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5 雁蕩山南,芙蓉市日


雁蕩山南,芙蓉市日


雁蕩山南,芙蓉市日。

芙蓉市日與虹橋市日、南塘市日、清江市日,是樂清“縣東”的四大市日(大荊也有市日,但它獨立運行,故未列入),其中芙蓉市日、虹橋市日規模宏大,向以“人流物流浩如海”而聞名遐邇,而芙蓉市日“山海互動”,最具地方特色。這四個市日,加上休整日,五天依次一輪迴。芙蓉市日古歷每旬二、七舉行,據《芙蓉鎮志》記載,它的雛形在清代康熙年間就出現了。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芙蓉市日規模最大,場面最為熱鬧。我們不敢說,這個時期就是芙蓉市日的鼎盛時期,但至少可以這麼認為,這個時期在芙蓉市日漫長的發展史上,留下了里程碑式的輝煌。

第一章

芙蓉市日是一個傳統的以農副產品交易為中心、以山貨與海貨交易為特色的綜合性市日。它放在芙蓉街舉行。芙蓉街是芙蓉鎮上街、下街兩個村的統稱,彼此以中安溪(該溪於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被填掉,並被改造為街道)為界。作市主要集中在下街。所以,當地人習慣稱下街為芙蓉街。芙蓉街地處樂清灣清江段的上游,三面環山,一面臨海,它地盤狹小,街巷逼仄。作市這一天,芙蓉街往往人滿為患,你置身其間,會留下兩個深刻的印象,一是擠死,二是吵死。

你想在街上邁動步子,請高喊:“人!人!”

芙蓉市日給人的第一個強烈印象,就是人氣旺。

每逢作市,芙蓉方圓幾十公里的鄉村,天未亮就騷動起來,狗叫聲、人的吆喝聲響成一片。嶺底、雁芙(湖)、小芙及芙蓉部分偏遠村莊的“山裡人”,虹橋、清江、清北、南塘、南嶽、蒲歧等地的“下垟人”,還有永嘉、縉雲、仙居、黃岩、太平(溫嶺)等鄰縣的“外鄉人”,人們紛紛前往芙蓉街趕集,但見四面八方通往芙蓉街的大道小路上,人流如織,而海上各種船隻,一隻咬著一隻,串成一個個不規則的縱隊,齊齊向芙蓉海埠頭進發——海埠頭那裡,提前一天到達的來自溫州、舟山、海山(玉環)、瑞安、平陽、洞頭的機帆船船隊,緊挨埠頭,一字兒排開,其桅杆林立,威風凜凜,場面十分壯觀。

上午9時至11時,是作市的黃金時間。其時,芙蓉街各大街小巷,密密麻麻全是人,擠得要命。你如果推著板車、自行車進去,就大錯特錯,不光會步步捱罵,你的車子還會步步挨踢。如果你挑著擔子進去,你就得扯著喉嚨,高聲喊叫:“人!人!”並用嵌有鐵頭的擋柱,在地上狠狠地敲出聲響來。這連喊帶敲,人家才會勉強地讓出路來,放你前行,否則,你怎麼也別想挪動步子。為讓路,街上常常會發生爭吵、打架的事,但誰都覺得這很正常。假如是赤日炎炎的大暑天,街上會瀰漫著一股濃烈的汗腥味,讓人聞了直噁心。而且,這個時候,你若在街上擠,那就近乎受罪,你的身體,特別是你的雙臂,隨時會沾來一灘熱乎乎、臭烘烘的汗水。

芙蓉街上人最多最擠的,莫過於全年的最後一個市日——臘月廿七市。當地有句諺語:“廿七街裡嬉。”嬉,就是玩。過了“廿七市”,下個市日就跨到明年了。所以,大家有事沒事都往街上跑,想抓住這最後一個市日好好玩一把。這一天,為擠個痛快,玩個痛快,絕大多數人索性不採購東西,空著雙手,輕裝上陣,而在街上擠來擠去的幾乎都是年輕小夥子。姑娘嫂兒們害怕遭到騷擾,都躲得遠遠的。由於這天人太多,加之大家又故意推搡起鬨,因此街上常常湧起人浪,吶喊聲此起彼伏。有時,一個“人浪”過來,常常掀翻一批人,甚至將臨街的店門都推倒了。這一天,街上不時會發生踩傷人的事件。為躲避“人浪”衝擊,這天,街上做生意的人,往往收起攤子,半關店門,而賣鞭炮的,一般將攤子設在溪灘上,因為溪灘場地開闊,不易出事。

臺階下佈滿蟹洞,出租公豬看殺狗

芙蓉市日給人的第二個強烈印象,就是東西豐富。

東西分門別類,大部分有固定的交易場所。

後邊街上橫頭是市中心,它主要賣百貨,不光本地人開張店鋪,外地小商販也過來擺攤,由於人氣旺,鑲牙的、修理鋼筆與小電筒的、打小鐵的、賣豆腐稀的,等等,他們也插一槓。

後邊街下橫頭賣草鞋、蒲鞋,叫草鞋行,賣鞋的都是嶺底鄉仰後村人,他們可以按照顧客的尺寸要求,當場打理草料,現制現賣,動作非常熟練。

中央街專賣海貨,乾的鮮的都賣,賣者大部分是方江嶼、山外人,他們以海為生,其皮膚像浸過桐油一樣,紫裡透亮,混在人群裡,遠遠看去,一眼都能認得出來。

直街賣竹木傢俱、鐵具,圓木店和打鐵店門口分別擺滿了木製和鐵製傢伙,而打鐵店裡,風箱拉得呼啦呼啦作響,爐火燒得紅旺旺的,大錘、小錘落在鐵砧上,發出叮叮噹噹的有節奏的聲響。

新街主要賣南貨,還另時設了許多飯攤、燒餅攤、饅頭攤,不是這裡騰起一團蒸汽,就是那裡飄來一股肉香。

坦頭賣木頭、竹子、柴草,叫樹行、竹行、柴行,特別是樹行,各種木頭肩挨肩,搭成一個個“人”型排架,從海埠頭開始,一直延伸到橋頭溪灘,逶迤好幾公里,像一座龐大的沒有樹葉的森林,場面煞是壯觀。

底面店主要賣生薑、米麵,叫姜行、面行,它出入的道路很窄,且旁邊坐落著許多茅廁,但儘管如此,其生意照樣做得很活絡。

直街與新街之間有條巷,專賣各種各樣的螃蟹,鮮活的、醃製的、被搗成醬的,應有盡有,叫蟹巷,這條巷所在的人家,其臺階下竟佈滿了蟹洞,裡頭藏著許多螃蟹。

交易成分比較雜的地方,是橋頭溪灘。

橋頭溪灘,即中安溪溪灘,它床位高,只有一條長長的人工開挖的水溝。水溝兩側是寬寬的石子灘,牛行、豬行、飼料行就分別坐落其間。牛行的所在,有一片茂密的溪欏林,當地人叫溪欏篷坦,那裡常常站著三四十頭牛,且都是黃牛,牛繩就拴在各棵樹上。站在遠處看,牛行裡往往牛比人多,牛的主人似乎很疲乏,常常或坐或臥在地上。豬行不大,只有幾處豬圈,裡頭關著的多半是豬崽,黑色的居多,一片尖叫聲。偶爾也見到豬牯(公豬)的,高高大大,呲牙咧齒,亂跑亂拱,咻咻叫,模樣比狼還兇。豬牯一般是出租的,它被單獨關在一處,其主人總是手拿竹棍,神氣十足地站在欄外。飼料行裡全是麻袋、籮筐,大大小小,一隻挨著一隻,都敞著,裡頭大部分裝著糠和番薯絲。你用手撥弄一下里頭的東西,少不了會聞到一股濃郁的乾澀香味。

橋頭溪灘,好像也是江湖客固定的出沒場所,他們常常在此鳴鑼圈地,竄來竄去,又喊又叫,總是先表演刀術、拳術和肚頂搗臼、赤身滾釘板、手劈石頭等硬功,然後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兜售起那些神奇的膏藥來。有時,屠夫也光顧此地,眾目睽睽之下,演繹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殺狗殺羊勾當。他們殺完狗羊,就在水溝裡漂洗其內臟及穢物。屠夫好像是固定的,誰都認得,他每次在橋頭溪灘一出現,周圍的人就起鬨,髒話一古腦兒地往他頭上潑:“某某,你罪過啊,你那個東西明天讓狗給吃了!”“某某,你身上狗臭啊!”…… 奇怪的是,屠夫總是呵呵笑,一點也不生氣,有時甚至還自嘲道:“是的,是的,我那個東西遲早會讓狗給吃掉的。”

叫呀吆呀唱呀敲呀,硬幣叮噹落進鐵皮盒

芙蓉市日,人員雲集,貨物輻輳,充滿了商機。市上做小生意的人很多,誰都不放過賺錢的機會,生意做得都很賣力氣。

開店的絕大部分是本地人。他們三等六樣,各操所長。從供銷社下放或精減出來的,一般重操舊業,在家開小百貨店,店裡持有市場管理所核發的進貨證,憑著進貨證,可以從供銷社批發購進針、線、鈕釦、捺鈕、髮夾等家用小百貨(作市時,供銷社人員嫌忙,這些東西一般不散賣),然後帶回家化整為零,散賣出去,從中賺取利差。

做手藝的,往往以家為坊,以家為店,一邊製作工藝,一邊招攬生意。它們的行當眾多,有做圓木的,打傢俱的,做篾的,做裁縫的,打鐵的,打小鐵的,雕花的,剃頭的,彈棉的,做豆腐的,做鉛桶鐵箱的,做糕餅的,釘秤的,修鞋的,畫像的,照相的,等等。從事這些手藝的人員都很精明,平時在家不怎麼賣力氣,但在作市這一天,他們大開店門,擺出大大小小的傢伙,並捋袖亮臂,幹得不亦樂乎,並且,作師傅的還往往親自把持並表演,讓作徒弟的閃在一邊觀看。除了做小百貨和手藝生意,街上人還做“二道販子”買賣。他們坐地,面子大,常常一早來到各交易場所,壓價從人家手裡販進魚鮮、蔬菜、農用品等貨物,然後運回家,當街抬價叫賣出去,從中牟利。

有趣的是,當地人以家為店,街上開設的店鋪一家連著一家,本身已夠多,但有人偏偏還在街上擺攤子。這些擺攤子的人基本上來自虹橋,他們都是老面孔,有的父子、母女或兄弟姐妹一起看攤子。他們所做的生意,彼此很少重複,有的賣小百貨,有的賣染料、銀黃(雄黃)香頭,有的修理鋼筆、電筒、鬧鐘,有的修傘子、修鞋,有的鑲牙,等等。他們都是天未亮就挑著擔子出門,黃昏時分挑著擔子回家,起早摸黑,常年風雨無阻,而每次趕集,他們來回都要走60來里路,中間還要翻越10多里長的瑤岙嶺,而且,今天趕了芙蓉市日,明天、後天還要趕虹橋市日和南塘市日,累得很。但這些虹橋人,卻樂此不疲,做起生意頭頭是道,回答顧客時嗓門特別響亮,充滿了精神氣。

當然,在街上擺攤子,攤位都落在鬧市地段,它是要付租金的,而付租金不是什麼人都付得起的。所以,許多人做起了流動生意。賣麻餈的,賣餛飩的,賣九層糕的,兌賣“白糖”的,賣饅頭、麵包、燒餅的,賣豆腐稀的,賣糖塑、米塑的,演“西洋鏡”的——如果是暑天,賣冰棍的,賣青草糊、十蓮糊的,賣箬笠、草帽的,賣扇子的,賣蚊香的,等等,大家沿著街道,來來回回,走走停停,或叫,或吆,或唱,或敲打傢伙,熱熱鬧鬧,把生意送到你家門前,更做到你眼皮前。

為了招徠生意,街上許多生意人,他們除了吊起嗓門而拖腔帶調說話外,還藉助工具,故意弄出各種各樣的聲響。特別是打小鐵、賣十蓮糊的,前者一有空閒,就用小鐵錘密密地敲打鐵砧,並不斷變換敲打力度,使之發出“叮叮噹噹”、“咚咚噠噠”等不同聲響,而後者則用小鐵勺在小瓷碗裡不斷地來回碰擊,使之發出“叮叮叮叮”、“叮叮叮叮”跟蓮子糊一般清純亮麗的聲音。值得一提的是,作小百貨生意的,因為沒有什麼傢伙可以敲打,他們就將鐵皮盒作錢籠,凡是手中捏的是硬幣,他們便高高地抬起手,然後鬆開手指,讓硬幣閃著光亮,響亮地落進鐵皮盒。可以這麼說,芙蓉市日,整個市面人聲鼎沸,異響不絕於耳,沒有一處安靜之地。有時,不知不覺,市日散去,四周忽然靜了下來,你反而覺得老大不舒服,不是雙耳隱隱作痛,就是頭昏腦脹,甚或肚脹噁心,口中無味。

第二章

芙蓉市日,趕集的人固然很龐雜,但主流卻可以分為兩大陣營,一大陣營為山裡人,一大陣營為海上(邊)人。這兩大陣營在芙蓉街匯合,山裡的貨物往海上流,海上的東西往山裡送,彼此成交的,不僅僅是勞動果實,更有辛勞、快樂和滿足。他們的到來,樂壞了街上做生意的人,因為誰都明白,他們是送貨隊,更是採購團。

買墨水卵,烏黑的手指“吱”的一聲橫拉出口

芙蓉市日,趕集的人大部分來自山區,他們很少帶有現金,基本上是以物換貨。每次趕集,他們總是汗流浹背,吭哧吭哧,吃力地揹著木頭、竹子或挑著柴草下山,然後一身輕鬆,手提雜貨說說笑笑回家。他們五天下一次山,所以,採購的東西,主要是菜蔬和農具、家用小百貨。在採購菜蔬方面,他們“認鹹認幹不認鮮”,除非家中有客,海鮮基本上是不買的,也買不起,而即使買得起,帶回家也很快會餿掉,因為那時還沒有冰箱,有冰箱他們也根本買不起。他們都買墨魚卵、蟹醬、魚生等鹹貨,或買蝦皮、水蟾魚乾、烏眼貓、魚鯗等幹海貨。他們一次買下的菜,帶回家可以慢慢消用五天。在採購農具、家用小百貨方面,他們買的最多的是鋤頭、扁擔、簸箕、草鞋、麻繩與煤油、煤油燈、電筒、電池、針、線、鈕釦、帶子等。

芙蓉街賣鹹貨生意最好的是國營水產店,它設在直街西首,共有三間門面。而水產店最忙最有看頭的是賣墨魚卵。在它的店門前,一溜兒平排擺放著四五隻兩抱見大、一米多高的木桶,每隻桶子盛滿了墨魚卵,看上去黑白相間,中間還夾著水汪汪的亞黃色,很可怕。桶子腥氣沖天,上面蒼蠅亂飛,特別是那些個頭奇大的青頭蒼蠅、紅頭蒼蠅,趕都趕不了,貼著墨魚卵嗡嗡叫,有的栽在鹹鹵中,拼命振動雙翅垂死掙扎,看了令人十分噁心。山裡人不計較這些,他們關心的是墨魚卵的味道,只要墨魚卵鹹度適中,嚐起來不惡臭,有三分新鮮,那麼,它再髒,死在裡頭的蒼蠅再多,也沒關係。那如何來判斷墨魚卵的味道呢?山裡人自有一套管用的辦法:買者來到木桶前,總是一聲不吭,先伸出食指,有力地戳了進去,並在墨魚卵中攪了一下,然後拔出烏黑的指頭,急急地塞進口中,“吱”的一聲橫拉出來,咂咂烏黑的嘴,這就完成了判斷的過程。如果中意的,買者才開口發問:“噯,多少錢一斤?”如果不中意的,買者掉頭就走,從頭到尾嘴裡不吐一個字。

賣針是廣告,錫壺藏著沉甸甸的秘密

芙蓉街開小百貨店或擺小百貨攤的,有五六個,其中我家所開的店是老字號,生意最好。我媽原在供銷社工作,她在解放初期就開始做這種生意了。她人面熟,店堂又坐落在上半街黃金地段,所以,每逢市日,店堂前面總是擠滿了人,且多半是女人,他們好像都是急性人,爭著要這要那的,吵得厲害。我家生意所以做得好,裡頭還有一個奧秘,那就是長年堅持賣針。的確,賣針是世界上最小的買賣——針共有九個規格,一號針叫大針,一分錢買一枚,二號到九號針,叫條勻針,一分錢可以買兩枚,且可以自由搭配,如果你覺得一分錢買兩枚針過於浪費,那也沒關係,你可以先選用一枚針,然後再選搭一顆鈕釦或三尺洋線等。因為針是家庭裡不可或缺的東西,它又容易生鏽崩斷,所以,得經常買,經常換,而賣針是一件麻煩透頂的事,供銷社人員不願意幹,只搞批發不搞零售,別的小商販也因嫌它贏利太小而懶得幹,因此,我家賣針便成了獨家生意。針是從供銷社批發進來的,每包十枚,它裹有薄薄的跟鏡子一般發亮的錫皮,我家搞散賣,這錫皮自然就積存起來。由於太薄,每十張錫皮,熔化之後,只凝成一粒黃豆般大小的錫塊。但儘管如此,每年年底,我家都用積存的錫皮,通過熔化而鑄打成一把三斤多重的錫壺!你想想,我家一年賣掉的針有多少啊!其實,賣針是一個活廣告,它招來了大量的婦女,這些婦女在買針的同時,順便選購了許多家用小百貨,這就把我家的生意做大做活了。正因如此,我家在店堂外面又加設了攤子,而店堂裡的東西總是塞得滿滿的,掛得密密的,且五花八門,應有盡有,甚至連燈芯草都有出售。由於生意好,我媽一人忙不過來,作市那天,總是僱了熟人幫忙。

滿載而歸的是醉醺醺

芙蓉街東面臨海,直通潮動有聲的樂清灣。每逢作市,在海埠頭,密密麻麻,橫七豎八,停滿了各種大大小小的船隻,而岸上,各種木頭、竹子、柴草堆積如山。船的主人顯得很活躍,他們穿梭於樹行、竹行、柴行之間,討價還價,在牙郎的調停下,將一堆堆木頭、一捆捆竹子或一擔擔柴爿、柴枝、樹毛、軟柴,當場買下,然後讓賣主幫忙,七手八腳地將它們運送並安放到各自的船上。與山裡人正好相反的是,這些常年與船打交道的海邊人,他們往往上午一身輕鬆,順著上漲的潮水,架著空船悠悠而來,而中午或下午則大汗淋漓,咿呀咿呀,吃力地搖著槳子或櫓子,載著滿船沉重的竹木或柴草回家。但這些船主多半是來自方江嶼、新塘、沙埠頭、破巖頭、渡頭、沙門島、大崧、東山等樂清灣沿岸的小漁民,而來自舟山、平陽、海山(玉環)、洞頭等地的機帆船船主,他們一般都載著帶魚、黃魚、墨魚、蝦皮、魚乾等海貨而來,回去時則更多的是載著松樹、杉樹、樟樹、溪欏樹等各種樹木和毛竹回去。他們滿載而來,滿載而歸,把軟沓沓、腥氣十足而容易發爛發臭的東西留給了別人,而把硬梆梆、清香可人而大可用於造船、建房子、打傢俱的東西帶回了家,他們感到十分的滿足,個個一臉燦爛,而在發船之前,他們又總是喝得醉醺醺的,走路東倒西歪,嘴裡又哼又唱。

棧房橫樑上的鹹草袋

不管是從山裡下來的人,還是從海上(邊)過來的人,他們從家裡到芙蓉街,很難半天一來回,常常要滯留在芙蓉街吃中飯。比較而言,海上(邊)人日子過得比山裡人好,他們每每在街上的飯店、麵館裡用餐,或者買饅頭、麵包、燒餅充飢,而山裡人卻很少享有這份口福。山裡人原本節儉,加上家庭經濟拮据,他們外出辦事特別是趕集,往往自帶中飯。如果是暑天,他們出門時總是將飯菜裝在鹹草袋裡,鹹草袋帶有鹹性,飯菜裝在裡頭不易發餿,而他們到達芙蓉街後,先將鹹草袋掛在各自所在的棧房的橫樑上,等到中午時分再摘下來,然後打開慢慢享用。實際上,他們的飯菜,充其量就是一團冷飯加幾根菜乾,有的甚至連單純的冷飯都吃不上,裡頭還摻雜著生硬發黑的番薯絲。如果是冬末初春,他們所帶的中飯,往往是兩塊又圓又硬的年糕(當地人叫“鼓”),中午時分,他們借用所在棧房的鐵鑊,將年糕放在裡面蒸軟,然後蘸著紅糖,大口大口地嚼起來;個別條件好一點的,他們將年糕送到飯店或麵館裡去,付上一點加工費,讓掌勺的將年糕切成片,把它放到沸湯裡滾上一把,撈上後給它澆上肉湯、鮮滷,然後坐下來叉開手腳再美美地享用。可以這麼說,吃年糕,特別是吃加工過的帶有海鮮味道的年糕,這是山裡人最幸福的時光。其實,這種幸福時光一晃就過去,因為過了正月,他們年前備下的年糕就差不多吃光了。

第三章

整體地看,芙蓉市日就像一個龐大的市場,買賣是它的主題,但它又像一個廟會,好看好玩好吃的東西不少,充滿了神奇。特別是小孩子,他們總愛滿街裡野跑,眼睛東溜西望,常常走神、閃神而撞進了人家的褲襠。

沙盒裡冒出一股青煙

每逢市日,芙蓉街上好看的東西確實多得不得了。不說供銷社裡花花綠綠、洋裡洋氣,有些鬼名堂如何如何稀奇;不說鑲牙店裡那個團團轉、吱吱叫的東西,塞進你的嘴裡如何如何可怕;也不說殺狗場裡,那些狗嚇得咿咿叫全身直打哆嗦,如何如何可憐;也不說畫像人三筆兩筆就畫出了你,本事如何如何之高;更不說那耍把戲的,身上刀槍不入、出手拳腳生風,功夫如何如何了得;單單說那打小鐵的,也有三分驚奇、七分精彩——你沒看過他們熔錫皮吧?那好,請看:只見那師傅眯眯笑,乜著眼,抬著屁股,空坐在矮凳上,一手“戚刮戚刮”拉動小風箱,一手用鉗子將錫皮夾進鐵碗,鐵碗埋在爐火裡燒得紅紅的;看看錫皮已熔成了水,那師傅就抄過一把鐵尺,放在錫水錶面一下一下地刮,直把錫水颳得跟水銀一般清亮時,他才將鐵碗夾離了爐子,然後站了起來,提過肩,高高地澆了下去,錫水就像一條銀線直穿而下,“吱”的一聲鑽進地上的沙盒,立即,沙盒裡冒出一股青煙……的確,每當看見這精彩的一幕,在場的人,無不高聲喝彩!

讓師傅給你捏一個孫悟空

其實,每逢市日,街上好玩的東西也不少。比如看“西洋鏡”,咚鏘咚鏘,咚鏘咚鏘,你貼著那個大木箱往裡看活動圖畫,不光看得味道,聽得味道,屁股後頭還往往拱著一批人頭,拱得你身子直癢癢,你連放個屁也三分神氣。當然,“西洋鏡”是稀罕物,街上不常見,但糖塑、米塑,倒是每市都有的,玩它們也有趣。你在現場,可以讓師傅給你捏一個狗,或捏一個孫悟空,然後你高高地舉起來在街上走,一邊喊:“狗!狗!”或高喊:“孫悟空來了!孫悟空來了!”這樣,一街兩行的人,都會拿眼睛看你,特別是其中的小孩,有的說不定會跟在你屁股後頭跑,有的可能會纏著父母叫:“我也要!我也要!”這多體面呀,而且,你玩膩了,可以將“狗”或“孫悟空”給美美地吃掉。的確,看“西洋鏡”或玩糖塑、米塑,都得花錢,這對來自山區的小孩來說,是個奢望,但山區小孩也有好玩的去處。他們熟悉街道的,就沿街去撿香菸頭或香菸殼,初來的,作家長的往往抽空帶他們去海埠頭,看看船,看看潮水,看看空中飛翔的海鷗,有時間的話,還讓他們在海埠頭附近的沙灘上追挖各色螃蟹。而來自樂清灣沿岸的小孩則正好相反,他們很少見過清澈見底的溪流,所以,作家長的,每每會抽空領他們到橋頭溪灘,先看一會耍把戲或殺狗,然後讓他們在附近的小溪裡玩水,並捉魚逮蝦。實際上,不管是從山裡來的孩子,還是從海上(邊)來的孩子,他們還有許多玩法,別的不提,單單學著吆喊生意,就夠有意思了,比如賣麻餈,你可以尖著喉嚨喊:“麻餈,虹橋麻餈,好吃險誒!好吃險誒!”又如賣饅頭,你可以拖腔帶調、怪里怪氣地喊:“饅頭要不要哦——饅頭!饅頭要不要哦——饅頭!”

“吱”的一聲,虎門裡冒出一個怪東西

芙蓉市日,街上好吃的東西,那多得更是無法提。說實話,在芙蓉街,只怕你沒錢,就是有錢,好吃的東西你也未必吃得過來。當地有許多風味小吃,如青飴、麥筒煎、九層糕、麥餅、麻餈、麻餈卵、炒細面、燒餅,等等,它們皆有獨到之處。其中的“麻餈卵”,最值得一提。實際上,它是一種像雞蛋模樣的糯米糰,不光吃起來又香又甜,口感好,在現場觀看它製作的過程,眼感更好,讓人覺得彷彿在觀看一出魔術表演——賣主總是將雙手放在盛有糯米糰的小木桶裡,變戲法似的揉來攪去,然後雙手一擠壓,“吱”的一聲,虎門裡便冒出一個雪白雪白的“卵”,這時,他騰出一隻手,將“卵”摘了下來,投進盛滿紅紅的摻有薑末的糖漿的瓷缸。的確,看見糖缸裡半沉半浮的“卵”,你還未嘗到其味道,口水就止不住地往外冒了。當然,在芙蓉街,不是什麼人都有錢享受口福的。於是,賭吃這種現象就發生了。譬如,有人很想吃燒餅,可偏偏沒錢買,那麼,索性找一個對手,彼此賭一把吧——你出錢給我買上20個(那時的燒餅個大,一個相當於現在的兩個),我嘴巴不停,一口氣將它們吃完,如果吃得下去,白吃,如果吃不下去,我就賠雙倍的錢給你。這種打賭是多麼的公平,多麼的刺激,多麼的過癮,又是多麼的殘酷啊!然而,說真的,一個人活在世上,連自己想吃的東西都吃不到,那做人還有什麼味道?還有什麼意義?就是說,好吃的東西,就得吃個夠,即使沒錢,賠條命也要想出辦法來!

第四章

整體地看,芙蓉市日更像一個露天戲場,形形色色,各種各樣的人都有。他們粉墨登場,扮演各種角色,煞是熱鬧。當地人習慣上把本事大、賺錢有門道的人叫“會人”,把一門心思做生意的人叫“忙人”,把不會做生意又沒有手藝而在家閒著的人叫“嬉人”,把不務正業、貪吃懶做、流裡流氣的人叫“獷人”(也叫“下世人”),把偷搶嫖賭而不知廉恥的人叫“歹人”。

忙死忙活,身上糊里糊塗貼了膏藥

實際上,在芙蓉市日,上述五種人中,“忙人”最多。這些“忙人”,儘管都做生意,但因行當、個人條件不同,他們在市場上的表現也各各不同。

最忙的,要算是賣小百貨、剃頭的人,前者手腳一刻沒停,眼睛盯著自己的手,耳朵卻放在顧客身上,後者,其店堂裡則坐滿了人,他們常常忙得團團轉,沒有時間吃中飯。

最閒的,是賣樹的人,他們一般聯起手來搞批發,你談下生意了,我跟你,我談下生意了,你跟我,彼此關照,而出售的批次很有限,因此,他們有大塊的時間休息,於是常常躺在由樹木搭成的弄子裡聊天或打瞌睡。

最累的,恐怕是打鐵的人,特別是那些當徒弟的,他們全身墨黑,瞪大眼睛,盯著師傅的小鐵錘,揮動十多斤的磅錘,在紅紅的灼熱的鐵塊上,這裡那裡,那裡這裡,重重地敲打,打得火星四濺。他們儘管打打停停,但打多停少,且從早打到晚,雙臂打得直髮腫。

最省力的,是算命、看相、測字的人,他們搖搖扇子、動動嘴巴、掐掐指頭,再玩些“小鳥銜牌”等騙人把戲,就能乖乖地讓你從腰包裡掏錢。

最窩囊的,就是殺狗殺羊的人了,他們賺的錢未必少,但老是捱罵挨奚落,甚至,他們到店裡喝酒,誰都嫌他們臭,不給凳子坐,有的還躲離得遠遠的。

最鬼的,是耍把戲的江湖客,他們都煉得一身硬功夫,好像除了子彈,其身上什麼東西都擊不穿,但他們的嘴功更厲害,能把死人說活,而最令人吃驚的是,他們冷不防會把你從人群中揪出來,說你身上這裡有病,那裡有傷,若不抓緊醫治,不等老來算賬,說不定50歲未到就非癱即廢了,直說得你心驚肉跳,最後糊里糊塗貼了他們的膏藥,買了他們的草藥。有趣的是,他們的功夫明明是真的,而藥大部分是假的,但他們卻偏偏當著眾人又喊又叫:“哎哎,你們聽仔細了,把戲是假的,藥是真的!”

最有名堂的,是刻圖章的人,還有針灸、拔火罐的人,他們都有學問,卻半天不說一句話,特別是針灸的老先生,他戴著老花眼鏡,眼鏡滑到鼻樑上,眼珠卻盯住天花板看,而手中的銀針卻慢慢地捻進了你的穴道,真是玄了。

最瀟灑也最體面的,自然是當牙郎的人了,嚴格地說,他們是“會人”,其人緣之好、腦筋之活、本事之大,是大家所一致公認的。他們往往是當地的“大姓”人,在社會上有一定的勢力,其中大部分隨身攜帶兩件東西,一是肩頭的大秤子,二是手中的算盤,主要活動於樹行、柴行、竹行、姜行之間,充當交易裁判的角色。他們無疑是公正的化身,在賣主與顧客討價還價、爭議不下的情況下,他們只要發一句話,買賣就成交了,而每筆成交,他們都從買賣雙方或從買方取得一定的報酬。他們的算賬功夫很好,再大宗的買賣,也算得準確無誤,且速度飛快,特別是其中的高手,眼睛竟不看算盤,噼噼啪啪,將算盤頂在頭上撥打,其打出的數據居然絲毫不爽。……

悲劇喜劇荒唐劇,把你剝個精光光

俗話說,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作市這一天,芙蓉街固然活動著一大批“忙人”,但同時,也活動著許多“嬉人”、“獷人”和少數“歹人”。由於這些人的出沒,芙蓉街不時演繹了許多或喜或悲或荒唐的故事。

喜者,主要是指有人發酒瘋。只要你留心各酒店、棧房,再到街上及附近的路廊去轉轉,一天中你總少不了會發現幾個發酒瘋的人。這些人個別的是老面孔,但更多的不知其來路。他們有個共同特點,就是無所事事,或參與賭博,或尋花問柳,或純粹找人“講白搭”(聊天),但由於失手、失意、失臉、失話等原因,就借酒生瘋。他們發酒瘋,有的真,有的假,有的真真假假,很難說清楚。其中有的發起酒瘋,亂竄亂笑亂唱,並常常猛地轉過身子,唬著鬼臉衝向你,把你嚇出一身冷汗。當然,這很好玩,特別是聽他們唱歌,那才叫唱“哥”呢,三句話裡,肯定有一個“哥”字,而“哥”字後頭肯定拖著一個“妹”字。你想想,人都喝得東倒西歪了,嘴裡還唱著什麼“哥”呀“妹”呀,這不可笑嗎?

所謂悲者,主要是指打賊、打群架。

在芙蓉,賊的叫法很多,有叫“小偷”的,有叫“三隻手”的,有叫“柺子”的,有叫“扒手”的,等等。賊是世界上最可恨的人,當地人一致認為,打賊白打,誰打得越兇誰越英雄,就是打死人了也沒罪。所以,一旦街上某處抓住了賊,整個芙蓉街就沸反盈天了!“打死他!”“打死他!”你即使身在遠處,也能聽到那一片瘋狂的喊打聲。其結果自然是很悲慘的,往往那個倒黴的賊,最後只剩下一口氣,口吐白沫,全身血肉模糊,像死狗一般被人拖至溪灘或荒野給扔了。從小,我愛看打賊,回回幫著喊打,看得很過癮。但有一回,我看過後心裡卻十分害怕。那次,被抓住的賊,20歲冒頭,長得白白淨淨,操溫嶺口音,像個城底人,他在一片喊打聲中,全身被剝得只剩下一條短褲,由於他長得太白了,太好看了,在場的人,包括一些姑娘媳婦,忽然齊齊喊叫:“把他的褲頭(即短褲)也脫了!把他的褲頭也脫了!”那個賊聞聲突然嚎啕大哭,一掙扎,坐倒在地,他扭動身子四處亂磕頭,一邊用雙手緊緊捂住褲子,但他最終還是讓人給脫了個精光,那羞處暴露得清清楚楚,以至引起一陣陣鬨笑……

打群架,在芙蓉街並不鮮見,那更是一大悲劇。打群架的往往是山裡人,他們都有各自的棧房,棧房是他們的落腳處、聯絡處,是他們同姓或同村人的大本營,一旦發生爭鬥,棧房裡的人便會傾巢而出,並且總會有人跑到各處喊叫,組織人馬殺向現場。他們大部分是文盲,地方觀念、宗族觀念強烈,打起架來,手中往往以扁擔、串擔或擋柱為武器,儘管臨陣時雙方總是虛張聲勢,高聲吶喊而很少交手,但一旦局勢失控,那就闖了大禍,其結果往往是血流滿地,特別是失勢一方,傷員更是不計其數。值得指出的是,大凡打群架的,始作俑者大部分是那些“嬉人”、“獷人”和“歹人”,而這些人在爭鬥過程中表現最為激進,往往打前陣,他們最難勸阻,最難調解,並且一旦佔了上風,在談判桌上,總是忘不了要挾對方,提出讓對方擺多少多少桌酒,買多少多少條香菸,以作了結。

除了悲喜劇,芙蓉市日還會鬧出荒唐劇。所謂荒唐劇,那自然是指男女之事了。男女之事,芙蓉人是諱莫如深的,但偏偏有人幹出好事來,又偏偏讓人給逮了個正著!這就塌了天。最可憐的是女方,頭髮被鉸去,眾目睽睽之下,不光女人們用鞋子抽她的頭,用指甲挖她的臉,罵她是“破鞋”,罵她是“婊子”,男人們還肆意地在她身上亂抓亂掐,更用腳狠狠地踢她的下身和大腿。更殘酷的是,作丈夫的忽然覺得心疼,中途跑出來搶人,但“客肯牙郎不肯”,在場的男男女女索性逮住一雙,噼哩啪啦,一併狠狠地打,並破口大罵:“打死你這個烏龜!打死你這個婊子!打死你們沉茅坑!”這種荒唐劇最終都是由男方的親友出面賠禮謝罪,並狠狠地收拾了一頓當事人,才在人們的一片唾罵聲和恥笑聲中徐徐落幕。

第五章

芙蓉市日,市場上交易的貨物,其季節性很強,往往這個季節,這些東西充斥市場,而那個季節,那些東西成為市場的主打。同時,市場上供應的貨物,與天時、年節緊密關聯,前者每逢酷暑、寒冬,後者每逢元宵節、清明節、端午節、中秋節、冬節、春節等傳統節日來臨,總會圍繞一個主題,臨時火爆一陣。另外,市場上供應的貨物,還與海上的漁情相關,往往海鮮進入豐產期,市場上的海貨就顯得特別多,而海貨與山貨的交易量就直線上升。

這市那市,廿七市獨門生意賣鞭炮

芙蓉市日,全年共有73個,其面目並非完全相同。它們有“大市”、“小市”之分,而這種區分主要取決於農時:農時忙,如春耕生產、夏收夏種、晚稻收割等,趕集的人就相對比較少,這就是所謂的“小市”;而農時閒,趕集的人就相對比較多,這就是所謂的“大市”。一年中,大市約佔三分之二,小市約佔三分之一。由於芙蓉市日與農時緊緊關聯,因此,農時好,風調雨順,市場上農副產品供應就充裕,東西就便宜,而農時不好,乾旱洪澇,市場上農副產品供應就匱乏,東西就貴。恰恰因為這個緣故,芙蓉街專門從事農副產品的收購、銷售、販運的人很少,而市場上做農副產品生意的人往往是生產者本人。因此,芙蓉市日的農副產品交易,其隨意性比較大,價格因人而定,買賣雙方討價還價成風,而同行之間齟齬、吵架的事經常發生。芙蓉市日還有“六月市”、“冷月市”之別,前者泛指酷暑期間的市日,後者泛指寒冬期間的市日。這兩類不同節令的市日,市場上供應的貨物明顯不同,比如前者:在赤日炎炎的三伏天,市場上草帽、箬笠、鹹草袋、扇子、蚊香、仁丹、竹床、竹椅、九層糕、冰棍等東西十分熱銷;而在朔風凜冽的三九寒冬,市場上木炭、銅火箱、絨線、棉花、鞋帽、土布、萬士林、蛤蜊油、洋麵頭、餛飩等東西,行情比較走俏。芙蓉市日更有“頭市”和“壓腳市”之說。頭市就是正月“初二市”,壓腳市就是臘月“廿七市”。前者是全年中最淡的一個市,由於正月初二與大年初一僅隔一天,人們尚未從新年的歡樂中醒過神來,而家中置辦的年貨還很豐富,不需要到街上補充,因此,這一天作市,到芙蓉街趕集的人寥寥無幾,而芙蓉街上幾乎所有的店堂都關著門。後者則截然不同,它是全年中最熱鬧的一個市。什麼叫人山人海,你去看一下“廿七市”就知道了。不過,“廿七市”是“玩市”,人們趕集,主要不是為了買賣,而是為了玩,因此街上人擠人,人看人,吵得不可開交,而且,鞭炮生意幾乎成了獨門生意,顯得空前火爆,噼噼啪啪,街上不時傳出鞭炮的鳴放聲,而街道上空瀰漫著一股濃烈的火藥味。

別小看巷弄裡那一排尿桶

芙蓉市日,最大的受惠者是芙蓉街人。芙蓉街人佔盡了地局的便宜,他們坐地,以家為店,做什麼買賣都可賺錢,如果你沒有資本做買賣,就是在家門口擺攤賣茶,或者索性將門面租給外地商販,你從中也可以掙到一些零花錢。芙蓉街有許多飯館、客棧,其主人不光賺客人吃飯的錢,還賺客人睡覺的錢。芙蓉市日的第二天就是虹橋市日,芙蓉街人就借用本市日街上貨物雲集這個機會,從中低價選購進某些市場適銷對路產品,然後組織起來,第二天運至虹橋,在虹橋市場上轉手出售,從中牟利。有時天公不作美,作市這一天,天忽然下起雨,這就苦了山裡人,他們的木柴,特別是其中的軟柴,捱了雨淋,很難賣出去,而他們又不能趕長路挑回家去,所以叫苦不迭。芙蓉街人就抓住這個機會,拼命將價格往下砍,硬是將那些柴便宜地奪過來,而嘴巴上卻總是說:“老實講,不看在朋友的面上,這些柴我才不要呢!”芙蓉街人有的還很精明,不光家裡開店,還在家後門的巷弄裡特意擺放了一排尿桶,吸引過往行人撒尿,你別小看這些尿桶,一天下來,它們總是被尿得滿滿的,而每一桶尿賣出去,可以獲得三毛錢,而拿這三毛錢,差不多可以換來兩斤大米,就可以解決一個人四五頓飯!假如你什麼生意都不會做,那麼,到海邊去撈“潮柴”,也包你有所獲利——芙蓉街東面緊緊連著海,海上漲潮時,潮水常常漫進海埠頭及附近的溪灘,停泊在海埠頭的各種船隻,船上裝滿了木柴,溪灘上各種柴草更是堆積如山,而船隻和溪灘上的一些散柴亂草,不時被風吹進海中,或被潮水舔捲進去,它們在風浪的頂託下,在潮頭處匯成了一個個團,當地人稱之為“潮柴”。因此,只要你不怕潮水,到海邊去撈這些“潮柴”,撈來後將它們曬乾,就可以賣,而這些“潮柴”在海邊可謂取之不盡。當然,芙蓉街還有人亂來,在家擺賭,從中抽薪,還高價為賭徒提供吃喝抽睡等服務。據說,操這種齷齪勾當的人,有時,其一天的收入就相當於一個山區正勞力一年的全部收入!正因為作市,芙蓉街人從中受惠最大,所以,芙蓉街人都巴不得天天作市,而碰到“小市”街上人員稀落時,總有人嘆氣道:“哎呀,今天倒運,生意太淡了。”也正因為這個緣故,芙蓉街人誰都不想將作市的地盤擴大,以至幾十年過去,街道還是那些街道,巷弄還是那些巷弄,地局依然,而街上趕集的人愈發顯得擁擠了。

第六章

1977年6月25日,這是芙蓉歷史上一個特殊的日子,在這天下午5時,距芙蓉街十里之遙的方江嶼圍海大壩截流合龍。從此,芙蓉街的海上門戶被封死,海灣變成了內河,海埠頭變成了河埠頭,昔日海埠頭百帆雲集的場面一去而不復返!在這種背景下,芙蓉市日固有的交易格局被打亂,海上龐大的船隊及貨物進不來,而從山裡運下來的貨物,特別是樹木、柴爿等大宗貨物,大量積壓而賣不出去,這樣,使得海上人與山裡人無法正常交易,無法互惠互利,迫使他們彼此各謀新的出路。漸漸的,芙蓉街原有的樹行、竹行、柴行消失了,而芙蓉市日固有的“山海互動”的場面及特色不見了。

1979年11月,這又是一個特殊的歷史年份,中共召開了第十三屆三中全會,從此,改革開放與經濟建設大潮席捲中華大地,中國迅速崛起。在這個大背景下,芙蓉與全國各地一樣,生產力得到了空前的解放和發展。在隨後的20多年間,芙蓉的經濟社會面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工業徹底取代了農業,成為“中華全國鑽工基地”,而大量的農民離土更離鄉,闖蕩全國甚至走出國門,在經濟全球化的浪潮中各顯身手。“芙蓉老闆”可謂走遍天下。同時,芙蓉與外界的道路交通、市場流通越來越順暢。這樣一來,原本傳統的以農副產品交易為主的芙蓉市日,其貨物供應與交易格局發生了根本變化,市場上傳統的農副產品越來越少,時興的小商品越來越多,而以往人們總是五天趕一次集,利用市日貨多這個機會,採購自己所需的東西,現在人們則可以天天上街,街上的東西“閒日”與“市日”差不多豐富,而且,在市場上,夏天可以買到冬天的貨,而冬天可以買到夏天的貨,一年365天,其供應的貨物,農時特徵、節令特徵明顯消褪。當然,變化最大的恐怕還是人氣、商氣,昔日人山人海、市聲鼎沸的場面,如今再也無法見到了。人們開玩笑說:“芙蓉市日可以取消了。”

如今,芙蓉市日仍放在芙蓉街舉行。芙蓉街的地局比以前擴大了一倍,它不再是“下街”的代名詞,它涵蓋了下街、上街、海口三個村,而且,原先的海埠頭、坦頭溪灘、橋頭溪灘等空曠地帶,現已都被改造成了街道或專業市場。的確,芙蓉市日的地盤比以前大多了,街上的店面比以前洋派多了,但街道上人員稀稀落落,且未到中午,人們就走光了,顯得冷冷清清。我家開的小百貨店依然頑強地存在於上半街,它的門面儘管裝修過,變得好看了許多,但它處在芙蓉街近幾年矗立起的高高的水泥樓房的夾縫中,顯得多麼的寒磣。我媽今年已91高齡,但她仍守住那個寒磣的小百貨店不放,只是,她今天做起生意,少了一份忙碌,少了一份自信,更少了一份快樂。她常常在店堂裡打瞌睡,並不時喟嘆道:“這世道啊,變化太快了。”


選自倪蓉棣散文集《芙蓉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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