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中的四次死亡

《白鹿原》中的四次死亡

前言

《白鹿原》中的四次死亡

死亡作為一種完成敘事任務、以及渲染蒼涼氣氛的文學元素,自然而然地經常出現在各色故事文本中,生的歡愉和死的悲涼交織成文學的長詩。這在西方悲劇的結尾尤為常見,悲劇英雄的無上榮光就來自於毀滅的那一刻。

不過在《白鹿原》中,第一個死亡高潮卻就在開場。

《白鹿原》中的四次死亡

白嘉軒後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裡娶過七房女人……一年後,這個女人死於難產……時間尚不足一年,是害癆病死的……最後吐血而死了,死了也沒搞清是什麼病症……她死得十分痛苦,渾身扭蜷成一隻幹蝦……

死亡不僅是人物命運的時間節點,也是文本地理的空間節點。以這些女人的死作為開篇,像在一次盛大的儀式開頭打滿了亡靈旗,使得這部嚴肅作品的開頭帶有一種通俗鬼故事一般的魔幻感。從接受的角度來說,這部寫實作品因此帶有了濃重的傳奇色彩,主人公的命運裡寫滿了詛咒, 在一開始就把讀者牢牢拴在人物命運和劇情發展之上,給了他們通俗小說般的刺激。

這些死亡的離奇的、鄉土的、魔幻的色彩也拉扯開文本空間,打開了讀者想象力的多重維度 一一它在感性的層面喚起讀者對這個家庭之前的好奇和探詢;在無意識層面激發起原始的恐懼。 它使得作品一開場就具有了一個足夠悲劇性的前奏,彷彿《命運交響曲》的第一個小節。這種悲劇感是視覺的,這一部分死亡瀰漫著場景還原和細節描寫,裡面充斥著大量的色彩詞彙:淤血、 癆、黑、紅、紫;它也是聽覺的,是死亡和葬禮場景中哭號和私語交織而成的聽覺的強大沖擊。 開場的密集死亡帶給讀者迎頭一棒,死,農村的、鄉土的、舊時代的死,使得一種帶有原始崇拜色彩的神秘感在字裡行間瀰漫開來。作品扉頁上題有“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開篇有史的厚重,亦有“秘”的隱蔽和詭異。一次死亡敘事就這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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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玩味的是,一面,陳忠實對儒家倫理和傳統鄉間規範持肯定和惋惜的態度,另一方面, 中國傳統儒家倫理卻非常有意地迴避著死亡這個話題。“未知生,焉知死。”這從某種程度上影響了中國敘事中普泛化的大團圓結局。死亡書寫在西方文學中有悠久的傳統,而帶有潰爛色彩和噁心意味的死亡描寫,則在現代小說裡屢見不鮮。在《白鹿原》這樣一部作者似乎有意讓儒家倫理先行的解救時代困境的小說裡,作者卻首先採用了現代手法開啟故事之門。這種無意識的寫作思維或許已經無言地證明了作者的信念與無法改變的現實之間的必然衝突,也造成了文本的裂縫。或者說,作者的價值觀和寫作策略之間表現出的裂縫已經不言自明地凸顯出了傳統文化和作者所 處時代的巨大傷口。

接下來文本進入了它的發展期,各種信仰和性格的人物漸次登場,新與舊、革命與保守、原欲與規訓、陽性與陰性、文化與暴力等,在這片古老土地上佈置開了戲劇性極強的衝突和碰撞。而開頭的密集死亡之後,下一個在文本空間中有重大意義的則是田小娥的死。

《白鹿原》中的四次死亡

《白鹿原》全書共34章,田小娥的死出現在全書的1/2左右位置,即第18、19章。這個在 “文本的地理位置”上處於中間位置的死亡事件,恰好就是全書情節的一個轉折點。如果說文本中之前所提到的死亡事件還都是“上一代人的事情”,是在時間上作為小說核心情節的“史前史” 的話,那麼田小娥之死恰恰可以說是開啟人物命運新紀元的第一站,統領了全書下半部故事核心 人物的陸續退場。作為故事中死去的第一位主角,自田小娥之死後,整部小說的情節急轉直下, 進入了密集的“天災人禍”的潰敗階段。

田小娥的死首先就伴隨著白鹿原上的第一場大災難到來。讓我們回到小說第18章的開頭一 一 “一場異常的饑饉降臨到白鹿原上。饑饉是由旱災釀成的。”(第305頁)在語言上,這兩章的修辭籠罩在一種由乾燥所導致的“難熬”(第330頁)、枯萎、心不在焉又急不可待的焦躁中,“野菜野草剛掙出地皮就被人們連根挖去煮食用了”、“人們已經不大關心或者無心操持秋田播種了”、 “樹葉剛綻開來也被掠去下鍋了”、“餓死人已不會引起驚慌詫異”、“小麥無苗,冬天不用上糞了; 棉花旱死了,乳花機也甭想招來主顧了;牲畜賣掉了,剩下一匹馬浮不住一個人專門餵養”…… (第310-311頁)這一連串“X X X 了”的句法結構強化了文本中彌散的既無奈又無聊的“難熬” 氣氛。在所有人中最“難熬”的當然是白孝文。

在經歷了上一章的顏面掃地以後,大旱之年讓這個已經心灰意冷的人變得更加遊手好閒又飢渴難耐,這兩重因素成了誘使白孝文再一次和田小娥走到一起的重要推手,胃裡和精神的雙重飢渴進而衍生出了抽鴉片這一象徵“墮落”的行為。抽鴉片這一情節在這裡的出場是非常巧妙和自然的。“飢餓比世界上任何災難更難忍受,鴉片煙癮發作似乎比飢餓還要難熬,孝文跌入雙重渴望雙重痛苦的深淵”(第330頁),有了煙癮這一情節的加入,白孝文迅速滑入墮落更深處的做法:賣地、乞討,拆房、再乞討……就變得更加順理成章。煙癮作為對“難熬”的進一步具象化,再一次強化了彌散在文本中的焦躁感。這片土地“難 熬”的同時,這片土地孕育的兒女也“難熬”起來。鹿三的出手終於將這種焦躁推向了頂峰。小說的結構如“拱門” 一般,小娥之死就是那塊承受來自多股匯合力量的“拱頂石”。

《白鹿原》中的四次死亡

最終促使鹿三拔出匕首刺死小娥的原因,並非是小娥本身的“淫蕩”,而恰恰是鹿三眼裡白孝文無可救藥的墮落。這一點頗值得深入分析:論親緣關係,黑娃與鹿三是親父子,孝文與鹿三隻是主僕,從鹿的角度來說,小娥“騙”走了黑娃比小娥引誘白孝文對其形成了更直接的冒犯。 然而面對黑娃和小娥,鹿三儘管憤怒卻選擇了迴避,容忍兩人在遠離人群的村子邊緣生活下去, 只是“寧可多繞兩三里路也要避開窯院前頭的慢坡道兒”(第351頁)。對鹿三來說,這只是一次 “名譽事件”。但面對孝文的叛逃,鹿三卻顯示出了比父親還要怒不可遏的仇恨。究其原因,或許這正是對“仁義白鹿村”的一次無聲而有力的呈現,儒家綱常是白鹿村的信仰,也是鹿三的精神依託,在這種信仰中“禮”與“仁義”大於父子親情,“情”的失去尚可忍受,但“禮(理)” 的背叛則是十惡不赦。鹿三眼見了白孝文變成敗家子的全過程,這“又一次驗證了他的生活守則的不可冒犯”(第349頁)。“守則” 一詞在此處至關重要。這是一次信仰事件。(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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