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當前,再讀《白鹿原》

巴爾扎克說: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

陳忠實把《白鹿原》當做死的時候可以墊棺作枕的書。

20世紀初,渭河平原滋水縣有一個白鹿原,生活著一群普通卻不平凡的百姓。小說開篇就是白嘉軒後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裡娶過七房女人。前六房女人都過世後,他的母親白趙氏堅持說女人是破舊了的糊窗紙,撕了就應該儘快重新糊上一張完好的。在這種情況下,白嘉軒娶了第七房女人仙草白吳氏,這個女人陪伴了白嘉軒大半生,併為他留下三男一女四個孩子。白鹿原上可以與白嘉軒分庭抗禮的是另一個鹿姓家族鹿子霖,他育有鹿兆鵬鹿兆海兩子。圍繞著這兩大家族,從清末到建國之初,幾十年的歷史,兩大家族,四代人命運沉浮,在白鹿原上濃縮並呈現出來。與這兩大家族緊密相關的人物也依次登場,白嘉軒的長工鹿三及其子黑娃(鹿兆謙),親家冷先生及其女兒冷秋月。20世紀初的華夏大地,城頭王旗變幻,每一次王旗變幻背後都是屍首跟麥捆子一樣稠地擺在地裡。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每個人的命運都被時代裹挾著,生存還是死亡?

疫情當前,再讀《白鹿原》

白嘉軒

白鹿原上的族長白嘉軒,白嘉軒從父親白秉德手裡承繼下來的,有原上的原下的田地,有槽頭的牛馬,有隱藏在土牆裡和腳地下的黃貨和白貨,還有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財富,立家立身的綱紀。受祖訓和傳統儒家文化的影響,他平時不苟言笑,腰桿很直,對待族人仁至義盡,不僅賙濟孤兒寡母的李家寡婦,還為賭博的族人追繳欠款,幫抽大煙的族人戒菸,並尋回賭鬼和煙鬼外出要飯的老婆孩子,為跟著黑娃鬧農協還遊鬥他的族人下跪求情。但是他對白興兒和田小娥這樣進不了祠堂的人卻冷若冰霜,無視他們的死活。他恪守耕讀傳家的家訓,為族裡的孩子修學校請先生,不僅供自己的兩個孩子讀書,還資助長工鹿三的兒子黑娃讀書,為他買紙和筆。但是卻不讓自己的孩子進新式學堂。不管白鹿原上如何變幻,他不問世事,只看顧自己家人和田地騾馬,無論是黑娃鬧農協,革命黨反正,還是原上來了烏鴉兵。無論外界風雲如何變幻,他都恪守莊稼人的本分,種田養畜軋花,其他的都跟他無關。任何人違揹他的人生信條,即傳統儒家文化,哪怕這人是他親生兒女,他都心硬如石。所以白靈的逃婚,孝文跟小娥的姦情都讓他不認兩個孩子,妻子仙草臨死前都未能見到這兩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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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子霖

跟他形成對比的另一個人物是鹿子霖,他祖上是勺勺客,發家史不光彩,所以傳統儒家文化對他的影響並不是很深,他跟田小娥有私情,喝醉的時候調戲兒媳,設計把白孝文引到田小娥的破窯裡,並且低價收購白孝文的土地,房屋,白孝文一度聲名狼藉,他很瞭解白嘉軒,只要傷了白嘉軒的臉面,就要了白嘉軒半條命。但是他的兩個兒子卻十分優秀,不同於白家兄弟不苟言笑,鹿家兄弟性格更隨和,並且新式學堂興起時,鹿子霖很快把他們送進了新式學堂接受教育,他們相較於白家兄弟行事更機敏,更善於應對世事變幻,從鹿兆鵬好幾次在被圍剿時卻能脫身可以看出來,他把親弟弟的女友佔為己有,沒有任何的底線可言,難怪鹿兆海說鹿兆鵬能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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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雨綺版的田小娥


白鹿原上最濃墨重彩的是罌粟花般的女人田小娥。她家境小康,父親田秀才卻貪圖高額彩禮把她嫁給了大財東郭舉人。郭舉人把她娶進門並不是為了傳宗接代,她白天像丫鬟一樣侍奉郭舉人夫婦,收拾家務,給長工做飯,這或許它還可以忍受,令小娥無法容忍的是晚上郭舉人為了養生把她當作泡棗的工具。為了報復郭舉人,也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她勾引長工黑娃,被郭舉人發覺後,把她暴打一頓,並把她休了送回孃家。當黑娃死裡逃生去小娥孃家找她,並提出要娶小娥時,嗜財如命的田秀才居然分文不收並倒貼兩摞銀元,像用鍁剷除拉在院庭裡的一泡狗屎一樣急切把親閨女小娥打發了。當黑娃領著小娥來到白鹿原,被父親鹿三查明小娥底細後,鹿三把黑娃趕出家門,黑娃買了口爛窯,小娥嗚咽著說:“我不嫌瞎也不嫌爛,只要有你······我吃糠咽菜都情願”。她不貪圖郭舉人家的富貴,跟著自己喜歡的男人吃苦受累也心甘情願。那時的田小娥,白天在爛窯裡養雞養豬灑掃庭院,為黑娃納鞋底,晚上跟黑娃廝守,如果這樣一直過下去,過幾年生幾個孩子,像普通農婦一樣男耕女織,她也是願意的,這個女人美麗,勤勞,善良,不貪圖富貴。但是鹿兆鵬的出現打破了這一切。他發動黑娃鬧農協,農協失敗後黑娃自己逃跑了,留下田小娥在原上受刑罰。小娥為了活下去,也為了救黑娃,她不得不委身鹿子霖。當她和鹿子霖的姦情被狗蛋兒發現,鹿子霖為了維護自己的形象,居然讓小娥和狗蛋兒一起受刺刷刑。為了報復白嘉軒,鹿子霖讓小娥把白孝文引到了破窯,並且讓白嘉軒發現,白嘉軒最看重的臉面被重傷。白孝文被趕出家門。白孝文不善經營莊稼田地,沒多少時日還染上了鴉片,開始賣地賣房,趕上災荒年月就去吃舍飯了。就這樣白孝文從一個既有學識又懂禮儀而且儀表堂堂的族長淪落到在土壕裡等待野狗分屍。鹿三看著眼前的一切,他把這一切罪責都歸咎於田小娥,以致於鹿三對小娥動了殺機,用梭鏢刺向小娥的後心,最終懷著白孝文骨肉的小娥慘死於破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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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別喜歡這個版本的田小娥


自始至終,小娥到了白鹿原後沒有偷摘旁人一朵棉花,沒偷扯旁人一把麥秸,沒罵過一個長輩人,也沒搡戳過一個娃娃,可是白鹿原容不得她。族長不讓進祠堂也就不進了,還是不容讓她。以至於小娥死後沒多久,懷著怨氣的她為白鹿原帶來一次毀滅性的災難。“一場空前的大瘟疫在原上蔓延,像洪水漫過青蔥蔥的河川的田畝,像烏雲瀰漫湛藍如洗的天空,沒有任何遮擋沒有任何防衛,一切村莊裡的一切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窮人和富人,都在這場無法抵禦的大災難裡顫抖。”瘟疫過後,白嘉軒在有生之年第一次經歷了這場災難,他認定:白鹿原上空的冥冥蒼穹之中,有一雙監視著的眼睛,掌握著白鹿村上各個村莊的人口的繁衍和稀稠······是的,人類不過是蒼穹中的一部分,數量過多時,總是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制約著人類的數量,從古至今都是。就像如今把我們困在家裡的冠狀病毒,瘟疫從來就沒有停止過,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次,有的人因此死去,但終究還是有人活下來。是的,無論發生什麼,活著的人要永遠活下去,因為只有活著才會有希望。

就是這樣一個美麗又勤勞的女人,出現在她生命裡的這幾個男人田秀才,郭舉人,黑娃,鹿子霖和白孝文,她不被父親田秀才善待,被郭舉人羞辱,黑娃也沒有真正愛過她,鹿子霖更是把她當成洩慾和報復的工具,白孝文對她或許有一點點情愛吧,也只有白孝文在搶舍飯時心裡想到了她。她死後幾年,當黑娃當上保安團團長,帶著新娶的媳婦榮歸故里,並提出進祠堂拜祖,白嘉軒以浪子回頭為由選擇了原諒。當他路過和小娥曾經住過的破窯,他卻看都不看一眼,小娥彷彿是他的恥辱,他急於抹去生命中第一個女人的任何記憶。白孝文也穿著長袍戴著禮帽,攜新妻回原,以一個營長的輝煌徹底白鹿村土壕和破窯裡殘存的有關他的不光彩記憶。她拿命來愛黑娃,因為孝文的善良也全心全意對他。然而她生命中這幾個男人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對她有憐惜之情。終究黑娃還是那麼在乎能否進祠堂,孝文也是選擇了再回祠堂。曾經的黑娃之所以選擇小娥,也僅僅是因為小娥讓他嚐到了男女之間的秘密,他自己找媳婦並不像兆鵬說的那樣打破了封建禮教那一套,頂住宗族之法的壓迫,實現婚姻自由,他只是因為小娥滿足了他的慾望,僅此而已。小娥的反抗是因為她心裡的不甘和她不願意壓抑心底的慾望,她想讓黑娃帶她走,哪怕要飯都行,但是黑娃沒有出走的勇氣,因此她還是不能逃脫,只能忍辱苟合。

陳忠實之所以塑造田小娥這樣一個人物形象,是在他翻閱了地方縣誌之後,看到縣誌記載,有的農婦大半生守寡,侍奉公婆,用一生的時間換來了縣誌上短短几釐米的位置,她們的生命肯定十分痛苦。她們都沒有接受先進的思想,純粹基於一種合理化的生存,生活中肯定有叛逆者,但叛逆者進不了縣誌。他就是要寫一個女人,她因為性而反抗,因為性得不到滿足而反抗,她的反抗最終是毀滅。田小娥反映了我們民族人性中的悲劇性的東西,不被我們關注卻又真實的存在,必須我們去了理解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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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秋月


白鹿原上另一個悲情的女人冷秋月,她的父親冷先生,醫術精湛,為人恪守傳統禮教,醫術澤被鄉里。他看中白鹿兩家的家道德行,把大女兒冷秋月嫁給了鹿兆鵬,二女兒嫁給了白孝武。二女兒得以平安終老。大女兒卻悽慘不堪。冷秋月不知道,新婚的第一天她的丈夫鹿兆鵬被公公鹿子霖綁著進了洞房,並且一生有且只有一次跟兆鵬交合。之後兆鵬離開白鹿原再無音訊,當成為校長的兆鵬回到原上,卻始終不願意回家。冷秋月開始了守活寡的一生。她說守寡還能守個貞潔牌坊,守活寡卻什麼也沒有。她總是想到成年男人在她面前顫抖,她甚至羨慕田小娥 和黑娃,想象公公和婆婆。有一天鹿子霖喝醉酒,誤把她當成老伴,調戲她,她開始試圖勾引公公,卻被公公用草料侮辱她是牲口。從此得了淫瘋病。在原上瘋言瘋語,睡夢中大聲親暱地叫著:“爸吔,把我摟緊摟緊。”她的親生父親冷先生為了冷家女子從一而終的門風,終究不願意讓女兒改嫁。冷先生為了救女婿鹿兆鵬,把積攢的所有家財給了田福賢,終於救下了鹿兆鵬,條件只有一個:讓女婿給女兒一個孩子。但是兆鵬說:還不如田福賢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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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秋月

這就是鹿兆鵬,打著解救天下蒼生的旗幟,卻不願意救自己身邊的人。無論冷先生救了多少人的性命,無論他在別人的眼裡多麼醫德高尚,醫術精湛,他終究間接殺死了自己的女兒。他給了鹿子霖幾包啞藥,把她毒啞了。好多天水米不進,只是爬在水缸前喝涼水,冬至交九夜裡死在炕上。女鄰居們給她換壽衣時,發現她下身糜爛不堪,膿血盡流,秋月就這樣慘死。

魯迅說:我翻開歷史查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吃人”。傳統禮教就是這樣,它可以讓白秉德為長工鹿三娶妻,白嘉軒把長工鹿三當作家裡的一口子人,可以讓冷先生為窮人看病不收診金,但是它也束縛人性和自由,因為傳統禮教裡有男尊女卑,有三綱五常,有三從四德。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田小娥和冷秋月生在現在這個社會,命運是不是就好多了?田小娥可以不做妾不做泡棗工具,找一個珍愛自己的人相攜相守,過完這一生。冷秋月也可以不接受這段婚姻,或者哪怕像小娥那樣反抗一下,雖然結局最終還是毀滅,但是她最起碼還過了幾天她想過的日子。

忽然想到一個天才的女作家蕭紅。她的命運同樣悽苦,但是她最終選擇了反抗,選擇了逃離。她作為中國現代出走的娜拉,既沒有像魯迅先生說的那樣回去,也沒有墮落,她選擇了第三條路-漂泊。就這樣從呼蘭到北平,再到哈爾濱,再到青島,再到上海,再到武漢,最終來到了最南邊的香港,就這樣從異鄉到異鄉,最後永遠的留在了遙遠的他鄉。不知道蕭紅有沒有後悔過?

應該不後悔吧,畢竟認真的活過,按自己想要的樣子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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