魯麟洋行,索性掉轉槍口,與兩廠合作,將中國製手電筒出口歐美。龐大的外銷商機使香港手電筒製造業迅猛勃興,不到十年,冒出近十家品牌手電筒廠:旺角日升廠“蜆殼牌”,灣仔長安廠“火車牌”、南盛廠“蝴蝶牌”與泰山廠“駱駝牌”,筲箕灣中南廠“鸚鵡牌”、明華五金廠“天秤牌”與南京廠“獎盃牌”,銅鑼灣星洲電器廠“狗頭牌”……

來自廣州的製造業,在香港製造大量工作機會。據統計,1931年的香港從事製造業人口高達24%,只有13%從事傭工與飲食業。華人工業之盛,引起港英當局注意,於抗戰前一度計劃成立工業區。

“香港製造”的沉淪

抗戰在1937年爆發,上海陷入戰火,企業家帶著資本與技術離開上海,香港工業迎來騰飛良機。

上海企業同樣以民生輕工業為主,技術卻更上一層樓。同樣是味精,廣州天生味源廠的“味源”粉體粗糙易發潮,不耐久存,無法出口。上海天廚公司於九龍馬頭角道建廠,風味趕超日本貨,出口迅速佔領南洋市場,進而打進美國,年產量達到180噸;同是印刷廠,廣州流行五彩石印,最大生意是印製彩色商標,而中華書局與大業公司在香港設廠,印刷業一步直達印鈔票的最高境界。

官營工廠更為產業升級打下基礎。資源委員會緊急採購的奔馳大卡車,以散件海運,在九龍設立新昌汽車廠組裝,香港出現了汽車工業。對美易貨借款以滇錫償付,雲南錫業公司在香港開煉錫廠,將粗錫精煉為九九標準錫,香港出現了礦冶工業。

抗戰使香港工業火速擴張。1940年,香港註冊工廠多達800家。香港在1941年底淪陷,工業受到毀滅性打擊,但潛藏在民間的技術、資本與熟練工人,成為戰後工業再起的動力。

1950年代,香港轉口經濟熄火,港英當局束手無策。就在洋商美夢破滅時刻,幾乎完全由華人組成的工廠全力衝刺,製造業猛烈井噴,居然取代轉口洋商,撐起香港經濟。1959年,香港的工業產品出口值超過轉口,進入經濟起飛期。

香港華人快速富裕,不再稀罕辣椒豉油王,報紙最熱門的廣告改為手錶。1960年代流行“原子粒收音機”,1970年代的廣告主角則是音響、空調、電飯煲等家庭電器。在香港呼風喚雨的大企業也不再是洋麵孔,華人企業家稱霸香港,和記黃埔與九龍倉居然被華人收購。

然而,快速崛起的華人企業家迷失了,紛紛拋下本業,模仿洋人進軍以錢滾錢的金融房產業。世界船王包玉剛“棄舟登陸”買下九龍倉,成為酒店與物業霸主。開塑料廠起家的李嘉誠靠地皮與金融投資成為“李超人”,更大抓公用事業,發展方向與150年前的怡和雷同。

華人大企業家改行炒地皮,工業原地踏步,基本維持1930年代以民生輕工業為主的廣州風格。廉價塑料玩具、化纖成衣與電子錶成為“香港製造”的代表。1970年代,日本、韓國與中國臺灣全力推動產業升級,香港卻原地踏步。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樓塌了。”1980年代,香港製造業改為“前店後廠”,以深圳、東莞、惠州的工業新區維持生命力,但工業不升級,註定沒有前景。新世紀之交,香港靠貿易、金融與炒地皮維持浮華榮景,忘了港英時代的失敗教訓。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