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观卖血记》:从人性角度浅析小人物的愚昧与担当


《许三观卖血记》:从人性角度浅析小人物的愚昧与担当

来源/怀左同学

说起余华,很多人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小说《活着》,尤其是它被翻拍为电影后,更是广为流传。余华可谓是写尽了“活着”的艰难,主人公福贵默默承受着苦难的轮番轰炸,留给读者无尽悲凉与叹惋。

但,相比于《活着》,我更喜欢余华的另一作品——《许三观卖血记》。这部小说作为余华九十年代转型期的长篇力作,与前期作品《活着》有着诸多不同。

相较于《活着》极具戏剧性的情节,《许三观卖血记》显得更加真实。叙述上也抛弃了《活着》中冰冷暴力的书写,而是在幽默和温情中叙写小人物的平凡和挣扎。

或许你要说,《许三观卖血记》情节上十分普通,写的不过是许三观所卖的十二次血;许三观这个人物也平凡得很,在大街上随便可以抓出一大把来。

讲真,这也是我初读《许三观卖血记》时的真实感受。但这部小说,就像一杯苦涩的茶,只有慢慢咂摸细品,才能感受到它回甘的香醇。《许三观卖血记》的观感是丰富的,会让你笑,让你哭,让你悲喜交加。

《许三观卖血记》:从人性角度浅析小人物的愚昧与担当

一、含泪的微笑:批判与温情交织

刚翻开这部小说时,我对许三观这个人物实在是爱不起来,自私又愚昧的许三观,既有农民的土气,还混杂着小市民的俗气。简直可以将其看成一个小丑,足以担当我无穷的鄙夷和嘲笑。

1.笑:愚昧与可怜的许三观

许三观这个人物无疑是好笑的,在不知情中抚养了别人的孩子“一乐”九年,还把他当成自己最看重的儿子寄予厚望;

为了感激和补偿自己曾经暗恋的对象林芬芳,卖血后给她买一大堆补品被林芬芳丈夫逮了个正着,可谓是不打自招;

许三观在面对众人一乐长得不像他的怀疑时自欺欺人:“儿子长得不像爹,儿子长得和兄弟像也是一样……一乐不像我没关系,一乐像他的弟弟就行了”;

在被抄家后不得不卖血前反复叮嘱自己的两个儿子——长大以后去把何小勇的女儿强奸了,可谓是阿Q式“儿子打老子”的精神胜利法的生动再现。

笑过之后,觉的这个人物也挺可怜的。在一乐打伤铁匠孩子后,铁匠带着一大群人来抄家,许三观竟然用茶水来热情招待,还帮着抄自己的家,仿佛被搬走的不是自己的东西似的。

他的热情招待是因为在众人前维护他那可怜的自尊,毕竟一乐不是自己的亲生的儿子,他应该受到的惩罚与自己无关;可看到历经十年艰辛而积累起的家空荡荡的,又和许玉兰一起呜呜地哭起来。

许三观更是愚昧的,以为在献血前喝水可以稀释血液,哪怕涨破肚子也要拼命喝;

面对有着封建迷信色彩的喊魂,村里的人,尤其是许三观一家更是深信不疑,因而行动时更是郑重其事,以至于我们不由得与鲁迅笔下的愚昧的国民联系起来。

而在后文中提到许三观是O型血,在来喜来顺的血型中再次偶然巧合,再一次在遥远时空中与不会写字、只会画圈的阿Q暗相呼应。

但在遭遇了一系列变故后,许三观似乎在慢慢改变和成长,他人性中温情善良的一面也逐渐显露出来。我眼中的泪花随之不时酝酿,我的心也被他接连献血的担忧狠狠揪住,甚至暗暗祈祷他千万不能出什么意外。

2.泪:善良与有担当的许三观

许三观与许玉兰绝对是欢喜冤家,但当许玉兰被批斗时,不顾他人“扔小石子吐唾沫”的许三观,坚持为妻子送饭,为了不被监视者发现,机智的他在米饭里悄悄藏肉,对妻子有着溢出般的关心和疼爱;

不到一个月的接连卖血的许三观,陪二乐的队长喝酒,在身体疲累和内心忧虑的双重作用下惊惧得浑身发抖,但为了二乐能回城,哪怕喝死了也要喝;

正常情况下两次卖血的间隔不应该少于三个月,但为了给一乐治病,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接连卖血,从第五次到林浦的第七次卖血,平均一个月一次;从第七次到百里的第八次,只隔了三天;而第八次到第九次、第九次到第十次,分别只隔了四天和三天。

为“一乐”接连卖血的许三观的身体已是虚弱,但为了凑足医药费他还是努力挣扎着——“就是把命卖掉了,我也要去卖血”;“我快活到五十岁了,做人是什么滋味,我也全知道了,我就是死了也可以说是赚了。我儿子才只有二十一岁,他还没有好好做人呢。”

在家庭遭遇困境时,许三观主动扛起了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即使是以自己生命的耗损为代价,哪怕救的儿子并不是自己亲生的!

小说中许三观的十二次卖血,一次用在娶妻,七次为一乐,一次为二乐,一次为全家,一次为私情,最后一次未卖成的是为自己。总的来看,许三观竟然有九次卖血是为了家人而不是自己。对于家庭,他有着令人动容的牺牲和担当。

3.含泪的笑:无力而自尊的许三观

看到最后一章,以为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许三观一家人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然而,即使衣食无忧,出乎意料的是许三观还要去卖血。现在,他想为自己卖一次血。

垂垂老矣的许三观,引来的却被血头的嘲笑:没有人会要你的血,你的血就像猪血一样只配被油漆匠往家具上刷。

许三观的“脚在往前走,他的眼泪在往下流。他的头抬着,他的胸也挺着,他的腿卖出去时坚强有力,他的胳膊甩动时也是毫不迟疑,可是他脸上充满了悲伤。”

肢体动作与表情的矛盾反应,使一个不服老而有些倔强的许三观跃然纸上,外表的神气与心灵的苦涩形成了强烈反差。

为了安抚许三观受伤的心,许玉兰又带他来到了过去卖血后必去的胜利饭店,许三观点了三次“三盘炒猪肝,二两黄酒”,这里的重复让人发笑,却在笑过之后又留有一丝苦涩。

老了的许三观就像一个孩子,虽然他没有力量去做什么,但却依然有着自己的骄傲。小说最终以“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倒比眉毛长”收束全篇,在倍感痞气与乡土气的语言中戛然而止。既有许三观式的喜感,亦有许三观式的无奈与辛酸。

因此,对于许三观这个人物,或许你在一开始对他是抗拒的,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会渐渐爱上这个平凡的普通人。他虽然愚昧,但却有着自己的担当。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大形象,却展现了人性中的丰富与复杂。

对于这个人物,余华的态度又是怎样的?是否与我的观感不谋而合?带着这个问题,我阅读了余华的创作谈,却发现回答这个问题并不是容易的,因为余华在塑造人物、展开情节时有意识地对自己的态度加以隐藏。

《许三观卖血记》:从人性角度浅析小人物的愚昧与担当

二、隐藏的叙述者和无我的叙述方式

余华说:“我寻找的是无我的叙述方式,在这个意义上,我同意李劫强调的——作家与作品之间有一个叙述者的存在。在叙述过程中,个人经验转换的最简便有效的方法就是,尽可能回避直接的表述,让阴沉的天空来展示阳光。”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余华十分强调叙述者的存在,即在作家与作品之外还有一个故事的讲述者,不完全等同于现实中的作者本人。

但现实情况却常常是,我们常常很难区分这两者。尤其当作品是以第一人称写就时,小说中的“我”和作家本人的界限似乎就更加扑朔迷离。

其实,作家创作一部作品,总是不可避免地带有自己的影子。但若把作家与作品中的人物完全等同起来,就如同把演员本人与他的角色混为一谈。

以《孔乙己》为例,让咸亨酒店的小店员来讲故事,即使他在文中自称为“我”,但他绝不是鲁迅本人。为何人们常常会将两者混淆?因为作家们为了作品的真实性和感染力,往往贴着人物本身来写,将自己投射进人物中。

对于余华上文提到的“无我的叙述方式”,他接着补充道:“我喜欢这样一种叙述态度,通俗的说法便是将别人的事告诉别人。而努力躲避另一种叙述态度,即将自己的事告诉别人。即便是我个人的事,一旦进入叙述我也将其转化为别人的事”。

你或许会提出疑问,那什么又是“有我的叙述方式”呢?在这一点上路遥便是很好的例子。在《平凡的世界》中,你时常会看到“我”忍不住跳出来发表议论,即使是改编成电视剧,也会出现大段大段的旁白。

余华与路遥则截然不同,对于人物和作品,他似乎显得没有那么有控制欲,反而努力追求一种距离感。很少说自己,在不得不说自己的故事时候,叙述时又改写为“别人的故事”。

《许三观卖血记》中绝大部分以对话结构全篇,营造作者与叙述者、叙述者与人物、人物与读者间的距离感。作者很少站出来发表看法,读者也因之能有一种反观的心理距离,而不是完全沉浸于情节和人物中。

因此,余华笔下的叙述者多客观从容,作者的态度很难直接看出来。这无疑给我们探究余华对许三观的态度增加了难度,但却并非束手无策。

《许三观卖血记》:从人性角度浅析小人物的愚昧与担当

三、推进的情节与真实的细节:于无声处起波澜

首先,情节的推进便是一把很好的钥匙。

在开篇之初,叙述者看似不动声色,实则像睥睨众生而发笑的上帝,以幽默和戏谑书写许三观的愚昧和可怜;

但在之后的情节中,叙述者的笔调开始变得温和起来,在不自觉中改变了观照距离,表现出一定的同情和赞扬;

到了文章后半段,叙述者语调一转,又延续了最初的幽默戏谑,流露出温情的嘲讽。

因此,我们能从叙述者笔调的变化大致推演出余华的复杂态度:既有戏谑与讽刺,亦有同情与赞扬。许三观既是可笑的,同时也因着美好的人性而熠熠生辉。

除了情节之外,我们还可以细读文本,找到一个个细小的线索,从而发现余华对人物态度的或显或隐的表白。

相信很多人对许三观卖血前喝水的场景印象很深:“他看到林浦的河东在碗里有些发绿,他喝了一口,冰冷刺骨的河水进入胃里时,使他浑身哆嗦。他用袖子抹了抹嘴巴后,仰起脖子一口将碗里的水全部喝了下去,然后他双手抱住自己猛烈地抖动了几下。过了一会儿,觉得胃里的温暖慢慢地回来了,他再舀起一碗河水,再次一口喝了下去,接着他再次抱住自己抖动起来。”

为了卖血给一乐治病,许三观在寒风中喝下去的是发绿的、冰冷刺骨的河水。他喝水时总是“仰起脖子一口喝下去”,颇像我们小时候喝药时下定决心的忍耐。

而“双手抱住自己”这一动作,既是因为太冷,更是由于他唯有这样才能控制自己哆嗦不已的身体。从这些细节描写,我们可以感受到许三观的坚韧和执着,而余华对许三观的同情也就在其中慢慢渲染开来。

在得知根龙的死后,“在一堆乱砖上坐下来,深秋的风吹得他身体一阵阵发冷”,这种冷不仅仅是自然的冷,更是他仿佛看到未来的自己因卖血而死去的悲凉。

许三观连卖几次血后“他的两条腿就像是狂风中的枯枝一样,剧烈的抖着,然后枯枝折断似的,他的两条腿一弯”,生动细腻的刻画,宛若电影的长镜头,让读者的心也随之震颤,更是对为爱献身的许三观钦佩和担心不已。

正如有评论家曾指出,“余华也承续(重复)了鲁迅的启蒙观点,清醒地看到底层群体的精神愚昧,但他对底层为养家糊口而卖血卖命精神价值的肯定,消解了鲁迅早期式嘲讽的沉痛与尖刻,许三观们不是没指望的国民,也不是吃人的看客,不过就是‘以食为天’之众生,但许三观们为此所承受的苦难又反过来消解着民间理论的狂欢色调。这也是为什么用左翼的底层话语来谈《卖血记》会感觉太沉重,而以民间话语来说《卖血记》又会显得太轻飘的原因。”

《许三观卖血记》:从人性角度浅析小人物的愚昧与担当

四、结语

余华评价许三观是“时时想出来与他命运作对的一个人,却总是以失败告终,但他却从来不知道失败,这又是他的优秀之处”。

无疑,许三观这一人物是复杂的,他对失败的不自知和无所适从让人发笑,但与命运的抗争——即使是消极的,也同样让人肃然起敬。而对于家庭的责任和担当,更使这一形象高大了起来。

总之,许三观是愚昧而可怜的、善良而有担当的,更是即使无力却仍然自尊好强的普通人。虽然有批判,但亦有温情,读者也在这笑与泪中,瞥见了人性的真实性和丰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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