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室為何難以復興?從繻葛之戰看王權紛爭


如果要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上尋找幾個具有關鍵意義的分水嶺,公元前771年一定是不會落選的重要節點。儘管在後世的典籍中,東、西二週常被共同稱呼為“兩週”,然而究其根本,按照傳統宗法制度所定義的“正統”周王朝早已在這年伴隨著幽王死於犬戎之手而煙消雲散。東周的所謂周天子,幾乎都是一個個用來為諸侯野心蒙上一層溫情面紗的工具而已。

注意,這裡我們用了“幾乎”,因為在眾多傀儡中,還是有一位企圖真正意義上恢復王室權力,重振王朝威望的天子,而且他的努力甚至一度讓衰敗的東周王室出現了復興的火苗。


周王室為何難以復興?從繻葛之戰看王權紛爭

周朝國祚綿長,長達八百年


“非不願,實無奈”:先天不足的周平王

相比教科書中成為考點的東周開國之君周平王,在真實的歷史中其存在感則顯得更加薄弱。儘管他的統治期長達整整五十年,但是就是在他這位初代君主的手中,東周天子開啟了“橡皮圖章”的模式。

不過無所作為的鍋全部扣在平王自己身上其實也不合適,與其說是平王的無能,倒不如說是他先天不足的繼承權帶來的政治包袱,而這還要從西周末代的幽王之死開始說起。

襃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萬方,故不笑。幽王為烽燧大鼓,有寇至則舉烽火。諸侯悉至,至而無寇,襃姒乃大笑。幽王說之,為數舉烽火。其後不信,諸侯益亦不至。——《史記·卷四·周本紀第四》

上面這段是我們大家都非常熟悉的“烽火戲諸侯”事件,在這個故事裡幽王被塑造成了一個為了取悅妃子褒姒不惜將自己的臣下玩弄於股掌之中,最終自取滅亡的醜陋角色。再加上人物刻畫生動形象,又有《史記》這種史學權威典籍為其背書,“烽火戲諸侯”就流傳了幾千年,坐實了幽王昏君的形象。

但是盡信書不如無書,如果我們認真思考一下,就會發現一個很明顯的邏輯漏洞:烽火的傳遞距離非常有限,而周王朝統治的疆域遼闊,如果以點燃烽火的方式去傳遞軍情,以古代的交通方式,一個一個烽火臺來通知,從王郊京畿一直到蠻荒之地要消耗的時間短以月計、長以年算,不同地區的諸侯們絕不可能“悉至”,即同時到達,更遑論“數舉烽火”,如果周王朝真的有這種強大的交通能力讓諸侯們如坐上高鐵般朝發夕至,恐怕幽王早已經已經統一整個歐亞大陸了。

周王室為何難以復興?從繻葛之戰看王權紛爭

坐實周幽王昏君形象的“烽火戲諸侯”典故

而2012年清華大學整理“清華簡”的內容考證時,也出現了佐證這一推論的另一個觀點,那就是幽王其實是因為跟自己王后的父親申候發生了矛盾進而兵戎相見,最終被申候聯合犬戎人突然襲擊殺死。

“烽火戲諸侯”事件不是西周滅亡的誘因,甚至是否發生都存在疑點。考慮到“清華簡”的所處年代是戰國時期,並未經歷過秦始皇焚書坑儒,因此要比西漢中期的《史記》擁有更加準確的年代可信度,這也解釋了為何幽王的死亡地點是驪山而並非王都鎬京的問題,相比守備森嚴的鎬京,驪山更像是一個弒君的犯罪現場。

如果這個說法成立,那麼平王所面臨的尷尬處境也就能夠解釋的通,作為申後之子,他從即位就揹負著父親橫死的陰影,而法統上的“篡逆”之名雖然可以通過編造歷史來騙過後來人,但是在當代諸侯的眼中卻被暴露的一覽無餘。


周王室為何難以復興?從繻葛之戰看王權紛爭

公元前770年,姬宜臼即位,是為平王

面對虎視眈眈,企圖興師問罪的諸侯們,平王所能夠依賴的就只有自己的外祖父申候統治的申國,以及以及申國的聯盟,魯、許等國,這就是平王的政治包袱:因得位不正而無法繼承的正統天子權威,既然沒有這份代代相傳的天子權威,他又怎麼能夠重振周王室的威望呢?

而之後的“兩王並立”,更給了周平王沉重的打擊:

先是,申侯、魯侯、許文公立平王於申,以本太子,故稱天王。幽王既死,而虢公翰又立王子餘臣於攜。週二王並立。——《春秋左傳正義》孔穎達引《竹書紀年》

因為對平王身份的質疑,姬姓諸侯國虢國的國君虢公翰擁立幽王的弟弟姬餘臣在今天的河北、山西一代即位,即後世所稱的周攜王。於是東周的天下同時出現了兩位天子,而諸侯對此也暗自心喜,不斷在兩位天子間搖擺不定,誰給的好處多久服從誰,本來就被嚴重削弱的天子權威雪上加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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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王並立局面結束,王權的衰弱卻依然不可抑止

雖然在周攜王二十一年,即公元前750年,晉國的晉文侯突襲攜王,將周攜王殺死,終結了東周長達二十年的“兩王並立”,平王坐穩了自己的寶座。但是中人之姿的平王終其一生,也沒有對雙重打擊下的王權衰弱做出什麼根本性的改變,這種悲劇既是個人能力的缺陷,也是歷史進程的無奈。

年輕氣盛、有膽有識的青年天子:周桓王的奮鬥

公元前720年,周平王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路,考慮到春秋時代中國的人均壽命只有30歲,從繼位開始到病逝,一共統治了整整五十年的平王可謂是不折不扣的長者。然而將天賦技能全部點在了生命值一欄的代價,就是連自己的世子姬洩父都死在了自己前面,按照嫡長繼承製,接替平王之位的是他的孫子,也就是周桓王姬林。

與少年時代就被申候操縱登上王位的平王不同,桓王即位的時候,已經是一名成年人。加上父親死後就被爺爺當成繼承人培養的緣故,桓王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也應當很早就接觸過諸侯和王室間的折衝樽俎。

青年天子的血氣和自尊也讓桓王不甘心成為爺爺一般尸位素餐的符號,一心混吃等死,桓王最渴望的莫過於恢復王室的榮光,重新成為文武成康一般的英主。於是當手中掌握天子的大義名分之時,桓王立刻就開始了自己的謀劃,他的第一個對象就是老牌諸侯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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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時代著名的“曲沃代翼”事件

之所以會選擇晉國,實際上也是桓王經過深思熟慮的結果,因為此刻的強大的晉國正處在內部分裂的混亂局面中,這就是春秋時代著名的“曲沃代翼”事件:

孝侯十五年,曲沃莊伯弒其君晉孝侯於翼。晉人攻曲沃莊伯,莊伯復入曲沃。晉人復立孝侯子郄為君,是為鄂侯。——《史記·卷三十九·晉世家第九》

關於曲沃代翼事件的來龍去脈非常複雜,簡單來講,就是晉國國君的正統繼承權被以翼城為代表的大宗和曲沃為代表的小宗之間反覆爭奪。作為姬姓宗室的諸侯國,這種帶頭違反宗法制度的行為毫無疑問是“禮崩樂壞”的代表,而對於桓王來說,對晉國的討伐實則是政治和軍事的雙贏。

從政治上,身為天子重新撿拾起對諸侯的主導和裁決權,是符合正統宗法的大義名分;從軍事上,內鬥頻仍的晉國統治集團根本無法把自身的力量徹底整合起來以應對桓王的威脅。果然,事實證明桓王走的這王權復興的第一步很順利:

曲沃叛王。秋,王命虢公伐曲沃而立哀侯於翼。——《左傳•隱公五年》

鄂侯六年卒。曲沃莊伯聞晉鄂侯卒,乃興兵伐晉。周桓王使虢公將兵伐曲沃莊伯,莊伯走保曲沃。晉人共立鄂侯子光,是為哀侯。——《史記·卷三十九·晉世家第九》

值得注意的是,桓王在晉國內亂中的態度是反覆橫跳的。當翼城勢力強大就支持曲沃,而後來曲沃勢力崛起反而去扶植翼城,由此可見桓王在這種政治平衡之術上頗有一番造詣。而這一手在後來對待其他諸侯國上也被桓王拿來反覆使用,例如地理位置重要但實際上並不算強大的蔡國、陳國以及衛國等等。在桓王即位數年後,通過利用外部壓力威脅再加以收攏各個諸侯,周王室的實力和名望都得到了一部分的恢復,其中最大的成果可能是在與秦國聯合直接俘虜了芮國國君:

冬,王師、秦師圍魏,執芮伯以歸。——《左傳·桓公四年》

此時的桓王,已然取得比自己祖父更顯赫的成果,也獲得更多諸侯國的認可和尊重,於是他開始把目標對準了自己一直想要解決的最棘手目標鄭國身上,而這次他的對手,是在後來歷史上知名度極高的鄭莊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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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弓沒有回頭箭,周桓王將目標對準鄭國

前奏:周鄭之間,由暗到明的白熱化之爭

關於莊公這個人,無論是他本身的成就還是其對於整個春秋時代的影響都值得專門去寫一篇文章來進行研究分析。但是今天這裡我們也只就鄭國以及他本人和桓王的矛盾做一個簡單梳理,雖然同樣是理論上跟周王室最為親厚的姬姓諸侯國出身,鄭國的資歷卻遠不及另外那些同宗諸侯國一般深厚。

鄭國立國之時已經是周宣王時代,傳到莊公也不過才歷經三世,對於這一個享國日淺,本身的領土又處在四戰之地的諸侯國來說,危機和轉機是並存的,只是對於領導者的政治操作能力有著非常高的要求,很幸運的是前三代國君鄭桓公,鄭武公以及鄭莊公都是優秀的領導人。

對於鄭國的發展方向,桓公和武公確定的宗旨是依靠和扶植周王室,利用天子的大旗討伐不服從的小國,從其領土一刀刀割肉來擴張鄭國的霸權範圍。因而早期的鄭國跟周王室的關係很是融洽,國君兼任周王室的卿士,而在平王東遷的早期,鄭國和晉國作為最大的兩根支柱拱衛著天子衰微的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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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晉兩國依然拱衛著周天子至高無上的地位

但是隨著時間的不斷推移,鄭國和王室的關係開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周王室對鄭國不斷擴張的勢力範圍開始感到由衷的不安並想方設法的遏制,而鄭國則認為周王室對一直以來忠心耿耿,即使在王權跌落至最低谷時依然不失臣節的自己恩將仇報。矛盾就這樣出現了,而將這種矛盾表面化的事件發生在桓王三年:

桓王三年,鄭莊公朝,桓王不禮。——《史記·卷四·周本紀第四》

這裡的“桓王不禮”,實際上是“桓王沒有用對待諸侯的禮節對待鄭莊公”的意思。我們都知道整個周王朝是一個禮法和等級制非常鮮明和繁複的時代,即使一個簡單的小舉動,在政治人物的身上表現出來,能夠反映的信息也多種多樣。具體到這裡,桓王不使用正統的禮節,說明對莊公乃至於鄭國已經出現了相當程度的反感和排斥,甚至於這種排斥已經上升到了必須利用外交層面的抗議才能更好地表達出來的程度。

而莊公發覺了桓王的舉動,對其進行了回應:

五年,鄭怨,與魯易許田。許田,天子之用事太山田也。——《史記·卷四·周本紀第四》

古語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這句話在周代被貫徹的尤其到位,在宗法體系下任何諸侯之間的外交只要涉及到領土問題,從法理上都要得到周王室的批准才能進行具體的操作,而鄭國和魯國之間交換土地居然沒有提前獲得天子的認可,更加過分的是交換的還是天子祭祀用田,這無疑是狠狠地扇了桓王一巴掌,對一直以來高歌猛進恢復王權的桓王是一個相當具有挑釁意味的行為。

而就是從“鄭魯易田”的桓王五年開始,王室和鄭國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激化,無論是在禮儀問題還是政治外交問題上都有不同程度的衝突,終於在桓王十三年,莊公的卿士身份被奪走,這也象徵著鄭國失去了在王室的發言權。

莊公對此的直接表現就是“鄭伯不朝”,乾脆連表面的禮節也不顧了,視天子為無物,而桓王在之前成果的鼓舞下,也決定直接訴諸武力,去討伐鄭莊公這個“叛臣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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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天子為無物的鄭莊公,引來周桓王親自討伐


繻葛之戰:偉業的巔峰和理想的谷底

周桓王十三年,公元前707年,桓王終於決定發動戰爭去討伐一直以來的眼中釘鄭莊公,介於一直以來鄭國實力的不斷膨脹,桓王並沒有僅僅動用王室直屬的武裝力量參與作戰,而是同樣聯絡了陳、蔡、衛等親近諸侯協同作戰。而此時的桓王在恢復王權的努力中所取得的成績也讓其對鄭國的軍事政治雙重威脅表現的愈加強烈,加上天子大義名分的正統性壓力,因此莊公雖然在應對周軍的進攻上信心不大,卻也只能硬著頭皮與繻葛(今河南省長葛市北)地區佈陣,雙方的戰事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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繻葛之戰,開啟春秋混戰時代


秋,王以諸侯伐鄭,鄭伯御之。王為中軍;虢公林父將右軍,蔡人、衛人屬焉;周公黑肩將左軍,陳人屬焉。——《左傳·桓公五年》

從桓王的佈置上,能夠看出周王室的軍事戰術體系還是沒有擺脫春秋時代的基本構架,以固化的方陣作為基礎,按照不同地區的兵源素質分配它們的進攻和防禦意圖,在戰場的號令上組織流程嚴密。這種安排固然有著穩妥的平衡方式和有條不紊的量化準則,然而同樣有著致命的弱點,而這被莊公的大將子元一眼看破,他對莊公進言到:

鄭子元請為左拒以當蔡人、衛人,為右拒以當陳人,曰:“陳亂,民莫有鬥心,若先犯之,必奔。王卒顧之,必亂。蔡、衛不枝,固將先奔,既而萃於王卒,可以集事。”——《左傳·桓公五年》

這段話可以說是一個教科書般的戰略分析指南,

千年後的普魯士軍事家克勞塞維茨有名言曰:軍事是政治的延續。而子元的分析中,首先兩個字就是“陳亂”,陳國正在內亂之中,而它的軍隊並沒有足夠的精力投入到對外作戰中。

如果率先進攻陳國軍隊,勢必會使其提前潰散,而聯軍中最有戰鬥意志和核心的王室軍隊勢必無法應對這種突然打擊,也會跟著混亂,失去了王室的約束,蔡國衛國也不會繼續保持優勢,這個時候再集中優勢兵力對已經混亂的王室軍隊進一步打擊,最終便大事可成。

從之。曼伯為右拒,仲足為左拒,原繁、高渠彌以中軍奉公,為魚麗之陳。先偏後伍,伍承彌縫。戰於繻葛。命二拒曰:“旝動而鼓!蔡、衛、陳皆奔,王卒亂,鄭師合以攻之,王卒大敗。祝聃射王中肩,王亦能軍。——《春秋左傳正義·卷六》


周王室為何難以復興?從繻葛之戰看王權紛爭

繻葛之戰,最終周桓王落敗

莊公採納了子元的建議,而最終戰役的發展完全按照子元的預料進行,陳,蔡,衛三國盡數潰敗,桓王的中軍獨木難支,被鄭軍殺得大敗,連桓王本身都被莊公用箭射中。當然了,此時尚在春秋早期,周禮威信尚在,莊公作為宗室親藩,也不敢公開做出弒殺天子的篡逆行徑。鄭軍追擊了一番,見好就收,又派出大夫祭仲前去撫慰桓王,繻葛之戰以周敗鄭勝落下了帷幕。

結語

無論是對於參戰雙方的周桓王和鄭莊公,還是其在後世的知名度來說,繻葛之戰對於周王室乃至於整個春秋時代的影響力都要比想象中更為深遠。誰都沒有意識到,王室權威的最後一層遮羞布,竟然是作為姬姓親藩的鄭國首先撕裂,而桓王精心編織和奮鬥多年所獲得的成績也被鄭莊公的鋒刃斬斷。如果說平王時代的王權衰落至少還有一部分西周二百年王權治理下的餘威為其遮掩,那麼莊公向桓王射出的那一箭,則讓東周王室的希望徹底破滅

,之後的五百年中,天子也自暴自棄般的接受了傀儡的宿命,直到強秦的崛起。

而對於莊公來說,繻葛之戰是一場他不願面對,卻無法逃避的戰爭。而且這場戰爭註定沒有贏家,被桓王擊敗固然面臨著諸侯領袖地位的喪失,而擊敗了桓王從長遠看,也讓“禮崩樂壞”四個字表面化,而鄭國的國力和天然位置,真的能夠將自己的優勢地位坐穩了嗎?

莊公沒有回答,但是後來的歷史給了答覆,繻葛之戰讓鄭國的聲望達到了頂峰,也打開了潘多拉魔盒。當沒有一個優秀的領導者時,不僅僅是鄭國,霸主和領袖的位置,只能在諸多強國間來回變換,最終相互纏鬥至兩敗俱傷,再出現短暫的和平,這種週而復始的循環,成為了華夏大地之後五百年的宿命。從這個角度來說,繻葛之戰才是真正開始亂世的鑰匙,門這邊是禮樂的表面溫情,門那邊則是大爭之世的鐵與血。

參考文獻:《史記·周本紀》、《春秋》、《左傳》、《左傳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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