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6 周作人:賣汽水的人

周作人:賣汽水的人

我的間壁有一個賣汽水的人。在般若堂院子裡左邊的一角,有兩間房屋,一間作為我的廚房,裡邊的一間便是那賣汽水的人住著。

一到夏天,來遊西山的人很多,汽水也生意很好。從汽水廠用一塊錢一打去販來,很貴的賣給客人。倘若有點認識,或是善於還價的人,一瓶兩角錢也就夠了,否則要賣三四角不等。禮拜日遊客多的時候,可以賣到十五六元,一天裡差不多有十元的利益。

這個賣汽水的掌櫃本來是一個開著煤鋪的泥水匠,有一天到寺裡來作工,忽然想到在這裡來賣汽水,生意一定不錯,於是開張起來。自己因為店務及工作很忙碌,所以用了一個夥計替他看守,他不過偶然過來巡閱一回罷了。夥計本是沒有工錢的,伙食和必要的零用,由掌櫃供給。

我到此地來了以後,夥計也換了好幾個了,近來在這裡的是一個姓秦的二十歲上下的少年,體格很好,微黑的圓臉,略略覺得有點狡獪,但也有天真爛漫的地方。

賣汽水的地方是在塔下,普通稱作塔院。寺的後邊的廣場當中,築起一座幾十丈高的方臺,上面又豎著五支石塔,所謂塔院便是這高臺的上邊。從我的住房到塔院底下,也須走過五六十級的臺階,但是分作四五段,所以還可以上去,至於塔院的臺階總有二百多級,而且很峻急,看了也要目眩,心想這一定是不行吧,沒有一回想到要上去過。塔院下面有許多大樹,很是涼快,時常同了豐一,到那裡看石碑,隨便散步。

有一天,正在碑亭外走著,秦也從底下上來了。一隻長圓形的柳條籃套在左腕上,右手拿著一串連著枝葉的櫻桃似的果實。見了豐一,他突然伸出那隻手,大聲說道:“這個送你。”豐一跳著走去,也大聲問道:

“這是什麼?”

“郁李。”

“哪裡拿來的?”

“你不用管。你拿去好了。”他說著,在狡獪似的臉上現出親和的微笑,將果實交給豐一了。他嘴裡動著,好象正吃著這果實。我們揀了一顆紅的吃了,有李子的氣味,卻是很酸。豐一還想問他什麼話,秦已經跳到臺階底下,說著“一二三”,便兩三級當作一步,走了上去,不久就進了塔院第一個的石的穹門,隨即不見了。

這已經是半月以前的事情了。豐一因為學校將要開始,也回到家裡去了。

昨天的上午,掌櫃的侄子飄然地來了。他突然對秦說,要收店了,叫他明天早上回去。這事情太鶻突,大家都覺得奇怪,後來仔細一打聽,才知道因為掌櫃知道了秦的作弊,派他的侄子來查辦的。

三四角錢賣掉的汽水,都登了兩角的賬,餘下的都沒收了存放在一個和尚那裡,這件事情不知道有誰用了電話告訴了掌櫃了。侄子來了以後,不知道又在哪裡打聽了許多話,說秦買怎樣的好東西吃,半個月裡吸了幾盒的香菸,於是證據確鑿,終於決定把他趕走了。

秦自然不願意出去,非常的頹唐,說了許多辯解,但是沒有效。到了今天早上,平常起的很早的秦還是睡著,侄子把他叫醒,他說是頭痛,不肯起來。然而這也是無益的了,不到三十分鐘的工夫,秦悄然地出了般若堂去了。

我正在有那大的黑銅的彌勒菩薩坐著的門外散步。秦從我的前面走過,肩上搭著被囊,一邊的手裡提了盛著一點點的日用品的那一隻柳條籃。從對面來的一個寺裡的佃戶見了他問道:

“哪裡去呢?”

“回北京去!”他用了高興的聲音回答,故意地想隱藏過他的憂鬱的心情。

我覺得非常的寂寥。那時在塔院下所見的浮著親和的微笑的狡獪似的面貌,不覺又清清楚楚地再現在我的心眼的前面了。我立住了,暫時望著他彳亍地走下那長地石階去的寂寞的後影。

8月30日在西山碧雲寺

這兩篇小品是今年秋天在西山時所作,寄給幾個日本的朋友所辦的雜誌《生長的星之群》,登在一卷九號上,現在又譯成中國語,發表一回。雖然是我自己的著作,但是此刻重寫,實在只是譯的氣氛,不是作的氣氛,中間隔了一段時光,本人的心情已經前後不同,再也不能喚回那時的情調了。所以我一句一句地寫,只是從別一張紙上謄錄過來,並不是從心中沸湧而出,而且選字造句等等翻譯上的困難也一樣地圍困著我。這一層雖然不能當作文章拙劣的辯解,或者卻可以當作它的說明。

1921年12月15日附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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