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含蓄无垠”到“审美无限”——论李商隐无题诗美学意味的生成

李商隐是晚唐诗坛的重要人物,他在抒情诗上“的成就最为人所称道,这类作品以其独创的“无题”“诗为代表,这些诗构思细密、寄托遥深、语言典丽,“是李商隐诗集中最晶莹的明珠,可以说是义山诗艺术最高成就的代表作。”然而,义山的“无题”诗在唐宋时期并未受到足够重视,反而被贬斥为“狎邪之语”,自明清以后,才逐渐被“正名”,清代以来,对李商隐无题诗的研究则逐渐成为李商隐研究乃至整个唐诗研究领“域中经久不衰的热门课题。

李氏无题诗在创作手法和艺术特色上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抒情诗,其多用“象征手法,语言华丽,想象游离,内涵虚括,诗意隐晦”。有不少学者借鉴西方的符号学、阐释学等方法,来分析义山无题诗中的“隐喻”或“象征”,笔者认为,这种“借西释中”的方式虽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人们对诗歌文本的理解,但也可能导致陷入“误读”或牵强附会的危险。笔者管见,从根本上来看,还是应该把无题诗置于中国古典诗学的语境中探讨,从无题诗本身的特色出发,将其与古代文论的话语、范畴相对照,这样更有助于走近文本原初的纯粹抒情美,也能反观理论背后更深层的文化心理。

从“含蓄无垠”到“审美无限”——论李商隐无题诗美学意味的生成

一、“独抒性灵”——叹人生之味

关于“无题”诗的渊源最早可以追溯到《诗经》《诗经》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除去专门用于宫廷祭祀的乐章,其中大部分诗歌都采集于民间,民”间的创作是自发的,没有固定的题目,标题大多取诗歌的头两个不重复的字。然而形式上“无题”不等同于主旨上“无题”,《诗经》里的作品主题通常很明确,有的反映民间疾苦,有的歌咏男女爱情,有的讽喻时事政治。

在李商隐之前,真正以“无题”命名的诗有卢纶的一首七律,以及李德裕的一首五绝。卢纶的《无题》因流传时有部分损毁,还无从考证其“无题”是诗人原意还是编者自署。比义山稍早的李德裕写过一首名为“无题”的五绝:“松倚苍崖老,兰临碧涧衰。不劳邻舍笛,吹起旧时悲。”这是一首感怀类的作品,以“山阳闻笛”的典故抒发伤旧之情。

文学史上,真正开始写作大量篇幅的“无题”诗,并形成自己独特风格的诗人便是李商隐。

关于李氏无题诗的分类在学术界有不同的说法,单就以“无题”为题的诗来讲,共有二十首,其中学术界普遍认定的有十四首。总结起来,大致有以下几种划分标准:第一种强调必须是抒情性的七言律诗;第二种认为标题应为“无题”;第三种则不拘泥于是否以“无题”命名,而是更强调以爱情为题材;第四种则把以首二字为题的诗也划归进来,包括那些“有题”但“题不显意”的诗。综合以上几种划分标准,笔者”认为,除了看标题和诗体,还要以诗歌本身的思想内容为划分依据,不可宽泛地将李商隐的政治诗、咏物诗、甚至叙事诗均归为“无题”一类,这样就消解了无题诗的独特性。就思想内容来看,无题诗不限于讲男女爱情,更非浅薄的艳情诗,而是融入了作者复杂深微的身世之感的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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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山无题诗的本质特点在于“独抒性灵”,至情至性。做出此判断必须以“知人论世”为前提。李商隐生性敏感,这与他积弱的家世和困苦的经历有关。李商隐生活的年代跨越文、武、宣三朝,那时唐王朝已然衰颓,藩镇割据严重,党政斗争频繁,他为家中长子,父亲早逝,为了生存,只能委身幕府,却被卷入牛、李朋党之争遭受排挤,境遇坎坷。早期,他写过不少政治讽喻诗,以《有感》《重有感》为代表,由此可见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也渴望辅佐君王匡扶朝政,但是当时的社会环境让他意识到,人被时代裹挟着,终究是陷入绝望和迷茫。他后来的诗歌创作逐渐转向抒发身世之感。他内敛、敏感的性情,造就了其无题诗特有的“气质”,无题诗表面上多是写男女爱情的,语言华美秾丽,但其“情语”里渗透着复杂的人生感受,读者从中体会到是诗人心灵深处的无限怅痛。

李商隐善用纤物,清人贺裳在《载酒园诗话》中曾发出“义山之诗,妙于纤细”的感慨。例如,“无题”诗中常常出现烛、香炉、孤灯、钗茸翡翠、细雨、冰、灰、风、香、残花弱枝等纤弱灵动之物,显然,这类意象是贴合作者性灵的,日常生活中那些细小纤弱之物总能牵动诗人的情思意绪,义山以心象熔铸意象,字里行间尽显人生况味。

具体地,来看《无题》(飒飒东风):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首诗抒写了深闺女子追求美好爱情而不得的悲伤之情。首联就有“飒飒东风”“濛濛细雨”扑面而来,又有“阵阵轻雷”从莲塘边传来,本是春意萌动的时节,却呈现出一种凄迷黯淡的底色。颔联的“金蟾啮锁”“玉虎牵丝”皆是生活琐物,诗人言,纵然金蟾啮锁,也有香烟缭绕,井水再深,也能牵绳溯回,其中“烧香(相)” “牵丝(思)”实谐“相思”二字。颈联用典,写贾女窥帘、甄后留枕是因恋及青年才俊,而这位独居深闺女子也是如此,渴望得到至纯至真的爱情。尾联情绪突转,“我”难以抑制心中萌生的爱恋,却无奈两情远隔,寸寸相思终归化成寸寸灰尘。“灰”是一吹即散的,由“春花”到“灰烬”,就像自幻境跌落现实般,让人感到满是幻灭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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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里几乎所有意象都是流动的,“风”“雨”“香”“灰”这些灵动的意象也被流动的语言牵引着,使得原本沉重的“忧伤”也变得细腻动人,与作者内心虚括漂浮的情绪高度契合。

二、“心物交感”——造象外之境

《礼记·乐记》云:“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可见,“感物”说的最初起源,便是讲艺术创作的动机的,这在陆机《文赋》中更有明确论述:“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人与自然风物之间交互感应,情感由此“涌出”,于是遣词造句,为诗为文。

李商隐无题诗的特别之处在于,其感物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情思的起伏,处于动态变化之中,非固定静止之物所能穷尽。笔者管见,“心物交感”的媒介除了直觉之外,还在于想象力,这种想象力促使诗人将自身生命体验与外物进行同构。在李商隐的无题诗中也有丰富的自然物象,但是诗人的情感并非是被这景致所瞬时激发的,而是在心底埋藏已久的。“心物交感”是双向的、交互的,也就是说,情的先在性,要求它寻得一个能表现自己的物象(形象),这个物象可以是自然景物,也可以人物,亦可是一种情境。童庆炳先生曾说:“诗人面对的是社会生活和心中涌动的感情,而生活和感情是无限丰富多彩的,诗人不可能把包罗万象的生活全部描绘出来,也不可能把流动多变的感情全部说出来。”因此,真正的意境是有着巨大包孕性的,能以局部展现万端,以含蓄孕育“无穷”。张少康先生就认为,谈意境的深浅有无,不能仅以有无形象和能否做到情境交融、主客统一来衡量,而应把握住

“境生象外”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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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以《无题》(相见时难)为例,具体看看李商隐是如何造象外之境的: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首联两句,言相思的愁苦就像东风无力百花凋零般令人神伤。首句一反常言的“别易会难”,将情感更加推进一层,诗人慨叹难得的相聚让离别时更加难舍难分。紧接着,诗的颔联运用象征的手法,刻画出诗人内心缠绵悱恻的思念和执着不渝的痴情,“春蚕丝尽”“蜡炬成灰”宛如神来之笔,“丝”字与“思”谐音,将思念的煎熬和“至情”的信仰表现得淋漓尽致。接下来,颈联时空突转,诗人从关切的角度拟想对方相思情状,仿佛看到那女子清晨对镜顾影,恐鬓发先白,夜里在月下吟诗,被寒气围绕。到了尾联,其情感色调又有所变化,“青鸟”成为了作者幻想中传情的“使者”,能让无法相见的两个人彼此”“探问”,这就像是无望中的寄望,看似自我宽慰,实则反衬出深深的无奈。颔联之所以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除了情深动人外,还因其意旨深邈:一息尚存,志不少懈,可以言情,可以喻道。

可见,其言情的表面下,是深沉的生命之思,读者甚至可以从中读出一种悲壮美。

以上解读只限于笔者个人的看法,关于此诗主人公和创作背景的问题历来争论不休,由于本文论题不在此,便不赘述。比起对诗歌主旨的探讨,更值得注意的是文本所营造的审美空间。正如张少康先生所说:“凡具有深远的艺术意境的作品,都会使我们感到在艺术作品本身的具体的、有形的描写之外,还有一个存在于我们想象中的、无形的广阔而深邃的境界。”我们在《无题》中看到“春蚕”、 “蜡炬”已经不是日常生活中普通事物,而被赋予了强大的生命力,它们明知结果是走向毁灭,却仍满怀炽热之心,执着追求。诗人笔下的“实景”与“虚象”交会互映,由细微的想象牵引着,让读者的思绪也跟随着飘荡,仿若体会到发于诗境,生于象外的哲学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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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含蓄无垠”——生无限之美

明末清初学者王夫之说:“只平叙去,可以广通诸情,故曰:诗无达志。”笔者认为,李商隐的“无题”诗正是“诗无达志”的代表,他将内心复杂的情感体验凝注于笔下凄美迷离的意境中,就读者欣赏的层面看,从中所体会到的情志必然是朦胧的,“广通诸情”说的正是作者与读者之间思想感情能”相互贯通,作者的情思通过形象(意境)来传达,而读者的情感亦由形象(意境)所触发,即心——物——心的模式,而“广通诸情”的基础则在于人类情感的普遍性和共通性。

类似的,清代诗论家叶燮曾说:“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与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与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而李商隐的“无题”诗恰恰达到了“含蓄无垠,思致微渺”的艺术高度。那么这种含蓄美是如何产生的呢?

下面,具体来看“无题”之集大成者《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元好问在《论诗绝句三十首》中写道:“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此诗的“难解”之处在于作者隐去具体的事,只是靠单纯的情绪推动而写就,另外除了隐晦的用典,正是其跳跃、回环的诗歌结构为整体诗境增添了迷幻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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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联两句以“弦”字衔接,此处运用重辞复言的方法,上下相接,犹如滚珠反荡,情感也跟着摇曳起来。紧接着,颔联、颈联从“锦瑟”中跳脱出来,作者连用四个典故。在这两联的内部,诗人不仅做到了律诗应有的工整对仗,而且在细微意象安排上也做到了精妙的对应。“庄生迷蝶”对“望帝啼鹃”,从时间上看恰是“破晓”接“月夜”,从情感上看,既有自我的迷失,又有身世的悲苦;“沧海月明”对“蓝田日暖”,从色调上看,恰是一冷一暖,从心境上看,前者阴郁,后者转为明亮,形成了多层面的立体回环结”构,短短四句诗包涵了相当丰富的情感内容,对立意象间的互相映照,更是开拓了整首诗的境界。最后,作者将思绪收回,“此情”二字呼应首联的“华年”,言今之忆惜感到无穷怅恨,只道当时惘然不知。吴振华先生在《李商隐近体诗运用虚词的艺术手法》一文提出:“此诗首尾两联的几个虚词不可忽视,副词‘无端’与末句‘惘然’呼应,尾联‘可待’、‘当时’、‘已’三个虚词则构成回环时空。”顺着这个思路分析会发现,尾联包涵有“过去”、“此刻”、“未来”三重时空,让人产生无限遐想。

笔者认为,关注和分析无题诗中的艺术结构和艺术手法,是探寻其美学意味的基础。在中国古典诗学的语境中,人们论诗格外注重“无”与“有”、“虚”与“实”、“内”与“外”、“言”与“意”之间的关系。这些范畴在文本中具体是如何体现的,有赖于理性的分析。司空图在《于极浦书》中说:“戴荣州云:‘诗家之景,如蓝天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谈哉!”可见,义山《锦瑟》中的意象之所以能产生无尽的想象空间,得益于诗人对“虚景”的描绘,以及在时空层次感上的精心安排,这无疑是一种天赋。在李氏无题诗这里,“含蓄美”是见于华丽语言中的含蓄美,而不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简约美。精于细节与想象,营造“幻境”,正是无题诗独具匠心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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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鉴赏的角度看,无题诗确实让人陷入“可言与不可言”、“可解与不可解”的矛盾中,令人奇怪的是,这些难懂的诗句却成了代代相传、家喻户晓的诗”句。笔者认为,对一文本中美的意蕴的发现是永无止境的,它事实上是一个无限的过程。判断一部文学作品是否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在于,其语符系统承载的审美对象能否借助于情感的传递为读者内心”的感觉所把握,能否让读者在这种感性化观照中获得精神层面的享受和心灵的愉悦。正如王夫之在《姜斋诗话·诗译》中所说: “人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一其情遇,斯所贵于有诗。”艺术鉴赏是一个再创造的过程,李氏无题诗中思想情感的包孕性,给后世读者留下了深广无垠的审美空间。另外,诗人纯熟的技巧,唯美的语言,更在整体上为无题诗增添了无尽的艺术表现力。

人们常说李商隐的无题诗难解,让人捉摸不透,作为读者,不妨换一种评赏的思路,从纯粹鉴赏 “美”的角度去把握它。中国古典文艺以“隐”为美,李商隐的无题诗不言本事,实现了对有限事件或时空的超越,读者不仅从中感受到恋人间的相思离愁,更感受到命运的沉痛,甚至感受到诗人对性灵的执着。这样的境界既不为作者一人所占有,也不会被品鉴者所穷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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