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曾經照顧病人,如今成為了病人

他們曾經照顧病人,如今成為了病人

2月14日晚上十一點多,高師傅和其他五位護工終於不再無“家”可歸。

曾經的“家”是在醫院,他們所照顧的病人病床旁的摺疊床上。作為武漢中心醫院南京路院區的一名護工,高師傅一天24小時都在醫院。春節那三天會有三倍工資,所以很多人像高師傅一樣放棄了回家的機會,選擇留下來陪護病人,“這是百年不遇的事情,誰知道會有這個事情呢(疫情)?”

正月十五,因為同病房的一位病人確診為新冠肺炎,整層樓的病護都進行了隔離,連高師傅所陪護的老人也一併確診,這時,她已經來不及想太多,因為醫院開始給護工下達離院通知,讓他們儘快離開。

離開之後去哪裡?醫院沒說,他們也不知道。

2月13日,同一家醫院裡另一位護工呂師傅也做了肺部CT檢查,報告顯示肺部有異常,但還未確診。那晚62歲的她靠著醫院外牆過了一夜,樓下還站有不少仍在徘徊的護工,他們有些或已經出現了被感染的症狀,有些暫時無恙,但是困惑仍然是一致的,有護工說道:

“我在醫院做了十幾年護工,天天就住在病人旁邊,現在也沒辦法種田,離開了醫院我沒有地方去。”

“就算是居家隔離,也沒有家”

師傅,是護工之間互相稱呼彼此的習慣用法,不分男女。

高師傅是湖北孝感人,住在漢川的刁東農場,那裡有著大片大片的棉花基地,在服裝廠、泡沫廠都做過以後,她覺得每個月兩千多塊的工資還是太少。

2016年,高師傅跟家裡一個嫂嫂來到武漢,經家政中介介紹到武漢市中心醫院給一位退休治療的老幹部當了護工。以前一天12小時的上班時間對她來說太少了,掙不夠錢,“在醫院能做24個小時,工資比漢川高一些。”

他們曾經照顧病人,如今成為了病人

去年一年,高師傅只回家了兩次,一次因為有老人去世待了九天,另一次只待了兩天。

“臘月二十幾號的時候看很多人在上邊說華南海鮮市場有了什麼病,當時沒有當回事。”

過了幾天,護士長跟她們說不要出去,不要到處串病房。初三初四的時候,自己認識的兩個護工發燒,去檢查以後發現被感染了。高師傅也開始怕了。當時經常進出病房的一位家屬開始頭暈,“我給她發微信說你趕緊去檢查啊,現在蠻多人病了。”

朱清清是高師傅照顧的老人的女兒,她回憶說過年後病房裡已經有老人持續在發燒,核酸檢測做完結果不好,轉移馬上就開始了。

轉到隔離病區後,醫院安排病人陸續接受了CT檢測和核酸檢測。高師傅擔心自己也被感染,就和朱清清溝通給自己也做一次。

CT結果顯示高師傅肺部有一些陰影,可能與之前得過肺結核有關,並沒有做新冠肺炎方面的診斷。第二天朱清清給高師傅送來一些藥,讓高師傅做預防。

他們曾經照顧病人,如今成為了病人

病人家屬給高師傅買的藥

當時武漢已經封城數天,高師傅說要是以前還能讓兒子來接她回家,現在也回不了家,離開醫院也是流落街頭,沒有去處。

另一邊,朱清清的母親已經92歲,去年生了一場大病以後處於完全失能狀態,身邊離不開人照顧。跟家人商量後,高師傅決定留在隔離病區繼續照顧老人。

此時醫院已經開始要求隔離病區的護工離開。

而高師傅照顧的老人核酸檢測結果也出來了,顯示陽性。但這依然沒有動搖她要繼續留在醫院的想法:“照顧老人還有地方住啊。之前有一個護士長來通知我們去發熱門診打針,我說我們也不發燒,人家怎麼會收我們看這個病?有的護工下去幾天了,都不發燒,沒辦法給你治,沒吃沒喝的,都在大廳裡坐著。”她擔心下去後就再也回不來了。

對於目前的處境,呂師傅只是無奈,“我們也不懂啊,現在也沒人管你。家裡人也沒有辦法,他們也來不了”,“想著得了(新冠肺炎)就這樣吧”,有藥吃就行。

“因為護工的意願在那裡,現在在醫院也是一個隔離的狀態,你把她趕出去,她怎麼辦呢?她們屬於密切接觸感染者,就算是居家隔離,也沒有家啊。”高師傅已經護理朱清清的母親三年,“他們家姑娘蠻好啊,對我蠻好,像親姐姐一樣”。朱清清和身在外地的兒子一起,開始幫助高師傅和其他五位護工爭取找到落腳的地方。

疫情下的流動人口

朱清清和護工口中所經常提到的“陪護中心”,其實是一家政中介。

中介的作用是為護工和病人家屬之間搭建聯繫,簽署一份協議後,他們就會從中收取家屬的中介費和護工的管理費。“我們介紹他們(護工)上崗。”而經由家政中心介紹上崗的護工們與家政中心並沒有勞動合同。

所以,儘管護工由中介“派出”,又長期紮根在醫院裡,但他們其實不屬於任何一方,在疫情這樣的節點,成為了漂泊無依的人。

負責人說,他在知道了護工被要求離開醫院的情況後,已經和家屬一起協助他們做了CT檢查,並且跟社區、街道和相關部門打電話,“打了很多”,“社區說這些護工不在他們的轄區內,沒辦法登記”,一開始,街道稱要確診核酸陽性才給登記,但是後來考慮到他們都沒有住址,並且看到了CT報告結果,就都登記上了。

如今在武漢,在街道進行了登記才有了確診和進一步治療的可能。

一元街道的負責人告訴記者,武漢市中心醫院南京路院區確實在他們的轄區範圍內,但是護工的數量很多,而且護工既不在轄區住,戶口也不在社區,屬於流動人口。

社區的居民數量很多,而街道的床位和醫療資源也十分緊張。“所以之前跟醫院聯繫看能不能通過醫院,讓生病的得到治療。社區的居民很多,如果是送到社區,等的時間會比較長。但是醫院說護工也不是他們聘請的,醫院的資源也很緊張。”目前,一元街道只能先將六位護工的資料登記在社區,按照社區的分類標準向上申報。

他們曾經照顧病人,如今成為了病人

記者此前曾向武漢市中心醫院南京路院區詢問情況,院方稱目前醫院已被徵收,對於護工問題需要了解一下才能答覆,截至發稿未得到醫院方回覆。情人節當天,高師傅收到一位記者發來的微信,讓他們帶好身份證件和行李到江岸區勝利街的城市快捷酒店先住下來。“尤其是被子,酒店有房間,但沒有被子。”終於在這天結束之前,六個人找到了暫時的落腳點。

他們住進的是一個臨時觀察點,並不配備醫護人員。志願者團隊得知這一情況,給護工們提供了線上買藥鏈接,但是線上買藥對於年歲已高的護工們來說並非易事。並且,很多藥物需要遵醫囑服用,那些只拿到CT檢測結果,因為長期缺乏社會經驗而操著一口方言的護工們,很難和醫生詳細溝通,聽取他們線上的意見。這些,成為了下一步的難題。

除了已經被通知離開的高師傅們,其實還有一些堅守在醫院非隔離區的護工們。

李師傅就是一位還在非隔離區護理病人的護工,李師傅說除了幾位病人已經退院的護工離開了,自己和同樓層的其他護工仍然在照顧病人。“我們目前還是安全的,醫院沒說讓我們走。”但她要是到了不得不離開醫院的一天,也許會面臨著相似的處境。

(文中人物為化名)


作者 | 張曉慧

排版 | 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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