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邱嶽峰

邱嶽峰,中國觀眾最熟悉的譯製片配音演員之一。據不完全統計,他一共擔任了將近二百餘部譯製片的配音工作。主要有《偉大的公民》、《安娜·卡列尼娜》、《警察與小偷》、《科倫上尉》、《白夜》、《第四十一》、《紅菱豔》、《稱心如意》、《悲慘世界》、《大獨裁者》、《簡·愛》、《凡爾杜先生》等。他善於以具有豐富表情的不同聲音再現銀幕形象,力求對角色理解得深透,分析得精細,故他的配音能與形象相吻合,彷彿片中人就是由他親身扮演一般。

父親邱嶽峰去世已近40年了。這期間時常會想起他,偶爾也會夢到他。但提筆寫他還是第一次。

還沒我的時候

那是1922年的5月10日。父親出生在東北的呼倫貝爾(現屬內蒙),故小名叫呼生。

我爺爺是福建省福州人,奶奶是俄國人,所以父親算是個混血兒。

爺爺奶奶為了生計,帶著幼時的父親在北方一帶如濟南、天津、北京、瀋陽等地四處奔波,謀事。每到一處,幾乎都是投靠親戚,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1936年,父親15歲,奶奶帶著他到了祖籍福州,母子兩人住在親戚家,生活十分拮据。1940年春,父親離開奶奶獨自輾轉上海、北京,兩年後在天津找到了爺爺。在那動盪的年代,父親的學業也就在極不穩定中結束了。

父親在“文革”的交代中曾這樣寫道:“離開了學校到天津,求學是根本談不上了,就連食宿都成問題。當時唯一的想法就是找事做。做什麼呢?半瓶墨水無一技之長。鄰居的佈景工人常帶我去看戲,我在情急之下,鼓起勇氣向他提出我要做他的徒弟,當佈景工人。起初他以為讀書人當佈景工人是一個玩笑,經我述說我的要求後,他同意了。就拿了一個棍子和繩子開始練習搭佈景,並教我砸釘子。我苦練三天就會了,於是他就帶我去見大亞劇團團長唐皓華,我就正式成了一名佈景工。當時看到演員在舞臺上演出,可以以各種身份出現,簡直是一種享受。何況演員在團內是受到尊敬的,於是我就產生了要做演員的念頭。又是一番苦練,暗暗地記場位,背臺詞,時常偷偷地模擬演員的表情……我終於當了演員。當時一古腦的心思都放在如何成為一個名演員的身上。演技呢,是從苦練中得來的。受了為藝術而藝術的影響,我的天地就是幹戲。”

於是,父親的演藝生涯一發不可收拾。八年間,父親參加過近20個演出團體。打過雜、演過戲、跑過龍套、扮過主角、幹過導演、也當過團長……

1950年3月,經人介紹,父親進了上海電影製片廠譯製片組。

文史 | 我的父親邱嶽峰

邱嶽峰

我很小的時候

長寧路1250弄2支弄46號,我們家曾在那住過。那時我才四歲,對長寧路的那段日子沒有什麼記憶。唯獨記得一天晚飯後,我貪吃父親為母親買的香蕉,吃完一根後吵著還要。父親哄著說:“就一根吧,吃多了會撐著,明天再吃。”我至今還能感覺到那芝麻香蕉的甜糯和那誘人的香味。才四歲的我,怎能抵擋這般誘惑,於是又吵又鬧。母親一旁說:“算了,孩子要吃就讓他吃吧。”父親一氣之下說:“好!那你吃!看你能吃多少。”我忘了那晚吃了多少,但我知道小肚子很脹,脹到幾乎不能隨意彎腰、喘氣。剛抹完小嘴,父親狠狠地一把把我抱下樓,拽出門外,在一個很空的大院子裡朝著屁股一通打。我又哭又叫,沒用。很晚了,沒有路人,更沒有勸說的,直到母親追出來才算了結。

多年後,和母親說笑時談及此事,我問:“為何非要把我拖到大院打我?”母親說:“你父親怕你的哭叫聲影響到小樓上下鄰居的休息。”對呀,父親一向很替別人著想,而我卻因為這,多捱了幾巴掌。

我小時候,春天

1953年,我們搬進了南昌路550弄的丙弄10號,那會兒叫錢家塘。這塊地方後來成了全國聞名的襄陽市場,我們家在那兒住了二三十年,直到動遷。

那時我和二弟還小,都還在上小學。母親時常抱著妹妹或最小的弟弟去車站接下班回來的父親。一旦家務脫不了身,就讓我和二弟去接。

父親每天乘45路公共汽車上下班。車站在靠近汾陽路的淮海中路上,離家不遠,但要過兩條馬路。

我和二弟總是靠在音樂學院的籬笆牆邊,手上擺弄著紙折的船或是別的什麼玩具,等著墨綠色的45路車,等著“阿爸”。

曾有許多次,等了很長時間也不見父親,就自己對自己說:“再等三輛,不來就回去了。”三輛過後,仍未見父親。“再等……再等兩輛就回去了……再等一輛……”其實很少有自說自話就回去了的時候,總要看到父親下車才心甘。

我們叫了他一聲“阿爸”。父親邊下車邊應聲,問:“姆媽呢?”“在燒飯。”

過馬路了,父親握著我們的手,看看兩邊的車輛,然後攙著我們過去。

過了一條汾陽路,又過了一條襄陽路,進了弄堂,踏著“彈格路”,穿過“過街樓”,進了家門,我們才鬆手。

我們都成人之後,談及為何幼時幾乎搶著接阿爸,說出來也許不信,答案是都想握握阿爸的手,那雙漂亮、厚實又溫暖的手。

父親的手長得漂亮,修長、整潔、乾淨。我曾仔細觀察過,父親在洗臉的同時,常常會用一把軟毛板刷刷洗指甲的縫隙,哪怕是勞動改造的那些年。

1980年3月30日。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們兄弟姐妹四個都在他的病床邊,看著他安詳又似乎熟睡著的臉。怎麼也不信他會就此離開我們。

醫工上前替父親整理著,要用白布把他裹起來,我們才意識到阿爸真要走了。我們幾個相繼湊近父親,再一次握著他的手,已經涼了的手。

文史 | 我的父親邱嶽峰

邱嶽峰參演電影《傲蕾·一蘭》劇照(右)

長大了,夏夜

1962年,“大躍進”後,經濟困難。全國的技術學校裁減三分之二的學生。我就讀的上海汽車運輸學校也不例外,得解散三分之二的學生。學校給學生兩個選擇:一、直接分配到工礦企業參加工作;二、轉到普通中學繼續學業。全校解散的一二百人全都同意進工廠,只有我一個想轉學。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因為和同學玩耍,我很晚才到家。輕手輕腳地上樓,推開門,母親和弟弟妹妹都睡了,父親在一角的小檯燈下看著書,等我回來談這事。

我坐在飯桌邊的方凳上,父親坐我對面稍側一點。沒開大燈,捱得很緊,怕吵醒家人,說話也是輕聲輕語。

“聽你媽說你想轉學,不想去工廠,怎麼想的?為什麼?”父親問。

受父母的影響,我從小喜歡文藝,喜歡錶演。從六歲開始,父親就時常帶我去他的廠裡配動畫片和譯製片中的小孩。上學後,班級上、學校裡,凡是跟文藝表演有關的事,基本少不了我,我自以為長大能當個演員。

“我……我想……”父親似乎很認真,那年我才14歲,把我當個小大人,我有點不好意思:“我想念書,長大當個演員……”我吱吱唔唔地說道。

有好一會兒,父親沒說話。

藉著暗暗的燈光,我偷偷看了他一眼,發現他也在看著我。

現在回想起來,他一定是在尋找恰當的口吻來說服我。他在替他兒子作一個人生中重大的決定。

“不錯,”父親說:“人是要有理想,生活才有意義。……你想當演員我並不反對。可你知道吧,幹這一行,要麼不幹,要幹就要幹出個名堂,幹到最好;否則就像籃球場上坐冷板凳的運動員,你會後悔一輩子。我在舞臺上‘混’了這麼多年,在譯製片廠也幹了十來年,不算最好,但還是有一些人知道‘邱嶽峰’這三個字,我也還在努力。你想幹演員,也可以,但你不一定能幹得好,因為你腦子裡缺了那根‘弦兒’。”

對啊,一個人的成功,不就是天才加勤奮加機遇嗎?而所謂“天才”就是我父親說的那根“弦兒”。

“進廠,當一個工人。”父親終於說出了他替我作出的決定。

“我們祖上沒有當過工人的,你是第一個!”

那個年代,大家都會以家裡能有個工人階級為榮。而父親那時還有帽子在身,恐怕更覺得當工人就不會像他那樣——這層意思是很多年後,我一個人琢磨出來的,當時並沒有想到,只是覺得他有點傻。

“想要讀書有夜校,照樣念大學。想演戲,業餘時間,完全可以。”

那天父親和我談到凌晨兩點。第一次談到這麼晚。第一次談了那麼長時間。第一次談得那麼認真,像一個成年人和另一個成年人。

“你要踏入社會了,跟上學的時候完全不一樣。會遇到很多事,更會遇到很多困難。但千萬記住,沒有過不去的河!不管遇到什麼難處。咬咬牙一定能挺過去。”

直到今天,我的手機的屏幕上還設置著這句話——“沒有過不去的河”。

文史 | 我的父親邱嶽峰

邱嶽峰與同事共同配音

冬天,夢

那是個人人都不務正業的年代。父親也不例外,不配音了(沒電影可配)。於是,勞動、掃地、幹木匠活、背紅寶書。

父親在我們幾個孩子眼裡很聰明。家裡的五斗櫥、茶几、小沙發、靠背椅,都是他親手做的。從設計圖紙、鋸、刨、拼、裝、油漆,直到完成,都是他利用“不務正業”的業餘時間做的。可惜這些東西在動遷時都丟棄了,現在想想很是可惜。

具體哪一年,忘了,反正是那個年代。

父親在廠裡勞動,下著雨,一不小心,他從溼滑的樓梯上摔了下來,摔斷了一條腿。那段日子雖說他腿上綁著石膏不能動彈,但家人倒也慶幸,這樣父親可以不用去廠裡接受改造了,能每天在家看書、看報、聽廣播,和探望他的學生談天說地。

好景不長。

一天晚飯後,母親在床上為父親織著毛背心。我們幾個孩子圍在父親身邊,聽他講鬼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父親很會講故事,他不僅是說,還稍帶表情演著故事中的人物。也許是太入神了,也許是被嚇著了,我和弟弟妹妹們聽得一動也不動。母親時不時地抬頭看看父親,看看我們幾個。

“突然,”父親說,“有一個影子劃過牆頭……”

“邱嶽峰!”

我們都聽到了,樓下有人在喊。

“邱嶽峰!”這一聲更響,帶著命令,帶著訓斥。

父親趕緊朝我努努嘴說:“快去看看,什麼事?”我拉開房門,走下幾格樓梯,看見樓梯盡頭有個人,不知道是誰。衝著我用很大的嗓門說:“邱嶽峰,明天早晨八點,到廠裡報到!”

我返身進屋,輕輕把門關上。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凝固了。昏暗中,誰也沒動,也沒發出聲響,母親手中的絨線針也停了。

過了好一會兒,我隱約聽到母親的啜泣聲,接著弟弟妹妹都哭了。

我看著父親,父親對母親說:“別這樣。”又看我紅著眼睛不動,衝我說:“來,過來。”我慢慢地走過去,靠著他,一手摸著他腿上的石膏。父親摟著我們說:“沒事,沒事,歇了那麼多天,很久沒去廠裡了,去看看也好,別哭……”

直到今天,我們都不知道第二天他瘸著腿在廠裡是怎麼過的,他從來不告訴我們他在廠裡的那些日子。

我年輕時候

1978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吃完飯,父親讓我洗洗臉,換一身乾淨的衣服,要帶我出去。

“到啥地方去?”我問。

“去湯曉丹伯伯家。”父親說。

母親在一旁邊收著桌上的碗筷邊問:“去老湯那兒幹嗎?”

父親說:“上影廠拍一部片子《傲蕾·一蘭》,需要很多長相像外國人的演員。我演一個俄羅斯的神父已經定了,老湯想見見他看能演什麼。”

湯伯伯住的地方離我們家很近,就在我家弄堂邊的高塔公寓裡,沒走幾步就能到。湯伯伯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們,看了我說:“不錯,有點像(外國人),我看可以,明天去上影廠,讓姚壽康再看看。”

姚壽康,這部片子負責找演員的副導。見到我,姚導給我出了個小品的題目,等我擺弄完了就說:“好了,就是你了。”

不久我就隨著攝製組去了東北依蘭縣出外景。第一次獨自離家要幾個月,出發當天沒家人送我,走的時候居然讓母親發現我有些傷感,父親說我沒出息。

到外景地沒多久,收到了父親給我的一封信。

潔纓(我的小名):

一晃走了一個星期了,怎麼樣?還習慣嗎?北國風光沒有使你驚奇嗎?其實,那裡正是你和我出生的地方。也許你現在立足的地方離我出生的呼倫貝爾更近些。這也是件有趣的事。不久,你將看到真正的森林,真正的草原。要把這些新鮮的強烈的印象記在心裡,記在畫筆下。這就是生活的知識。要在接觸老鄉的時候,虛心地向他(她)們討教那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事一物,他們的歷史,傳統,故事,他們的風土人情……這是一次難得的學習生活的機會。不好好的利用,嘻嘻哈哈地混過去,對一個人有限的生命來說,未免可惜。而且是追悔莫及的事。望你能好生體會。

聽說你走的那天還流過眼淚,沒出息。我在比你還年輕的時候——十九歲,就光棍一個,帶著唯一的一件財產——一把牙刷走南闖北了。那個世道,能伸手來扶你一把的人不多,全靠自己呀!也許,你覺得我和媽媽都沒回來送你,委曲了?媽媽以為你是在做一次愉快的旅行,而我只知道你是晚上走,回家才知道不是晚上,是六點開車。如果是為的這個,那麼,現在就算作解釋吧!

膠片要來了兩卷21定的,如果有人到長影,把我附的信帶給他,也許還能給你小補充一下。注意身體,不要無謂地嬉笑荒廢了光陰,多做些有益的事。隨著時代的進步,社會向你索取的標準就愈多,不努力就會被淘汰!祝健康!

爸爸 78.6.6

父親寫給家人的信件,保留下來的很少。惟獨這封信我一直留著,可以說是很好地珍藏著。

這封信,我讀過許多許多遍。每看一遍,就覺得父親還健在,就坐在我對面,靠得很近,用我聽慣了的嗓音說著:“……注意身體,不要無謂嬉笑荒廢了光陰……不努力就會被淘汰!”其中可能還夾雜著一兩句“洋涇浜”上海話。

我年長的時候,墓地

父親去世後第十年,我們把他下葬在蘇州太湖邊的一個公墓裡,每年母親和家人都要去一二次,但總還是覺得太遠,不方便。於是就想著把墓遷到上海。

幾年前,聽說譯製片廠老廠長陳敘一伯伯葬在奉賢臨海的一個墓地,我特地驅車前往去看了看。

其實我和陳伯伯也很熟,小時候去譯製片廠配音,經常見到他。父親也曾帶我去陳伯伯家中玩過。我至今還記得他揹著手走路的樣子。

我站在陳伯伯的墓碑前,突然想起父親曾不止一次在家中說過的一句話:“沒有陳敘一,就沒有我邱嶽峰!”說得那麼肯定,那麼堅決。

當下我就決定,就這兒。我要把父親的墓遷至陳敘一伯伯的墓邊,我想他們倆一定會很高興。

父親在的時候,我們家的小屋住七口人,很擠。如今想讓父母在天之靈住得好點,寬敞點。於是,我們兄弟姐妹四個咬咬牙買下了陳敘一伯伯墓旁的一塊地。墓地很貴,貴得離譜,摺合成平方算,比我現在住的房子還要貴上好幾倍!罷了,就算是我們小輩對他們的一片孝心吧。

父親的墓碑,好友陳丹青在幫著設計,耗費了他很多心思,我有點過意不去。

“墓碑上要不要碑文?”我問。

“不要”,丹青說:“什麼都不用寫,就邱嶽峰三個字,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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