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9 譯製片最獨特的聲音——邱嶽峰

說到譯製片,相信一定是不少人童年的回憶。一個優秀的配音演員,對角色的駕馭能力不弱於任何一名專業演員。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電影《簡·愛》中羅切斯特這一角色的配音演員邱嶽峰。

譯製片最獨特的聲音——邱嶽峰

你可能不知道邱嶽峰是誰,但你一定聽過他的聲音,他是《紅與黑》中的市長、《警察與小偷》中的小偷、《大獨裁者》中的猶太理髮師、《凡爾杜先生》中的凡爾杜、《巴黎聖母院》中的神父……


如今他已經離開我們36年了,但他對藝術的見解以及對後人的提攜,仍然被不少人所銘記。


我的語音老師邱嶽峰

我在徐彙區文化館參加活動幾個月以後,已經對我比較瞭解,而且相處得很好的程老師把我叫到了一邊,悄悄地說道:“小朱,根據我這段時間對你的觀察,你要是不回去搞專業真是太可惜了。文化館最多隻能是讓你練練兵,不會有什麼大前途。你還年輕,要改變目前的狀況只有去考專業的藝術院校。不管是上海戲劇學院還是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你都應該試一試。不過,我想你自己也已經瞭解,你的弱點是發音還不夠標準,要當個專業的話劇演員,標準的普通話是最最重要的首要條件。”


我幾乎是憋著呼吸在期待著她的下文。程老師接著說道:“我有一個叔叔,是上海電影譯製廠的配音演員,是個非常好的人。前幾天我和他提及了你的情況,他表示願意為你免費輔導,但是他說一定要先見見你才能做最後的決定。你希望我為你們介紹一下嗎?”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感激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一個勁兒地點著頭,痴痴地又笑又哭著,真不知道自己在前輩子修了什麼福,竟會再一次遇到“貴人”無私的相助。


我做夢也不會想到的是,程老師的叔叔竟然是我小時候最喜愛的電影《白夜》中那位夢幻者的配音演員邱嶽峰,而他這樣大名鼎鼎的配音演員竟然肯收我這既無背景又無地位,連報酬都付不起的窮女孩做學生?我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在夢中。

譯製片最獨特的聲音——邱嶽峰

邱嶽峰老師配音作品:《白夜》

那是1977年初的一個傍晚,我與程老師一起到邱老師家去進行第一次的“面試”。


“別緊張,也別過分表演,自然地表現你自己就行了。”程老師先告誡我說。


“另外,順便告訴你一下,邱老師的家不太大,現在他可能剛下班,正是快吃飯的時候。所以我們要速戰速決,不管能成功與否,至少讓他見你一面。”


我不住地點著頭,暗暗告誡自己不要過於緊張。


邱老師的家離開淮海路陝西路不遠,那是在南昌路550弄10號的一棟樓上。


我第一次走上樓的那天,感到樓梯是那樣的筆直陡峭,而且異乎尋常的黑暗而又狹窄。我下意識地緊緊握住了牆上的扶手,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會跌倒下去。在樓梯的盡頭,直接面對著我的是一間僅有十幾平方米大小的房間。靠對面牆的角落裡,擺著一張低矮的小單人床,一位五十多歲的阿姨面帶倦容地斜倚在枕上。一見我們進門,立刻露出了和藹的笑容,打招呼讓我們坐下,邱老師也隨之從另一角落迎了出來。


“啊,這就是小朱啊,我們已經聽過許多關於你的故事了。”


邱老師用他那充滿磁性和富有魅力的聲音對我說,他那一頭銀色的白髮突然令我感到父親般可親可近。只不過,他高高的鼻樑和外翹的下巴,竟完全像是個電影裡的外國紳士。

譯製片最獨特的聲音——邱嶽峰

邱嶽峰老師

在這之前,哪怕我有再充分的想象力,也絕對不會想到邱老師和他的妻子以及四個孩子,全家六口人竟都擠在這樣一個極小的空間裡生活,我為自己干擾了別人的正常生活而感到非常過意不去。


邱老師一定是察覺到了我內心的侷促不安,給我倒了一杯水,然後坐到了阿姨邊上的一張椅子上,一雙智慧而又深邃的眼睛注視著我,同時卻用一種非常和藹輕鬆的口氣對我說道:


“好吧,小朱,看看你今天為我們帶來了什麼節目?”


“我想朗誦一段臧克家為紀念魯迅先生寫的詩《有的人》。”


我儘量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和自然,但是,緊握的手指在掌心裡卻一個勁兒地冒汗。


“別緊張!我不是老虎,不會吃掉你的!”邱老師幽默地對我笑著,示意我開始。


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站到了大家的面前,剎那間,周圍所有的一切都退去了,我只注意著正前方,就好像又一次回到了舞臺上。


《有的人》


有的人活著


他已經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還活著。


有的人


騎在人民頭上:“呵,我多偉大!”


有的人


俯下身子給人民當牛馬。


有的人


把名字刻入石頭,想“不朽”;


有的人


情願做野草,等著地下的火燒。


……


我朗誦完了以後,覺得自己的聲音是那樣的單調淺薄,感情完全不到位,心裡也沒有一絲自信。


似乎過了一個很長的時間,房間裡一片寂靜,毫無反應。突然,邱老師用兩手合拍了一下掌,站起身來對我鼓勵地說道:


“朗誦得很好,至少比我預計的要好得多。但是,不要驕傲!還有許多段落是需要重新調整你內心感情尺度的。聲調還可以更低沉、更自然一些。”


“叔叔,這是不是意味著你願意收小朱做學生了?”程老師問出了我的心裡話。


邱老師低頭想了一下,平靜地對我說道:


“我工作很忙,空餘的時間並不多,但是,如果我的幫助能夠改變你的現狀,我是會盡自己所能的。不過,我只能夠告訴你需要做些什麼,但不能代替你去做。所以最終還是取決於你是否有悟性,是否努力,我只能起到指點的作用。”


邱老師的話語雖然不多,但卻如一股暖流淌過了我的心房。任何語言都不足以表達我當時複雜感激的心情。


離開了邱老師的家,千感萬謝了親愛的程老師,我獨自騎著自行車行駛在回家的路上。突然,生平第一次,我覺得自己是那樣幸運的,一個不斷受到陌生人幫助的人。今天,我的生活中又將多一位關注我、不斷提攜我的如慈父般的老師,人生在世還需要有更多的索求嗎?我一定會努力的!


在那以後的一年多時間裡,只要邱老師能有一點空餘的時間,我就會到他家裡去上課。我從沒想到過一段小小的詩歌,竟然可以有這麼深的內涵;一句短短的臺詞,到了邱老師的嘴裡,卻可以有幾十種的表達處理方式,而且是可以即興而來,看似不用吹灰之力,但是我要仿效的話,沒有內心的深度和對角色的理解,是怎樣也學不像的。


“你要繼續多讀書!眼睛是心靈的窗口,一個人肚子裡有多少學問,看過多少書,我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得清清楚楚了!不愛文學的人的眼睛是空洞無神的!”


邱老師的這番話成了我終身的座右銘!


在我的記憶中,邱老師平時話不太多,是個在藝術上一絲不苟、連一個錯誤音符都不會放過的嚴格良師。但是在課後偶爾的言談笑語中,他的幽默感常常逗得我們哈哈大笑。同時,他對我當時在個人成長中的每一步,都給予了非常及時的校正和指導。


“你不應該穿這種類型的衣服,那會影響你的形象,與你的內心氣質完全不相符。”


當我隨著上海日漸鬆弛開放的服裝形式,偶爾也趕潮流穿上一些“時髦”的衣服時,邱老師會立刻告知我他的想法。


“一個有豐富內涵和真正懂得生活的人,永遠也不會去追求淺薄的時髦,而是去尋找和創造一個適合於自己的風格。”類似於這樣的話是數不勝數,成了我一輩子索之不盡的精神源泉。


因為經常來邱老師家上課,漸漸的我也和阿姨以及他們的四個孩子熟悉起來。邱老師的大兒子丘必昌好像大我幾歲,個子不高,卻是滿頭金黃色的頭髮,眉眼之間比邱老師更像外國人。我們大家都笑稱他“黃毛”。邱老師有三個兒子,但卻只有一個他非常鍾愛的女兒,當時好像還在外地農場裡調不回來。每一次提及他的女兒,都會有一片烏雲瞬間浮上了他的眉頭,眼睛立時充滿了說不清的哀怨。我從不敢問這其間的緣由,可是卻感覺到他在把我當女兒一樣誠摯地幫助我。他們全家都已不把我當外人,邱老師和阿姨都開始暱稱我的小名“玲玲”。有時候,如果邱老師家人太多,不方便,邱老師也會到我家來給我上課。好在上海譯製廠離開我家不遠。爸爸媽媽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知名的譯製片演員,竟然會願意接受我這樣一個女孩做學生。於是,新媽媽也開始對我稍稍另眼看待了一些。


我的世界開始變得博大和充實起來。邱老師不僅教我怎樣朗誦,還教我怎樣做人的道理。


最使我高興的是,我還經常可以從他那裡拿到一些“內部電影票”。所謂的內部電影,是指在那幾年裡開始復甦並允許在文藝界小範圍內播放的外國電影。如果審批得過,要過很長一段時間才會對外界的普通老百姓播放。而我因為有了邱老師,突然變成了那個文藝界小範圍之中的一分子,有了先睹為快的優先權。在那個物質和精神食糧都奇缺的年代,這是我生活中最最快活的一部分。

譯製片最獨特的聲音——邱嶽峰

邱嶽峰老師配音作品:《簡·愛》

在1977年到1980年3月邱老師突然身亡期間,我看過無數邱老師配音或者是內部放映的譯製影片。《猜一猜誰來赴晚宴》、《紅菱豔》、《第四十一》、《未來世界》、《王子復仇記》、《簡愛》、《佐羅》、《凡爾杜先生》、《魂斷藍橋》、《基督山伯爵》、《音樂之聲》、《望鄉》、《加里森敢死隊》、《血疑》、《這裡的黎明靜悄悄》等等。許多“文革”中偷偷看過的小說,突然在電影裡變成了一個個活生生的形象,使我看得如痴如狂。


在1977年到1978年中的那段時間裡,除了為我輔導以外,邱老師還和我的父母一起不斷分析討論著,看應該用什麼樣的途徑,才能改變我目前的狀況,讓我重新回到舞臺。


“我覺得你再要去考戲劇學院的希望不大,因為要去和那些剛出茅廬的年輕漂亮的女孩子競爭,可能太困難了一些。等你學出來再搞專業嗎?那就太晚了!再說,學習期間誰來養活你?”邱老師當然對我家的情況已非常瞭解,說得也完全是在情理之中。


“我認為最合適你的還是到部隊文工團去。最好是話劇團,不需要太大的形體動作,也不會又壞了你的腰。而且,你已經有了六七年的實際舞臺經驗,一到部隊就能施展你的能力,我也相信他們會需要你這樣可以立刻工作的人,不用再重頭培養起。”邱老師緊接著又說。


“最重要的一點,是據我所知,只要是到部隊去鍍過一下金,將來回上海就整個是一個全民國家制,讓這個卡住你喉舌的小集體制見鬼去吧!”


他笑著像念臺詞那樣說得有聲有色,用雙手做緊卡脖子狀,像個調皮的孩子那樣伸出了他的長舌頭,逗得我們大家都大笑不止。


爸爸也非常同意邱老師的觀點。


但是,像我們這樣毫無背景的人家,該怎樣才能找到部隊的門路呢?我也曾經想到過東海艦隊文工團,想到過那封引起過軒然大波的信,可是我心裡深知,文工團需要能歌善舞、身兼數職的。像我這樣的腰椎條件,實在是不夠資格去貿然重試的。


“你就將這件事交給我吧!”


邱老師對我爸爸說:“最近全國各地的部隊文工團都經常來上海招人,我在行業裡還是有些熟悉的人的,我會替玲玲留意的,請放心!”


在那以後的一段時間裡,通過程老師的推薦,上海市工人文化宮話劇團的導演蘇若慈老師,破例收我參加劇組的排練演出。


當時正是話劇《於無聲處》紅極一時的時候,這部由宗福先編劇、1978年在上海首演,帶著濃厚時代氣息劇作的問世,據說在全國有2700多個劇團同時排演了該劇,數千萬人通過報紙、電視和劇場,閱讀和觀看了這個劇本。這部劇的導演正是蘇若慈老師。我當時被分到B組,同時還在排練《約會》這個劇目,扮演了一個與我的外表和內心都截然相反的嬌小姐的角色。


1978年中的一天,邱老師給我打來了電話。


“聽說福州軍區話劇團到上海來招生,考場就設在上海滄州飯店。你應該去試一下,我們做個準備吧!”盼望了一年的機會終於來到了,我的心怦怦跳個不停。


邱老師可比我平靜多了,只是比平時更嚴格地幫助我準備考試的小品。


“心裡不要有一絲雜念,就當是一次練兵!考不上也沒關係,將來還有的是機會!”他不停地對我說著。


“最關鍵的是要自信。如果你連自己都信不過,怎麼能讓別人跟你一起進戲呢?”


我把這些話都牢牢刻到了我的心裡。


往事如煙

——邱嶽峰老師的突然逝世

邱老師的突然自殺離世,幾十年來一直是我心頭的一個無法解開的結。我從不敢去回憶這一幕,也不允許自己去觸動深藏心中的痛楚。即便是幾十年以後的今天,當我坐在澳大利亞鄉村家中的電腦前,強使自己去回憶他在世界上的最後幾天時,淚水還是會止不住地流下來。

譯製片最獨特的聲音——邱嶽峰

邱嶽峰老師

那是1980年3月28號,是個星期五,我那時還沒退伍,剛從上海八五醫院住院幾周後出院回家,邱老師打來電話說他會來家看看我。


在部隊的那幾年中,邱老師一直關注著我的成長和生活,因為他很忙,當然不敢指望他多給我寫信,但我卻一直堅持給他寫信,向他彙報我在部隊的生活點滴。畢竟,如果沒有邱老師的指點和幫助,我是絕對不可能有機會去部隊文工團的。


因為當時還是戰士身份,按規定在三年提升幹部前是沒有可能回家探親的。這次因為生病轉院治療,我得以提前回家,正好又趕在春節期間,所以邱老師能在百忙中跑來看我,心裡感到既過意不去,又萬分高興!


那是一個非常普通的星期五下午,爸爸媽媽都上班去了,妹妹們上學還沒回來,整棟樓房靜悄悄的。平時冷冷清清的小亭子間,因為邱老師的到來洋溢著春天的溫暖。他每次來我家都會習慣性地坐在小方桌的右邊角落裡。我為他沏上一杯茶,我們坐著聊啊聊啊,天南地北,海闊天空。


當然,那天最主要是我在徵求他的意見,聽聽他對於我提前退伍會怎麼看。


“立刻要求退伍吧,如果你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不再適應部隊生活。”這個我在過去幾個月裡翻來覆去拿不定主意的問題,到了邱老師嘴裡竟是那樣的簡單明瞭。


“要做好一份事業,除非你能百分之百的付出投入,否則不管是對你還是福州軍區話劇團都是不負責任的。”


“可我退伍回到上海又能夠幹什麼呢?從學校畢業到現在,當一個專業演員是我唯一感興趣和喜歡的工作,也是我為自己選擇的終身職業。現在的身體狀況突然中斷了我的夢想,我都完全沒有方向了。”


只有在邱老師面前,我才是完全真實、毫無隱藏的,也許他比我的父親更瞭解我的內心。


“不能當專業演員並不等於是世界末日,你看看周圍有多少人在從事完全不同的工作,並不等於說他們就比我們低一等。”


邱老師是非常瞭解我的,他知道我總是太自視清高,彷彿唯有文藝界這個圈子才是最超凡脫俗的。他又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從小喜歡文學,又一直喜歡寫點小東西。上次你在南日島體驗生活的時候,看到你寫的那些有感而發的文章覺得很好,也非常感人。我建議你往文學方面努力一下,重新去上一下學,多吸收一點專業知識,也許你會重新找到一個屬於你未來的新天地。”


他喝了一口茶又繼續說:“你知道我去年拍了一個片子《珊瑚島上的死光》,今後回上海後如果有機會,你也許可以去串幾個電影角色。我想說的是,不當專業演員並不是被判了死刑,而是開始了一個全新的天地。”


“我哪敢想去拍電影啊,不要說我的身體不合格,即便允許,我的臉也醜死了,一上鏡左右好像不對稱,眼睛也不夠大,我是絕對不敢去想的。也許我該將眼睛整大些?”我非常沒有自信地自嘲說。


“千萬不要去碰你的眼睛!那是你全身最可貴、最優秀的一部分!”邱老師突然變得非常嚴肅,厲聲對我說道。


我慚愧地嘟噥著,立刻解釋我只不過在開個玩笑,自嘲而已。


邱老師看上去很疲憊,那張完全承繼了他母親血統的俄羅斯人一般的臉上,似乎比兩年前蒼老憔悴了許多。


但他還是沒有放過剛才的那段話題:“眼睛是你心靈的窗戶,那是絕對容不得別人去整改的。答應我,將來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你都絕不會讓人去碰它!”


我有些詫異邱老師為什麼突然變得非常激動,但同時又非常感謝他那麼在乎和看重我!我不斷地點著頭,再三對他保證。


那天邱老師在我家整整坐了一下午,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過的,因為他總是很忙,來去匆匆。在談完了我的事業和今後的方向以後,我為邱老師疲倦、灰暗的臉色感到擔憂,不禁關心地問他的身體情況。


“我活得很累,心情也很不好!”他那略帶沙啞的磁性嗓音所說的這幾句話,如錄音盤那樣永久刻在了我的記憶中。


“廠裡(指上海電影譯製廠)發生的很多事情我也不想在這裡多說。我的心裡很苦,覺得生活很沒意思。”他說著,臉上浮現出一種深深的憂鬱。


邱老師是極少對我表現出他性格的這一面的。因為他是我的老師,是我父親一輩的長者,所以他平時給予我的都是業務上的指點,或是積極向上的鼓勵的話。但是,他幾乎從不讓我看到那深藏在他內心的痛楚和孤獨。唯有從他的配音中,從電影《簡愛》中羅切斯特痛苦的嗓音和深深的思想內涵裡,你才能感受到他的心中有著那麼多的苦衷和壓抑。我不敢追問太多,因為那是屬於他私人的事情。


“我今天除了來看你以外,其實還是給你送電影票來了。這是一部日本的片子,我們剛配音完的,現在還沒有公映,我想你會喜歡看的。”他說著,將電影《絕唱》的內部票給了我。

譯製片最獨特的聲音——邱嶽峰

電影《絕唱》

他臨離開的時候顯得異常的無奈,彷彿不願離開他所坐的那個角落。要不是妹妹們都放學回來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他還會願意繼續在那裡坐下去的。現在想來,也許他是在躲避著什麼?是他自己的內心嗎?還是什麼使他不願面對的事和人?我不知道,但有一點我是非常清楚的,那天下午在我家那個小亭子間的方桌角落裡,他感到自己是輕鬆自由的、也是相對安全的。


我將邱老師送到樓下。臨分別時,他突然伸出雙臂,將我擁到他的懷裡,在我的額上輕輕吻了一下,就好像是外國電影裡父親對女兒的愛撫,這在我的記憶中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對他招著手,不斷地說著再見,但是我絕對沒有想到的是,這將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他留在我額上的那個吻,竟是終生的訣別。


3月31日星期一的上午,我去八五醫院打針並拿檢驗報告回來。剛走進我們弄堂的後拐彎處,就看見一個人坐在我家對面的臺階上,只見他雙手緊抱著頭,深埋在自己的兩膝中,雙肩不斷地抽搐著。我正想上前詢問一下,只見這人抬起頭來,一見是我,立刻飛身站起,一下子撲到我的面前。我這才認出是久已不見的邱老師的三兒子,我們平時到叫他“小三”。


“玲玲姐姐,爸爸死了,媽媽要你趕快過去一下。”小三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著。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一把拉住他的手,高聲地說道:“小三,你在說什麼呀?是誰死了?”


小三一面重複一邊抽泣著:“是爸爸,是爸爸呀!!玲玲姐姐你趕快跟我回家吧,我已經在你家門前等了一上午了。”他說著又嗚嗚地大哭起來。


我的心一下子懸到了喉嚨口,不知道該怎樣來接受這個消息,口中同時不停地自言自語著:“這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呢?邱老師星期五還在我家呢,怎麼才兩天,他就死了呢?”


看著那麼悲慼痛哭的小三,我知道這個消息是真的了,連家門都沒有進,跟著他立刻就去了邱老師家。


一路上,我一個勁兒地追問邱老師是怎麼死的,小三吞吞吐吐,一直沒有正面回答我。到了他們家以後,阿姨和邱必昌及全家都哭成一團,我也跟著一起大哭。本應該是來安慰阿姨的,自己反倒哭得個稀里嘩啦。直到這一刻,我才終於弄明白邱老師是自殺身亡的。


28號星期五下午邱老師在我家,29號週六他和阿姨為了什麼事爭執了一下,一衝動之下就外出買了安眠藥,一路走一路吞藥。當他在路上碰到大兒子黃毛的時候,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昏倒在地上了。他們立刻將他送到對面的淮海醫院,洗胃都已太晚,搶救了一天一夜,3月30日星期日,邱老師永遠離開了我們。


我和阿姨及他的家人,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週五下午邱老師在我家的情景。因為看來在這世界上,除了他的家人以外,我恐怕是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我們都希望能夠從他所有的言談舉止中找到一點暗示、眼神中一點絕望的預兆,或是探索到他生命最後的那段時間裡究竟在想什麼?但是我們卻找不到一點答案。只有他對我說的那句“我活得很累,心情也很不好”的話,似乎是唯一洩露他真實內心的潛臺詞。邱老師一直是那樣一個含蓄和內向的人,他總是將陽光照射給別人,而將自己的痛苦深藏在內心。


幾天以後,在龍華殯儀館的大廳裡,我與邱老師的家人在一起,參加了他的追悼會。全國各地的人們自發地跑來給他送行,大廳裡擠滿了上千個不請自來的悼念者。我拿起那朵黃色的小花兒,從邱老師的遺體前含淚走過,看著他獨自躺在那裡,臉上的神情出人意料的真實而又平靜,就好像他剛剛睡去。在那一瞬間,周圍潮一般簇擁的人群和嘈雜聲都從我的感官前退去了,彷彿只有我獨自面對著最最敬愛的老師,回憶和思念佔據了我整個的腦海空間 ……


我早期認識邱老師的時候,他很少對我談他個人的事。儘管當時在我的心裡有那麼多無法解答的疑問。


“為什麼他的臉長得像個外國人?”


“他是怎樣成為今天這樣知名的配音演員的?”


“既然他是那樣一個成功的著名演員,為什麼國家不照顧他,讓他們全家生活在這樣可悲的生活環境中?”


時間久了,邱老師也逐漸開始對我談到一些他的出生背景,他的藝術生涯。但是,他對自己當時工作中的許多細節的東西極為謹慎,很少提及。只要我一追問到敏感性的問題,他的話就會戛然而止,或者轉變話題。不過,我經常可以感到,他那掩飾在樂觀笑容背後的是一顆深深受到傷害的心。


於是,我又從程老師那裡或是其他的途徑,逐漸對邱老師的背景有了稍多一些的瞭解。

譯製片最獨特的聲音——邱嶽峰

青年時期的邱嶽峰

邱嶽峰,1922年5月10日出生於內蒙古的呼倫貝爾。他的父親祖籍是福州人,而母親是個俄國人。這段異國的婚姻造就了邱嶽峰這個不同尋常的混血孩子。他的眉眼長相以及金黃色的頭髮,完全源自於他母親的基因,不過他的身軀,還是留有許多他父親基因中福建人的特徵,瘦小、精幹。年幼時他隨著父母在濟南、天津、北京、瀋陽等地奔波求生,那種求助於人,寄人籬下的生活,將他造就成了一個非常聰慧敏感、努力自強的人。


他早年就讀於福建高級工業職業學校。1942年從北平的外國語專科學校畢業以後來到了天津,在一個當地的演出團體裡,他從一個舞臺幕後的佈景工開始做起。一到了晚上,就偷偷找個角落,在邊幕後仔細觀察著臺上演員的表演,模仿他們表情,努力記住演員們的臺詞和走步。因為在那樣的環境中,他深知只有成為一個演員,才能得到觀眾的喜愛和尊重,同時也得到團裡的認可。功夫不負苦心人,通過他自己不懈的努力,終於當上了一個演員。在那八年期間,邱嶽峰曾輾轉於二十多個演出單位,他打過雜工、跑過龍套、扮過主角、擔過導演、最後還當上了團長。一直到1950年3月,也就是新中國解放之後,他才有機會進了上海電影製片廠譯製片組,成為了我們國家第一批配音演員。


邱嶽峰老師和我的爸爸是同時代的人。早在我出生之前或是極其年幼的時候,他就已經在幾十部中外有名的經典電影中為各種年齡、不同性格的角色配音,成為了當時最受大家歡迎的配音演員之一。


我爸爸當年最欣賞的是邱老師在《大獨裁者》中配的猶太理髮師、《白夜》中配的幻想者;當年風靡一時的卓別林幽默而又富於節奏感的語調,還有《警察與小偷》中的小偷埃斯波西多,使人們感到惟有他才是最最適合於擅長配各種卑微小人物的配音演員。

譯製片最獨特的聲音——邱嶽峰

邱嶽峰老師配音作品:

《被侮辱與被迫害的人》

當然,還有《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卡列寧,《牛虻》中的格拉西尼,《第十二夜》中的安德魯爵士,《被侮辱與被迫害的人》中的弗萊德,《三劍客》中的潑蘭謝/紅衣主教……在這些世界知名的電影文學作品中,他將人物的聲音語調塑造得惟妙惟肖,既與原形完全符合,又不使中國的觀眾有距離感。


一直到了上世紀70年代,他為世界經典名著《簡愛》中的主角羅切斯特配音,一時間,邱嶽峰的名字變得家喻戶曉,傳遍了全國的大江南北,成為中國最傑出的配音表演藝術家之一。


後來,邱老師曾在給觀眾的公開信中,談到了他當年為羅切斯特這個人物配音時的體會。


羅切斯特是一個被人稱為“難以捉摸”的人物,實際上,他那不近情理的倨傲,變幻莫測的乖戾,只是他性格的表象,內心卻埋藏著巨大的隱痛,這就是他不幸的遭遇。正是這種隱痛,使他憎恨並蔑視某些人,使他性情暴戾恣睢。配音時不能單純模仿他的表象,更重要的還在於傳神。如果一味表現他的嘲諷訓斥和以勢壓人,就會失去人們對羅切斯特的同情,也就歪曲了人物。這種分寸掌握是否得體(忠實於原片),是配音成敗的所在。配音演員不應該讓觀眾聽出“字兒”(臺詞),還應該讓觀眾聽出“事兒”(潛臺詞)。如果再能使觀眾品出點“味兒”(藝術享受)來,那就更好了。


我曾經十幾遍地反覆看《簡愛》這部譯製片,每當聽到邱老師那聲令人心碎的“簡……”的呼聲,總會使我驟然淚下,你可以感受他內心那種壓抑的痛苦,以及對美好將來的渴望。


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邱老師在被壓制多年之後,突然在業務上獲得了新生。那是一段他事業上極其輝煌的黃金時代,他的聲音傳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進入了每一箇中國人的心間。他在一部又一部的外國經典電影作品中,用他那獨特的聲音激活了中國觀眾的想象力,並給那些性格各異的角色注入了新的生命力。隨著1979年電視機在中國的普及,人們對他聲音的熟悉,早已超乎了他自己的預料,甚至無需配音演員的字幕介紹,人們也總能立刻準確辨出邱嶽峰的聲音。


但是在這同時,政治上的陰影仍然籠罩在他的頭上。解放前一次無知幼稚的行為,竟成了解放後一生的磨難和銬鐐。


邱老師從來沒對我提及過,那頂折磨了他二十多年的“歷史反革命分子”帽子是怎樣給他戴上的?他從不辯解,也不抱怨。但是從他那雙充滿思想的眼睛裡,你可以看得出他內心所承受的巨大痛苦。


即便是在“文革”中,他一次又一次被揪鬥、被隔離,整個十年間無事可做,白白荒廢了生命中最寶貴的年華。但是他的心裡始終充滿了希望,相信有一天,組織上會查明真相,為他作徹底平反。


我想當年使他最難過的,還是他的子女都因為他的“帽子”問題受到了牽連。記得他在幫助我的同時,一直在哀嘆著他最疼愛的唯一的女兒一直不準上調回滬。他經常因之而發出沉重的哀嘆聲。也許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稍稍理解了他為什麼會願意不計報酬地幫助我這樣一個女子,也許正因為他自己一直是生活在這樣一種苦難之中,他對所有的小人物,不管是電影中的角色,還是現實生活中的弱者,都有著深切的同情和理解。


1979年底,在經過了漫長的等待後,上海電影譯製廠所宣佈的平反、摘帽人員中又一次沒有邱嶽峰的名字,領導似乎完全忽視了他幾年來不停的申述,他對於有朝一日能夠徹底澄清他的名字的希望。他渴求著上級終會還他一個清白,放他自由。但是,似乎沒有一個人聽見他的心聲,也不屑於替他取下那頂強加於他三十年的“歷史反革命”的帽子,更沒有人願意幫他,去推開那片無法擺脫的“內部控制人員”陰影,他的心又一次深深地陷入絕望的深淵。


外界觀眾對他的讚揚聲越高,他也就越感到痛苦和孤獨。輕易不願表露自己內心的他,獨自坐在遠離大家的角落裡,傷心地痛哭著。他感到了徹底的絕望,也許他最終沒能走出這個心底的陰影。


社會上還有許多流言,說他也許是死於無法得到的愛,我想關於這一點應該完全屬於邱老師自己的私人空間。我們在世的每一個人,只要不是當事者,誰都無權發出任何評論和胡亂猜測。如果他連心中存有美好感情的願望都被剝奪、被責難的話,這個人間的世界對他來說確實是毫不足以留戀的了。


他離開我們的時候才59歲。


當我在追悼大廳裡向我最愛戴的老師告別的時候,不禁想到:如果人真的有靈魂,邱老師現正昇華在大廳的上方注視著我們的話,希望他可以看到,在這個世界上其實有那麼多的人在熱愛著他,他留給人間的聲音是不朽的,他的名字將在他賦予生命的每一個角色中獲得永生,他將不再是孤獨的。


希望上帝也會被他那極富魅力的聲音所打動,並同時能感受到他那顆善良的心,那顆曾在人間給許多不幸者帶來希望和光明的心。


我祈禱上帝能為我最愛戴的邱老師在天堂裡安排一片淨土,一個能使他快樂和安靜的地方。也許凡間的一切都太黑暗,他的一生經歷了太多的坎坷和不平的遭遇,心中有著那麼多美好的渴求,但是現實和願望卻終有著太大的距離。


我相信天堂是美好的,所有他此生沒能在人間得到的,都將在天堂裡實現!我最最敬愛的邱老師,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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