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梦者的天姥山


造梦者的天姥山

天宝三年春日,李白送走了他在长安最谈得来的朋友贺知章。

贺监心性冲和,意气亢爽,位高三品却长居闲职,故而人缘颇好,此番告老也便走得大为风光。长安东门外长乐殿上,玄宗皇帝率太子及文武百官设宴饯行,并亲赐御诗二首以彰依依之意——这固然说明这位四朝元老真的是爵齿德三尊俱具,但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他以高龄抽簪为道士,却恰好切中了年华渐老、访道求仙之心愈盛的皇帝心事。

在玄宗的带动下,几乎所有与席官员都作了应制诗为老人送别,连李林甫亦有“挂冠知止足,岂独汉疏贤。入道求真侣,辞恩访列仙”句,虽十足客套,却也很是摆出了神追心慕的姿态。

作为翰林待诏,李白自然也在陪席之列。在《全唐诗》中可以看到,在这次酒宴上他随制了一首自己本不很惯作的七律:

“久辞荣禄遂初衣,曾向长生说息机。真诀自从茅氏得,恩波宁阻洞庭归。瑶台含雾星辰满,仙峤浮空岛屿微。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 《送贺监归四明应制》)

李白少肯把诗写得如此工整、安分而空洞,但随驾两年余,写过无数应制的他当然也早已具备这样的技能。

诗并不难懂,李白也无意于在这样的作品里用太高妙的手法。就中茅氏指的是汉元帝时学道成仙,驾鹤定场茅山的三茅真君,而依《紫阳真人内传》有谓“山腹中空虚,是谓洞庭”可知,诗中的洞庭指的当然不是洞庭湖,而是三茅君得道后所据的洞天福地。

在道家的神仙体系里,学道者在福地清修,而得道者便能由名山洞天出入仙界,故而颔联言贺知章得道入山,颈联便以他惯用的传感手段将人境的齐烟九点翻转置于瑶台之下,浮作星辰。尾句置一只鹤,便好再将话题引回帝城,但为有昆仑珠树,丁令威原典中“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的沮丧和讥诮却被很好地消解隐藏了起来——虽然,可能这才是李白在这个各怀心事的酒宴上真正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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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当然,以李、贺二人的交情,李白自不可能用这首兼讽时局的应制诗打发掉这次告别。与酒宴上所作的《送贺监归四明应制》不同,李白真正的送别诗十分简单轻快,也正是他所擅写的七绝:

“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

在这首《送贺宾客归越》里,他全未着墨于仙道,反而特地将老友与道士分诸两端,而只是大赞起其书法来(贺知章的草书极有名,及至数十年后长安血尘涤尽,山河鼎新,眼高于顶的温庭筠在秘书监见到贺知章遗留的笔迹仍不由叹息:“出笼鸾鹤归辽海,落笔龙蛇满坏墙”)。脱离了朝堂的语境,李白是真心为贺知章离开长安而高兴的,而这高兴,实则并不掺杂望他成仙的客套,而只有对老友求隐得隐的羡慕。

是的。在无尽的失望里,李白浸透了长安的冷月,心中终于也已生出了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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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做翰林待诏的这两年中,李白度过了一段他人生中最循规蹈矩的时光。翰林待诏,顾名思义便是等待皇帝随时下诏,故而除了十天一次的休沐日外,他其余时间都只能“晨趋紫禁中,夕待金门诏”,随时恭候主上的问询与差遣——这个恭候,自然是没有期限的。

这两年间,李白随驾游陪过骊山,也曾很长时间留侍在兴庆宫。他时常怀揣着《贞观政要》,却只为主上留下了许许多多歌词与文赋——虽然从那些传世的应制作品看来,他一直在努力适应宫体的创作思维,但从圣驾未移,李白却中道被迫迁出兴庆宫、回到翰林院看来,他还是在不明就里中渐渐失了圣眷。

贺知章走后不久,李白上书请求还山,玄宗即日恩准,并赏赐了不少银两——好聚好散,君臣面子上还都过得去。虽然李白离开长安不久便入了道,但他却并未如贺知章般向皇帝声明自己还山是要去”为道士“。

他来时惊天动地,走得却悄无声息,没再激起半点噱头。


回东鲁的路上,李白专程去安陵(即今河南鄢陵县)托请一位“十岁与天通”的仙道盖寰为他撰写了一张道箓。为此,他也特地作了首诗以为答谢。

道箓又名《豁落图》,是用丹砂写在白绢上的一种图谶,中为天曹官属佐吏之名,间错又有云纹星图散佐四周,“文章诡怪,世所不识”。盖寰道士所撰的这张道箓走笔龙蛇,淋漓飞动,从李白诗中“为我草真箓,天人惭妙工。七元洞豁落,八角辉星虹”可见,此箓是用篆文所书(八角垂芒,见乎东汉蔡邕入嵩山学道所悟垂芒篆),而其中天曹诸仙留的则是北斗七宫之星位——这张箓李白极是珍爱,许多年后他闭居炼丹,仍是“身佩豁落图”(“青真童子名之为豁落七元”),片刻不离。

但赞谢之后,诗却仿佛失控了。后半段时,李白的话锋突然转了向:“ 三灾荡璇玑,蛟龙翼微躬。举手谢天地,虚无齐始终”。

三灾者,刀兵、瘟疫、饥馑;璇玑者,北极星,即帝位也——继见亢龙有悔式的“蛟龙翼微躬”读者便则知,李白手上拈起了这张道箓,口中却不自禁说到了唐王朝。

他怕唐王朝会毁于三灾而至江山易主。自此而始,这首诗再未回归盖寰道士造箓之事,而是终结在了“黄金满高堂,答荷难克充。下笑世上士,沉魂北罗酆。 昔日万乘坟,今成一科蓬。赠言若可重,实此轻华嵩”——昔日入长安时“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的跃跃已变成“昔日万乘坟,今成一科蓬”的预言。而如今的李白一心所想的只是逃离开人世间无常的荣辱。

尤其在他已经看透了兴替是虚无,却仍然无法拒绝这个虚无中的末世正压顶而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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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及深冬,李白已抵济南。他近乎决绝地径直带着盖寰的道箓前往紫极宫,找到仙师高如贵自请受箓。

《隋书.经籍志》中曾详尽记录过受箓的过程:“受者必先洁斋……为坛三成,每成皆置绵以为限域。旁各开门,皆有法象。 斋者亦有人数之限,以次入于绵之中,鱼贯面缚,陈说愆咎,告白神祇,昼夜不息。或一、二七日而止”——受箓者斋戒后依次进入三层结界,反剪双手绕坛发足奔走,口中向诸神诉说自己的往日罪过,昼夜不能停、水米不可入,直至七日或十四日方休。

倘非身体极强健的人,只怕绝难完成这样自虐般的仪式。当然,中途力不能支甚至昏死被抬出者,也便会直接被判为没有仙缘(我们由此也能推断,虽然玄宗赠贺知章诗有谓“仙记题金箓,朝章拔羽衣”,但以贺监还乡八十六岁的高龄,实是决计不可能完成这样艰难的受箓仪式的)。

宗教活动的设计者都知道,在疯狂的肉体折磨下,人的大脑总会在某个瞬间被疲乏激出一片空茫。有了这一霎空茫,他们便能从中攫取到一点虚无里的幻光,藉此与所谓的神祇交会。

幻光不永,甚至极端短瞬,它无法被任何人私有玩味,却不容人质疑其存在——在学道者看来,就好像他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的山中洞天:道士们都虔诚地相信,不经历攀登寻觅、山中修炼和无数次的受挫,便永无可能在名山之下找到洞天,接望仙界。

李白身体确然强健,但此时毕竟也已经是四十四岁的中年人,这样不眠不食的连日劳锻对他来说本就已非易事——而对于一个心高气傲,素以鲁仲连自命的诗人而言,要日夜不停口地在众人面前痛陈己过,则是更进一层的心灵折辱。

但他却还是用极坚韧的毅力把这套仪式完成了。

七日期满,高如贵亲手将那张“七元洞豁落,八角辉星虹”的道箓系在了他的左肘上,随后“别杖留青竹,行歌蹑紫烟”,飘然往北海而去,而李白则留在了东鲁。

他用玄宗的赐金打了一眼丹灶,日夕认认真真地寻矿石炼丹,仿佛真的准备白日飞升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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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鲁故人们见李白入世又复出世,每赞其乘兴而去,兴尽而返,继闻他受了仙师的道箓,或者不日便可得道,就更羡其出尘超逸了。而当先看出这个倜傥谪仙心事的,却是从安陵回东鲁路上结识的新知杜甫。

此时的杜甫正值青年英发,意气扬扬的年纪,与本性豪爽的李白初见之下便很是投机。从二人的诗文中看得出,李白依然维持着自己入长安前狂放潇洒的行止。从安陵回鲁路上,他们一道驰马打猎,喝酒吟诗,醉了倦了便同榻而眠,不分彼此——短暂分别又于济南重逢后,两人更在齐州一带多作俊游。

在李白的建议下,二人曾兴致勃勃地去山中寻访隐士范十,还不小心误落苍耳丛中,沾了一身珰草。而也就是在这一次,杜甫敏锐地观察到受箓之后,李白愈发“不愿论簪笏”的心结——这不愿,和从前的不屑是决然不同的。

杜甫配合地跟随着这位年长自己十一岁的兄长诗酒浪游,入山采药,转瞬间又是整整一个秋天。直到行程相催,他将发长安备考谋职而不得不分别时,才斟酌着措辞写下了一首《赠李白》留下。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或是为了致敬李白,从前多作五律的杜甫这次用了七言,虽是绝句,却隐隐荡起了几分李式七古的逸气。起句感他身世飘零,次句惜他学道未成,而及至三四句间便更辨见表里:痛饮狂歌、飞扬跋扈之下,杜甫恳切又小心地用一句叹问存摄了李白出长安这近二年来愈行愈盛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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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情致丰沛,但明显气力未尽——实则多荡开一两句衍为七言短歌效果会更好得多。但停在这一问后,杜甫看似已不敢再说下去。

很明显,李白并不想接受这样切近的了解。石门别筵上,他潦草地以杜甫惯作的五律作了答赠,诗中写了时景,写了别愁,但最终只以一句答如未答的“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回应了杜诗首句“秋来相顾尚飘蓬”,而对余下那些洞见肝肺的描绘,却只如未见,全不提及。

一个善于用气来阻绕读者焦距的诗人当然是不乐于走出云雾去接受素描的——尤其是面对杜甫这样善于体物和诠演的高手时。李白以他急迅的笔法和看似豁达的说辞闪避拆卸了杜甫临别的关切,然而“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杜甫真走了以后,他才真切地思念起这个小友来。

虽然这以后,他们也再没能见过面。

与杜甫分别不久,李白开始了南行访越的准备。

他对东鲁的朋友们采用的普遍说辞是要去越中求仙访道,虽然实际原因可能只是与自己的第三任配偶决裂,想找个地方换换心情——但无论如何,我们要感谢这个托辞。

究竟是有了它,才最终有了那篇又名为《别东鲁诸公》的《梦游天姥吟留别》。


造梦者的天姥山


东晋衣冠南渡后,江南的名山随着政权和信仰的迁移也渐被赋予了仙家的意义,在一代代修道者的探索下,天下名山分次出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差等——而李白所梦的天姥山,便是七十二福地中排第十五的天姥岑。

李白青年时期俊游天下山水,也早曾游访过天姥。我为此曾很是疑惑为什么他放着家门口的第二洞天东岳泰山的蓬玄山洞不去,却执着地要跑到越中天姥这个排不上号、对他而言又已并不新鲜的小福地去寻仙。

纵是作为借口,也总该有个诱因。

这疑惑解开于我某日闲翻杜诗,看到杜甫晚年那首《壮游》的时候。

《壮游》是杜甫很有名的一首自述诗,就中回顾了他少年时代的数次行游。而读到“越女天下白,镜湖五月凉。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一节时,还惦着李白的读者或就不难发现:杜甫江南的最后一站,所行线路竟与李白梦游所谓的“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近乎是完全相同的。

天姥山是杜甫江南之行的一个重要地标,及至晚年犹不自忘。于是想象力丰富的读者或者也不妨据此妄测,在这对诗坛双子星“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同游时日里,杜甫可能也曾兴致勃勃地跟李白讲起过自己在天姥山的游历。

后人于是不妨善意地这样猜测——点燃中年李白所做的这个有名的梦的(倘真的有这样的梦),或者正是少年杜甫的往事。


至此,我们则终于可以来到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了。这首诗写来如天风飘雨,公孙舞剑,节奏似接续而实错杂,虽不能歌,音乐美却仍能破纸而出,雄烈而气力不偏分寸,实是李白的高处。

但对不住这样手段的是,我看这首诗时却每觉心酸,总不忍只看他的高处。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开篇二句均是五七行进,镜像偶叠,便有回冲余力,如小三步,不觉入境太快。至于海客越人,人固以为俱是虚指,但我以为解为实指也未见其不可——海客为李白受箓仙师北海高如贵;而越人则或是致仕为道士的越中四明贺知章。

高如贵是李白学道的引路者。而唯以他之口说出瀛洲的“信难求”,这首求仙诗方能合乎逻辑地甘心把目光转向远不及三仙山、三十六洞天的天姥这样一个连八十余岁方才入道,也早没体力受箓的凡人也不难望见的小福地。

十二分迷茫里降格以求的一线希望,虽尚非大黑混沌无路可走,但踏上这条路时,作者心境之沮挫却也可想而知——李白在梦游全诗中通篇渡水、登山、下地、望仙,及至篇尾向虚空怒喝都能挥洒自如,似从不曾输过一口气,但倘读者看得真便知,其实从开篇第一句上,他便已经在妥协了。

此后,李白开始退而求其次地用想象布置起了这座不起眼的、最高峰拨云尖也不到900米的天姥山。“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五岳与赤城均在三十六洞天中的十大洞天之列,而作为王子乔金庭宫府所在地,天台山更是与茅山同属吴越两大修道圣地之一。但李白却在诗中自叠了一座山。

他让这座山以天姥为名于诗的视角正中拔地而起,为此,那些真正的名山也便都在这样的超广角下出现了扭曲。

为了这扭曲,李白开始连用七字句,不加转韵一气呵成地完成了一场自我安慰式的造梦——有了这样的构筑和美化,他方能放下心来,昂首走进这个梦境。

梦中的李白去来如飞。他跟随着杜甫游天姥的路线,由镜湖、至剡溪,随后来到了所谓的谢公宿处。短时间内转切以几个地名而潇洒利落不见堆砌,这样功夫原是李白熟手——早在少年时代的《峨眉山月歌》中,他便交出过足以辉照千古的答卷。然从这一节入梦里,我们更可注意的是他的迁行方式。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倘只说涉水过镜湖,当用“渡”而非“度”——湖后又下一“月”字,当然也不是仅为凑韵。李白的入梦过程,是“雾柳暗时云度月”,飞行中自镜湖之上的月畔穿过,而后被月光投影入水,循水蜿蜒而至剡溪。

也即是说,此后通篇,在天姥山中寻仙的都并不是李白的真身,而是影子。这,才是所谓梦游。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以月来中分人、影形成三角是李白萧寥自处的常用手法;而自“影入平羌江水流”亦不难见,因月纵影,随水周流则是他通传空间的惯技。也正为此,前面虽已有湖,有溪,但写到天姥山下却还要格外多扫一笔渌水荡漾——他的梦影,便是千里迢迢溯水而来,并从这里上岸的。

自此,李白的梦影开始登山了。“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自是隔世应以谢灵运的“惜无同怀客。共登青云梯”——前番“渌水荡漾清猿啼”亦照此诗“活活夕流驶。噭噭夜猿啼”一句,只谢灵运所登却并非天姥山,而是嵊县的石门岩,这却被李白刻意地模糊掉了。

及见山景,却更令人生出错位的疑惑来——“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此绝非天姥景致。

谢灵运《游名山志》残本谓“天姥山上有枫千余丈,萧萧然”,又说“东接天台华顶峰,西北连沃洲“。四连皆山,绝不临海,又何来海日?后人常谓“东南山水剡为面,沃洲天姥为眉目”,更可见天姥山是以萧森灵秀闻名的——它既以“登此山者,或闻天姥歌谣之响”得名,则可见其婀娜飘渺,绝与雄奇嘹亮的天鸡之音不协。

我从前每以为这依旧是李白随行所造之梦,而到近日,我方才找到这样山景的蓝本——除了几处致敬大榭的标签外,李白所写的从来就不是天姥山,而是他登游最熟的东岳泰山。


造梦者的天姥山

早在李白入长安前,他曾有六首《游泰山》五古,第四首便有“海色动远山,天鸡已先鸣”句——这本是日观峰独能当得的景语。

姚鼐曾在《登泰山记》中专门描写过“半壁见海日”壮色:“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摴蒱数十立者,山也。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彩。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

东海所向,三山所在,泰山海日一说,实则正切中了李白寻仙的热望,此后有天鸡的牵想也才顺理成章——这一声仙界传来的鸡鸣,或者来自梦外的一个惊悸。也正是从天鸡一响后,与醒时无二的登山之路才突然开始旋转、翘曲,而至崩裂。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岩石突然转动,山路晃荡不定,花木迷眩,天色陡昏,岩泉震动,林木战栗——这俨然是噩梦将醒时,一个被造梦者构建出来的世界崩塌的前兆。

然而作者不愿醒转。

李白在一片混乱中找到了一块唯一不动的石头倚靠,这点定力最终成了一个锚点,把他留在了寻仙的梦里。

因为他选择留下,所以神迹出现。洞天之门打开前,激烈的板块震荡转瞬粉屑气化。“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这是李白第二次用水传感。只是这次不同于以流水迁运,而是直接用水汽勾连天地,以为交互。

李诗中,水是素可通天的——“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即均用此法。但此节的水天之交,却不再是以目力模糊地平线接壤,而是化气而弥漫、而渗透。

“云青青兮欲雨”是自上而下,“水澹澹兮生烟”是自下而上。两厢一旦交汇,则天地相通。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电光破云而出,山石崩裂,李白终梦寻觅的洞天石扉被一瞬打开。而由这一句,我们也更有了李白之所梦确非天姥山的实证。

天姥作为福地,并没有洞天“通达上天,贯通诸山”的能力,而仅为道人清修,求为地仙的避难所(“居月弗地,必度世,见太平”)。换句话说,福地的洞穴是没有异世界出口的——这一点不熟悉道家体系的后人或者会混淆,但毕生都在寻仙,还完成了受箓的李白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就这样将错就错地写了下去,或者说,梦了下去。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他穿过洞天,看到地下是如镜像般深不见底的天空,金银台遥遥在望,日月光照。

郭璞游仙诗有“吞舟涌海底,高浪驾蓬莱。神仙排云出,但见金银台”句,金银台本是三山中蓬莱岛上的神仙居,连李白昔游泰山时也只敢说“登高望蓬瀛,想象金银台”,但在这个托小福地而生的梦里,金银台却崭然目前,巍巍如在了。

云霓之间,气运分形,神仙便纷纷飘然而至——李白在此仙界克制又准确地用了两句楚些体以飘展句法,于是入仙以来,六字、四字、七子、九字递变,音韵亦为之四换,恍惚迷渺,真如云霞明灭。

在李白天才般的调动下,或者很少有读者能忘记这一瞬的震撼和炫目——虽然到了此处,我们便已不得不跟随他醒还人间。


造梦者的天姥山

让许多后人诧异的是,李白竟是吓醒的。在渡劫般的千岩万转、熊咆龙吟中他都能坚守本愿,不肯醒转,但到真的见到仙人时,他却突然“魂悸以魄动”,离开了梦境。

这样的梦,其实他在几年前记游泰山时便曾造过。“ 洞门闭石扇,地底兴云雷。 登高望蓬瀛,想象金银台。 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 玉女四五人,飘摇下九垓。 含笑引素手,遗我流霞杯。 稽首再拜之,自愧非仙才。 旷然小宇宙,弃世何悠哉”(《游泰山其一》)。在那此登高的想象中,李白早已写述过一模一样的境遇——洞门、雷电,金银台外,玉女飘摇来下……但那一次,他全然没有害怕和怀疑过这一切。

他坦然地接受了玉女劝饮的流霞,也上前行礼,坦言修为——及至最终,他都在得意于自己能小宇宙而弃世,并自命悠哉。这样不卑不亢又有点自高自满的样子,仿佛才是后人所熟悉的李白。

只可惜,《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李白却不是。

他在看到仙境的一瞬突然惊悸,而后“恍惊起而长嗟”,长长地叹了口气。接下来“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一句,以南柯梦样的景物对照泄露了他的心事——惟觉时之枕席,本是无异于卢生的黄粱饭未熟的摆布。

“书生惯作封侯梦,愁煞黄粱饭熟时”。李白从东鲁入长安,又从长安回东鲁,几年来随驾,未必不曾见过“仙之人兮列如麻”,也未尝没有人“ 含笑引素手,遗我流霞杯"。但最终却是看透了” 昔日万乘坟,今成一科蓬“而返还家中,历经受箓的折磨、愚妇的仳离后,连想如昔日般单纯地纵酒放歌也已不可得——寻仙甚至无法为他将苦楚与迷茫稍事遮掩,寥寥几月间便被新知一眼看破……这样的烟霞,又有何可留恋呢?

于是李白终于不再逃避自己的无助了。这一次,他没有像《将进酒》那样,在“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的底色中及时行乐地大叫“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而只是颓然叹息了一句“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岁月九派东流之下,李白实也不知自己要去向何地。“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他留着白鹿,宣示自己仍会寻仙,但这寻仙的心思却已经不似从长安归来时那样急切,而已令人心酸地生出了无可无不可的淡漠。

“须行即骑访名山”,我须走的时候,自然会走——而从一“访”字也分明可见,他对自己最终是否能真的得道长生,已经并不在意了。

他在长安看破了荣华的兴替,而后经历受箓,却还是自救不得。于是一梦之后,李白最终扫灭了对寻仙的执着。

当一个人放脱了自己的执着,他便已经老了。

李白再不飘潇来去,也更不故作隽语。他只是后悔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我昔日怎么能接受在权贵身边这样“摧眉折腰”的生活呢?这竟使我连梦醒之后,都再不能开心展颜了啊。


我不知道这场李白用了许多手法去修饰,但在最后却沮丧地说出了真话的记梦最终被“东鲁诸公”听懂了多少。我只知道后来去了越中的李白还是不太快乐。

他终于真正经镜湖而至剡溪时,想着顺道找老友贺知章喝酒,看看他度为道士后的修行成果——但得到的却是贺知章已在前年去世的消息。

那个荣极四朝,“清谭风流”,令人“一日不见,则鄙吝生矣”的四明狂客,几年之间便已成了一抔黄土,而他的声音笑貌,也便只能永远留在在长安那场让李白郁郁寡欢酒宴里,再不会变化。

他怅怅留下了两首《对酒忆贺监》,然后飘然离去。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人亡馀故宅,空有荷花生。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

他想起了贺监的倜傥,想起了两人的初识,想起休沐日时金龟换酒的旧事,也重用了当年分别时“山阴道士”的戏谑,而唯一没有再提的,便是贺知章致仕时众口齐赞的入道访仙、真诀洞庭。

在死亡面前,幻梦飘渺得愈见让人害怕。


此后,李白好像依然在寻仙炼丹中忙碌,但他写下的问仙诗却越来越沉重。“登高丘,望远海。六鳌骨已霜,三山流安在?扶桑半摧折,白日沈光彩。银台金阙如梦中,秦皇汉武空相待。精卫费木石,鼋鼍无所凭。君不见骊山茂陵尽灰灭,牧羊之子来攀登……”

他对仙山已经并不抱以希望,但在日益的自弃和消沉里,却也只能这样日复一日地找下去。

寻找终结于安史之乱。见识了太多血泪蹄尘后,李白终于挣脱了死亡的鞭子而投奔永王,为救世而再度入世,而最终在一场附逆的流放里彻底别离了江南的名山。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他把自己的结局留在了杜甫衰年时的一场梦里。

这或者,也是他对自己中年时那场在天姥山中卧游的最终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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