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屁股、比手勢、閱讀:論中世紀手的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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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維坦按:

不知怎的,看這篇文章總想起詩人布羅茨基詩歌中反覆出現的手的意向,比如“福圖內斯特,我想住在一座城市裡,那兒會有一條河從橋下伸出,如同一隻手伸出袖口,然後流向海灣,展開它的手指”(《闡述了的柏拉圖》,王偉慶 譯),“像一行詩那樣,落下的灰塵對拿著布的手悄悄地說:‘不要忘記我‘,而那塊溼布吸走了這句話”(《特爾斐以北》,王偉慶 譯),“為那隻從來沒有撫摸過錢的手,更不用說去摸一個創造生命的器官”(《里斯本來的明信片》,王偉慶 譯)。

想想也是,人的手一生中會觸碰無數的事物——作為一個行為動作的執行端,手連接了人與這個世界,這裡面既有時間上的連續性神聖/日常想象(比如擦完屁股後的手開始翻祈禱書頁),又有空間上延展與形而上規模(比如手與命運和宇宙的關係)——這麼一想,可真是神奇啊。

打屁股、比手势、阅读:论中世纪手的使用

在大英博物館的地下室裡有一塊14世紀法國的小象牙匾。匾牌很小,只有5釐米寬、8釐米長,小到可以整個放進手掌中。它原本可能是作為書寫板用。還有一塊大小相同的匾牌與之成對,它們原來應該是鉸接在一起的,像微型書本一樣,匾牌有雕刻的那一面猶如書本封面,而其反面的凹陷空間則覆有一層薄薄的蠟塗層。

匾牌的持有者可以用刻蠟用的尖筆在凝固的蠟塗層上記錄下他們的想法或一些數據,然後把“蠟頁”置於蠟燭上融化、重置,就像中世紀的“蝕刻素描”畫板(Etch-a-Sketch)一樣,輕輕一晃就把字跡清除乾淨。

匾牌正面用作裝飾的雕刻畫則能留存許久。它描繪了一群男女緊緊擠在三個壁龕前。這些人形舉止優雅——有的站著,有一位坐著,還有兩位在地上——正在玩一種在中世紀時被叫做“熱蛤”(Haute Coquille)的遊戲,有時也叫“熱手”(La Main Chaude),這個活潑的名字掩蓋了這一消遣的性感本質。

玩的時候,其中一人被蒙上眼睛,然後被打屁股。在大英博物館的象牙匾上,一個年輕人正跪在人群中央,腦袋埋進一位坐著的女性的裙襬褶皺裡,這樣他就看不見

(是誰在打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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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作品尺寸很小,年輕人的輪廓還是精緻地刻畫出來了,幽靈似地出現在布料下,並且我們從他的手部輪廓中感受到了遊戲潛在的色情之處,因為他的手正沿著女人的左大腿向上摸索。打屁股的動作則能從他身後兩位女性舉起的右臂上看到暗示,她們的手被誇張地描繪出來,正要揮打到他臀上。

遊戲結束時,被矇住眼睛的人只能靠被打的刺痛感來猜測打他/她的人是誰。如果他們猜對了,他們將得到一個吻作為獎勵,可以看到,在象牙匾的右上方,一對勝者夫婦正在壁龕之間悄悄地擁吻。

在這幅作品中,人們的手很顯眼。他們觸碰、揮打、輕拍、繫結、指點、摸索、愛撫、打屁股。我們看得越仔細,就會發現越多這類細節。裙下埋著年輕人的女子將左手放在他的頭上,同時右手用一根異常細長的手指指向上方聚集的人群。兩個打屁股的人正使勁拽起她們自己的裙子。左下角那個留著鬍子的人,不知道是在人群上方還是下方,他似乎在攤開雙掌撥開女人堆擠過人群。

就連畫面最左邊的女人——這個人物太過邊緣,以至於在匾牌範圍內無法畫出全身——也被賦予了一隻碩大、揮動的手,塞進了畫面的中央。這塊書寫板想必經常會被置於掌心,而當它如此時,畫面裡這些關於手的細節理應會引發內外的共鳴:象牙匾不僅向身體末端(手指)

傳達了觸感,還通過圖像傳達了觸覺信息本體。

在中世紀早期的古英語文本中,醫療工具和使用它們的人被直接混為一談。

中世紀的觸覺概念很難掌握,其中滿是內在的問題和矛盾。與更神秘、空靈,通過透明射線和振動空氣傳播的視覺和聽覺相比,哪怕是與更易感知的味覺和嗅覺相比,在中世紀,觸覺被視為位於一切感官的最底層,五感之基礎。

也許這是由於它是一種令人困惑的、同時發出並接受的感官,既不完全主動也不完全被動:在伸手觸摸某物時,那東西也不可避免地同時觸碰你。這一動作中發生了什麼?你是在觸摸還是被觸摸?或者兩者皆是?與甜美歌聲的惑人魔力、絕妙氣味的柔和飄蕩或者視覺上的細微層次相比,觸覺的這種不精緻顯然不夠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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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另一方面,觸摸帶來了不可否認的感官直接性,有時也意味著它可以被認作是中世紀最重要的感覺之一。就像嗅覺、味覺、聽覺和視覺一樣,在中世紀,觸覺被認為是通過身體內流動的活力靈魂發揮作用,它將皮膚表面的感覺信息傳回大腦進行認知。

但是與其他感官不同的是,觸覺是堅固的、實在的,和明確的。它可以讓你直接地、實實在在地感受到自己周圍的世界。當然,與聽到遙遠的聲音或看到地平線上的畫面相比,遠距離的觸碰絕不可能,這暗示著某種令人興奮的親近感。它甚至可以被視為是最重要的感官。

學者們仍舊承認亞里士多德等哲學家的主張,即,觸覺是生活中絕對必需的一種感覺。也就是說,一個有機體在沒有其他感官的情況下——或聾或瞎,或嗅覺缺乏,或味覺缺乏——仍有可能存在,但是如果沒有任何觸覺,則只能認為該生命體從本質上是沒有生命的,它必然是死去的。

在中世紀,觸覺就是以這種方式被用作衡量生命力的基本尺度,它本身被認為是一種診斷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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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對病人軀體進行不同程度的推拉,可以確定他們的疼痛程度,同時,敲擊病人軀體的特定位置並傾聽特定回聲或聲音的做法受到推崇,時至今日,醫生仍然用這種方法來檢查胸部的健康狀況。醫學權威把手描述為身體的工人,利用它們來測試身體某一部分的硬度——腫脹程度、質地或溼度——對徹底瞭解每個病人的特定情況大有幫助。

醫生可以通過手指敏銳地感覺到疾病。

***

在中世紀的看病過程中,對這種治療性接觸的重視產生了一個問題。如果一個醫護人員需要用工具而不是手來完成他們的工作怎麼辦?如果他們需要切開病灶、縫合傷口怎麼辦?如果觸摸因其在診斷中的直接性而被重視,那麼在這樣一種觸覺隔離的狀態下照顧病人不就有問題了嗎?

為了克服這一點,中世紀的外科醫生開始建立一種看待醫療工具的新方式,這種新視角在概念上將他們的器械與他們自己的身體融合在一起。具體說來,諸多作者對探針、剪刀、刀和其他工具進行了探討,將它們視作操作者之手的直接延伸。

希臘語和拉丁語在“外科手術”(surgery)這個詞的詞源中都保留了這種不可分割的聯繫,該詞的希臘語詞源是“kheirourgos”,拉丁語詞源則是“chirurgia”,這兩個詞都由“手”和“工作”組合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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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edieval Medicine

在中世紀早期的古英語文本中,醫療工具和使用它們的人被直接混為一談,外科醫生和手術器械的術語通常是可以互換的。在後來的中古英語著作中,醫學專業人員的語言也被日常的身體術語所吸收。無名指也常常被稱為“leche fingir”——演變自古英語中的“醫生”(læce)——這既是因為醫生通常用無名指調和、塗抹藥物,也因為人們認為它的靜脈直接通向心臟。

法國外科醫生亨利·德蒙得維爾(Henri de Mondeville)在其關於皮膚的著作中(他配了一幅栩栩如生的插圖,是個被剝皮的軀幹形象)甚至把他手術刀的接槽和刀片描述成像外科醫生自己的指甲和手指一樣。

這種語言學的概念也可以反推,外科醫生們寫道,他們自己需要塑造精細,就像他們精巧的外科工具那樣。意大利醫生米蘭的蘭弗朗克(Lanfranc of Milan, c. 1245—1306)強調外科醫生需要擁有纖長的手指,而與他同時代的佛蘭德作家楊·伊珀曼(Jan Yperman, c.1260—1330)則說外科醫生需要“vingheren de lanc sterc van lichameniet bevende”——“從身體長長伸出、不顫抖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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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iusante.parisdescartes.fr

當我們更仔細地觀察這些外科醫生在手術中可能使用的複雜工具,就能逐漸明白他們的話是什麼意思。從中世紀倖存下來的手術工具極為罕見,儘管如此,手稿中的精美圖畫確有留存,這些圖像至少能讓人對中世紀的手術器械稍有了解。

其中最著名的或許是宰赫拉威(al-Zahrawi)的一系列頗具影響力的論文,他在其共30卷的著作《醫學寶鑑》(Kitab at-Tasrif,英文譯為The Method of Medicine)的最後一卷中對外科學作了討論。它保存了大約200種手術器械的圖示,這些形狀狹長的器械圖像夾雜在解釋性文字的段落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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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赫拉威的《醫學寶鑑》內頁。© Library Guides

就像波斯醫生曼蘇爾(Mansur)的人體骨架插圖一樣——他將骨骼以示意圖方式而非依照現實情況展示在書頁上——這些器械的插圖並不是為了向讀者傳達它們的精確形狀和尺寸。無論是原始的阿拉伯語手稿、拉丁文譯本,或是後來的印刷版本,宰赫拉威筆下的工具大部分都顯得很薄,色彩斑斕,帶有尺寸誇張的鋸齒或者奇怪的、羽毛般的柔軟感。

儘管如此,這些奢華的圖片仍然清楚地表明這些物品對於撰寫和整理這些書籍的外科醫生來說有多麼重要:他們花費了時間和精力來仔細傳達它們手柄的華麗細節和末端精細的裝飾,將它們作為昂貴、專業製作的物品呈現出來。

以這種方式展示器械也是在承認,他們的專業工具是外科公眾形象的重要組成部分。擁有從事這項工作所需的合適設備意味著此人同時擁有能力和專業知識,就像如今,醫生的手術設備或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新診斷技術也許能讓病人感到,他們正置身於一位訓練有素且成功的專業人員的照料之下。

高質量的工具對於中世紀的外科醫生重要至極,以至於我們經常在他們的遺囑中發現它們被重點提及。中世紀晚期倫敦的一位外科醫生安東尼·科皮奇(Antony Copage)的遺囑終稿要求把他所有的鋼製器械留給他的僕人喬治,條件是“他必須具有同樣的技藝”。科皮奇的外科手術包與他的珍貴書籍、他最好的衣服,甚至還有一些留給他妻子的個人紀念品一起列在了遺囑清單上,顯然是他最寶貴的財產之一。

對手的描繪極其頻繁地出現在醫學、小說和詩歌等各類中世紀手稿的邊緣空白處。

外科工具也令外科同業公會得以通過批准某些個人的行醫資格來規範行業。這些公共機構可以發展到相當大的規模,建立極高的名望。例如,在中世紀晚期的約克郡,理髮師-外科醫生同業公會是一股卓越的醫療力量,負責組織年度宗教劇目演出和授予新培訓成員選舉權等多種活動。

一些外行人士似乎偶爾會鑽到空子:倫敦聖巴塞洛繆醫院(St. Bartholomew's Hospital)的記錄顯示,一位名叫加洛普(Galop)的木匠被叫去給一位需要用鋸子截肢的病人“進行外科手術”,

這顯然不是因為他有解剖學知識,而只是因為他擁有某種類似正確設備的東西。

儘管如此,對於被批准執業的專業人士來說,同業公會允許他們使用自己的工具,既賦予了他們專業身份,也賦予了他們社會地位。事實上,公會既能迅速給予執業批准,也能迅速收回它。如果發現成員違反規定——未能堅持繳納會費,或是表現低於特定職業標準或道德標準——其人可能會被禁止行醫,沒收工具。剝奪他們的工具,就等同於剝奪他們賴以工作的雙手。

中世紀的外科手術器械有時甚至被認為本身就具有某種內在的能動性。在亞里士多德看來,觸摸的能力標誌著生者和死者之間的區別,因此對完全信奉他的追隨者而言,這種想法基本說不通:一把由冷硬的金屬製成的手術刀或鋸子不應該有任何生命力。但是,在中世紀富有創造性的想象力手中,這些沉重、一動不動的工具能夠活過來。留存至今的外科器械的設計幾乎總是有機的,並且極其生動。

器械的花紋近似葉狀,配有閃閃發光的花瓣狀鍍金和嵌金銀絲的蔓草紋鑲嵌。還有一些工具上有著活潑的動物特徵,如鷹頭手柄或從設計主體中螺旋伸出的飾邊象鼻圖樣,使它們的形狀充滿活力。人類的面部和嘴也很多見,它們出現在工具的手柄和銜接處。鑑於當時的醫學論文通常修辭性地將外科手術稱為一種“咬人的”手藝,這種以口固定的形象特別合適,因為作者會在文章中反覆提及“咀嚼”、“大嚼”或“啃咬”的動作,既用來描述疾病的傳播,也用於描述工具在病人體內的運動。

這些活潑的設計也與當時文學中對外科器械的描述相吻合,在文學這個虛構的領域裡,外科器械甚至能更加生動地活轉過來。在中古英語詩歌中,像鋸子這樣的工具——許多不同行業的人如屠夫、林務員以及外科醫生都使用這種工具——不僅可以從它們刻有動物紋樣的那一端觀察四周,用它鋸齒狀的牙齒啃咬一切到嘴邊的東西,還能說話。

一份來自萊斯特郡的15世紀手稿保存了一首名為《木匠工具之爭》(The Debate of The Carpenter's Tools)的短詩。在這首詩中,木匠工作臺上的一堆器具活了過來,在討論要想讓他們的主人富裕起來,怎樣才是最好的辦法,更緊迫的是,他們要如何加班加點工作才能供他這樣毫無節制地喝酒。在斧子、曲柄銼和其他工具爭論完後,鋸子急切地加入其中,斥責前一位演講者——指南針,為他醉醺醺的主人辯護:

你不過是在吹牛

因為即使你晝夜不停地趕工,

我得說他也不會成功。

他和房東太太住得太近啦。

木匠的鋸子,就像外科醫生的鋸子和刀一樣,象徵著辛勤的勞作和盡心盡力的技藝,體現了有生命的忠誠和匠人世界的常識。作為有知覺、能說話的存在,它們觸摸病人的全身,變成了對它們親眼目睹的外科世界滔滔不絕的評論員。比手稿的成書年代稍晚些,還有一把現存於維也納的德國手術鋸,在它的弓上刻有一首短詩。短詩在“spruch”這個德語單詞上玩了雙關,它既可以翻譯成“鋸子”,也可以翻譯成“格言”,它提醒讀者這些工具能夠同時激發恐懼和希望:

我的軀體裡投出殘酷的目光,

伴隨著恐懼、軟弱和巨大的痛苦,

但當工作結束時,

我的傷痛變成了歡樂。

***

對手的描繪極其頻繁地出現在醫學、小說和詩歌等各類中世紀手稿的邊緣空白處。事實上,它們的出現頻率比任何其他身體部位都高。這些圖案現在被稱為“手指符號”(manicule),圖案中,纖細的手掌伸出極其纖長的手指,其中一根手指指向特定的一段文字。

這些小手是中世紀讀者留下的遺蹟,特意設計來讓自己去注意一個重要的詞組,一個特別重要的章節的開篇部分,甚至只是文本中的任意某處,由於如今已經難以憶起的原因,該書的主人希望在未來某刻重讀此處。作為標記,它們通常附加在個人筆記前後,這些筆記也記在頁邊空白處,可能是由數個不同的人在手稿歷史中的數個不同時刻寫下的,這為書本的使用模式構築了一種層次感。

這些頁邊的手只是中世紀閱讀行為的數個誘人側面之一,而這些側面中有許多暗示著中世紀的閱讀經歷可能與如今的我們完全不同。根據描述,在中世紀,信件和其他通信來往經常由信使向在場的所有人大聲朗讀,而不是由收件人單獨閱讀。大多數日常閱讀是在腦中默默進行,還是讀出聲來,這一問題至今仍未有定論。

但最重要的是,這些倖存的手指符號證實了在中世紀,閱讀是一種多麼強調觸覺的操作。隨著讀者用手指劃過一行行的文字,又用拇指推起頁角來翻頁,一些羊皮紙書籍因為反覆經歷這些動作而幾乎變黑,以至於可以用現代文物修復員的機器(也就是密度計)來測量頁面的相對不整潔程度,並分離出某個特定文本中最髒的部分——多半也就是最受歡迎的部分,書本的某一任主人也許曾一次又一次地翻閱這些段落。

這並不是說沒有人對讀者提出警告,讓他們不要如此粗魯地對待這些昂貴的物品。10世紀的西班牙抄寫員弗洛倫蒂烏斯·德瓦萊拉尼卡(Florentius de Valeranica)提醒讀者,寫作之痛苦與艱難:

如果你想知道寫作的負擔有多重:它使眼睛蒙上一層霧氣,使脊背彎曲,折斷腹部和肋骨,使腎臟充滿疼痛,使身體飽經磨難。因此,讀者呵,慢慢地翻頁,讓你的手指遠離書頁,因為,正如冰雹毀壞莊稼一般,草率的讀者會毀掉書本和文字。正如港口令水手感到甜蜜那樣,最後一行也令作者感到甜蜜。

然而,有些讀者卻情不自禁。閱讀時的觸摸不僅只是一種尋常的行為,令書頁自然而然地累積起日常汙垢:它也能標記出讀者情緒激動的時刻。

人們發現,罪人和惡魔的名字或配圖上都有刮劃、戳穿的痕跡,且汙跡斑斑。另一些圖片則因愛意被抹去,尤其是那些神聖人物的畫像,常會被人們反覆愛撫,乃至磨得一片空白。為了避免這種對神聖文本的意外褻瀆,猶太人在閱讀《摩西五經》時會使用一種名為“yad”(די,字面意思是“手”)的金屬指示短棒,它的尖端通常真有一個微型手雕塑,以便隔著一段距離尊敬地追讀經典。

除了磨損和弄髒手稿外,手指也是記憶手稿信息的有用工具。意大利音樂理論家阿雷佐的圭多(Guido of Arezzo, c.991—1033)用手概述了他學習歌曲的創新技巧。他編纂了一個六聲音階的音樂記譜法系統,這個系統歷經希臘、羅馬和中世紀早期的積累發展而來,圭多給這個六聲音階系統中的每一個音符起了一個名字:ut,re,mi,fa,sol和la,它們在現代的唱名法中仍然存在。然後,他將這些音符一一置於手指19個關節點中的某一個上。

一份意大利語手稿中繪有描述圭多排列法的示意圖,這份手稿現在仍保存在原處,位於意大利的蒙特卡西諾中世紀修道院(Montecassino),示意圖顯示,這些音符在手上展開,從拇指尖的G音符以螺旋路線移動,經過A和B兩個音符到達手掌,隨即經C、D、E、F四個音符橫跨指根處,沿小指上升,重複G、A、B三個音,然後盤旋著跨過數根手指的指尖回到掌心。這樣一個系統可以幫助個人按照各自的音階記憶特定的複雜曲調,或許也讓老師得以遠遠地朝學生比劃音符,在他們排練新的讚美詩時以視覺方式來糾正他們的記譜。

如果說圭多式手法幫助歌手回憶起一段曲調或吟誦,或者幫助他們記下一段新旋律,以類似的形式,手也被用來直覺預感未來的事件。手相術——從某人的手中讀出、預言未來事件的行為——在古代是一種重要的魔法實踐,藉由翻譯詳細的阿拉伯文資料,手相術被引入中世紀的西方,許多重要的醫學文獻也大致是從這條路線進入西方的。然而,醫學研究倡導對寬泛的體液性質加以瞭解,並理解疾病在體內的傳播,與之不同的是,手相家只關注細節,即手掌和手指不同部位的線條和斑紋的細微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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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13世紀的英文手稿中畫了一隻魔法之手,上面寫滿了文字,幫助人們找到讀手相的要點。手掌上的三條主線或掌紋在手的中心處形成了一個類似三角形的形狀,從中可以讀出生死的跡象,瞭解手的主人在戰鬥中表現是驍勇或懦弱,或者他們是死於水還是火。

幾乎就在這種無聲的修行成形之時,一種幫助僧侶們解決日常生活之必需的手勢系統便迅速出現。

手指關節處堆肉表明這個人可能會有多個孩子,而且會輕易地避疾。手指的長度或指甲的曲度可能對其他一系列特徵都有暗示,從腿部易受傷、智力水平高,到財源滾滾和性情兇殘。

在這雙手上,一整套精巧的微型符號系統盛行起來。指根處出現十字形意味著將有意想不到的厄運。一個像被劃掉的字母“C”一樣的符號預示著男子將升為主教,而一個形如“oo”的標誌表明,手的主人或他的弟弟即將失去睪丸。當然,和今天一樣,中世紀的人們對待這些所謂的預言的認真程度因人而異。

一些資料將這種行為簡單地描述為愚蠢的遊戲和誤導性的巫術,但是在評估某人顧問的道德品行或者某人未來妻子的忠誠和貞操時,手相術觀點通常會被包括在評估中,這說明手相學可能仍然帶有一定程度的嚴肅性(如果手相家確實態度嚴肅的話)。假如更仔細地觀察一下,男人和女人會發現他們的胳膊末端攜帶著閱讀、唱歌的工具,乃至他們一生的地圖,而這張地圖被分成小塊刻在他們的身體上。

***

雖然圭多式的歌唱螺旋和手相示意圖對我們來說有其價值所在,因為它們保存了中世紀的複雜思想體系,但是這些結構體系的存在本身是苦樂參半的。因為它們提醒著我們,在中世紀曾經存在過無數有關符號和象徵的社會習俗,整套整套複雜的手勢方言,而它們現在已經完全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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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 John’s College, Oxford, MS 17, f. 98v

在這些已經佚失的手勢系統中,有一部分可以通過殘留的文字描述窺得一斑。舉例而言,影響力深遠的諾森伯蘭郡作家比德(Bede, c.673—735)在八世紀20年代寫過一種複雜的手指計數法,這種方法通過讓兩隻手以不同方式交疊、合攏和彎曲組合,可以比劃出從0到9999之間的任何一個數字。我們可以想象,在繁忙的市場上,手藝人或商人用這種方式比劃價格,或是海員們在甲板兩頭朝彼此和海面互相比劃。

而比德身為僧侶,能知道這樣的習俗也並不足為奇。鑑於一些修道院對言論有嚴格的規定,手勢系統對於像修道院這樣的宗教機構的順利運作是不可或缺的。克呂尼修道院(Abbey of Cluny)是法國東部一所頗具影響力的重要機構,後來亞歷山大·杜索梅拉爾(Alexandre du Sommerard)的旅店正是以之命名,改成了克呂尼博物館(Musée de Clu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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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MS Codex 1248, f. 122r

以10世紀克呂尼修道院裡的僧侶為例,這些人特別重視宗教生活中的自我剋制,倡導一種新的、集中的修道院生活形式,這種生活形式重視祈禱甚於其他許多常見的的人類行為。齋戒、禁慾、極長時間的歌唱禱告,還有禱告後嚴格維持的緘默是這一法國傳統的特點。

不說話是為了避免造口業,也是為了通過模仿天使來讓僧侶們的祈禱更好地傳達(上界),因為克呂尼僧侶認為天使只會唱歌。然而,這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烹飪、寫作、耕地,這些都不能僅僅因為一個機構的居民拒絕參與非天使性的對話行為而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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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ilan, Biblioteca Ambrosiana, MS D.75 inf, f. 6r. Image reproduced in J. Murdoch, The Album of Science, Vol. 1 (New York, 1984) p. 81

幾乎就在這種無聲的修行成形之時,一種幫助僧侶們解決日常生活之必需的手勢系統便迅速出現。這種修道士用手指說話的方式在現實生活中是如何運作的,我們很難推理復原,但在當時的數張手稿中保留了一份罕見的手勢詞彙表,它描述了大約118個指示地點、人物和事物的符號,這些符號是僧侶們需要知道的。在這其中,我們瞭解到:

要想比劃出一盤蔬菜,就用一根手指從另一根手指上拖過,就像某人正在切要炒的蔬菜一樣;

要比劃魷魚,就把五指張開,然後一起移動,因為烏賊是由許多部分組成的;

如果是針的標誌,那就雙手握拳撞擊彼此,這標誌著金屬,然後假裝你一隻手拿著一根線,另一隻手拿著一根針,而你想把線穿過針眼;

要想用手勢表達聖母,就用你的手指沿著前額從眉毛劃到眉毛,這是女人的記號;

為了表達一件好事,隨便什麼好事,把你的拇指放在你的下巴一側,其他的手指放在另一側,然後輕輕地(沿下頜線合攏)拽到下巴尖;

如果想要表達一件壞事,五指攤開蓋到臉上,假裝那是一隻抓住並正撕裂某物的鳥爪子。

我們發現的這種模糊的描述性證據越多,就越能看出打手勢和手勢本身是中世紀宗教生活的一個基本方面,即使對那些不宣誓永遠保持沉默的社群來說也是如此。那個時期的伊斯蘭學者討論了在傳道時,神職人員的話語可以通過手的移動得到更清晰的表達,而在基督教彌撒期間,牧師被教導要高舉並分開雙臂,這個手勢與基督在十字架上雙臂張開的樣子相呼應。在許多宗教場合,把雙手合攏放在胸前同樣是一種令人尊敬和強有力的舉動,這一舉動旨在與思緒和祈禱相伴隨,鼓勵信徒在撕開自身靈魂的同時將上帝擁在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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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aint Louis Art Museum

這些符號也會出現在大眾宗教文化的物件中。觸摸聖物盒能確保人們進入聖地,同時吸收因貼近聖遺物而帶來的精神和身體的益處。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聖物盒也可以觸摸回去。有些聖物盒的外形不僅僅是個精心裝飾的盒子,而是完全成形的一雙前臂,雙手固定成祝福的手勢。這不一定是由於聖物盒中裝著聖骨(指骨、臂骨、肱骨或尺骨)。裡面可以是任何聖遺物。實際上,受到珍視的恰恰是他們“做出手勢”的可能性,這使得它們能夠被拿到會眾面前揮舞,彷彿它們真是聖徒本人的祝福之手,藉此將聖物核心的神聖性傳播到聚集的信徒之中。

在中世紀的穆斯林世界,手與健康之間的聯繫長期以來都得到普遍認可。

手勢可以用大致相同的方式凝聚世俗社群。在法律界,舉起雙手或把雙手放在聖經上作證,這與作證時給出的口頭證詞重要性相當,這點在當今的某些法庭上仍舊如此。婚姻契約也和一對夫婦的“綁手禮”密切相關,雙方的手緊握在一起是訂婚的象徵。這種象徵愛情的手勢極受歡迎,以至於成對相握的兩雙手就像愛心一樣,成為了戀愛象徵物、紀念品和戒指上的流行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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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保存高度完好的14世紀胸針出土於柴郡的田野中。它由黃金製成,細膩精緻,形狀是兩隻帶衣袖的手臂,兩隻手在胸針底部緊緊相握。這枚胸針背面的黃金沒有經過任何裝飾,以便展示其珍貴、閃亮的表面,但其他一些飾品有時也會刻有小花的細節——也許是令人心酸的勿忘我花,這種花對中世紀的戀人有著相當重要的意義——甚至還有戀人之間的銘詞,通常是英語化的法語:“想我”(pensez de moy)。

觸碰在不那麼浪漫的忠誠宣誓儀式中也佔有一席之地。一個人可以通過唸誦服從誓言來宣誓效忠於其國王或者哈里發,但是隻有在雙方握手過後,這一誓言才正式成立。這類手勢似乎在許多皇家習俗中都扮演了特別重要的角色,從早期的古典傳統一直延續到中世紀。作為上帝在地上的代表,統治者要完成一系列繁複的儀式,其中包括被觸碰和觸碰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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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朗古城波斯波利斯(Persepolis)附近的納克什·魯斯塔姆墓地(Naqsh-e Rostam)裡,一塊3世紀的巨大浮雕刻畫了薩珊王朝的國王阿爾達希爾一世(Ardashir I)抓住瑣羅亞斯德教神明阿胡拉瑪茲達(Ahura Mazda)遞給他的一個指環,指環象徵著君權。在後來中東馬穆魯克王朝和阿拔斯王朝的授銜儀式上,統治者要麼手握、要麼佩戴一把貝都因式的彎刀。歐洲的君主在加冕時,也會由大主教或其他高級神職人員在額頭上塗上聖油,這讓人想起《舊約》中先知撒母耳(Samuel)也是如此為備受尊敬的戰士王大衛加冕。

到了中世紀晚期,君主本人的觸摸,尤其是在這種加冕儀式之後,也已相應地轉化成為一種非常珍貴的東西。這種觸摸蒙受了許多神恩,以至於在某些情況下,人們甚至認為王的愛撫能夠治癒各種疾病。淋巴結核(scrofula)是一種淋巴腺結核,它會導致頸部周圍出現大面積疼痛和腫脹。這種疾病被認為非得用君主觸碰治療法治癒,以至於它得到了“morbus regius”這一拉丁名稱,意為“帝王之症”,有時也被稱為“國王之惡”。

打屁股、比手势、阅读:论中世纪手的使用

©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從11世紀開始,法國和英國的淋巴結核病人獲得特批與他們各自的君主會面,接受這種奇蹟般的治療。關於這種治療手法的具體操作,記錄很是模糊:一些皇室成員可能緩緩撫過患者的臉和脖子,而另一些可能只是拍一下他們的腦袋就湊合了事。不管是哪種,國王的雙手都擁有清除重病的強大力量。

清洗這雙皇家之手則更加複雜。在中世紀的穆斯林世界,手與健康之間的聯繫長期以來都得到普遍認可。古蘭經的格言稱,在祈禱之前應當淨化身體,這演變成了定期的淨身儀式,包括洗手、洗腳、洗臉,有時甚至是洗整個身體。

對於一些人來說,這可能只是一種微不足道的宗教禮儀,但對於其他人來說,洗手這一行為可能是真正的創造力馳騁之地。大約在1206年,阿拉伯學者、工程師加扎利(Ismail al-Jazari, 1136—1206)完成了他的《精巧機械裝置知識書》(Book of Knowledge of Ingenious Mechanical Devices),在一系列可以追溯到9世紀巴格達的技術手冊中,這是最為詳盡的一本,其中概述瞭如何建造一系列機械自動裝置,這些功能機器經常做成活動的野獸和人物的外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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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書》的某些副本配有插圖,伴隨著加扎利細緻的文字,彩色的示意圖讓這些作品變得生動起來,像一個個標籤,和指導建造這些設計的詳細筆記相對應。除了一個大象鍾、一個可移動的四件式樂隊、一扇能自動上鎖的城門、一個機械化放血的模型以及許多其他物件,這些手稿中有一份對開本展示了一臺機器,這臺機器是加扎利受其贊助人、阿爾圖格王朝國王薩利赫(Salih)委託建造的。

加扎利寫道,國王“不喜歡女僕或女奴把水倒在手上為他淨身”。為了幫他,發明家製作了一個巨大華蓋形狀的精巧裝置。當國王拉動一根槓桿時,儲存在其隱藏的上部水箱中的水的液壓動力使裝置頂部的一隻鳥發出鳴叫。然後,水從一個由中空的銅製機械僕人支撐的罐子中穩穩地倒進臉盆裡,僕人還拿著一面鏡子和一把梳子,供他淨身時使用。接著,另一隻鳥把洗完的水喝乾,最後,僕人自動垂下左手,做出一個收尾的手勢,遞給國王一條毛巾讓他擦乾。

把如此細緻的注意力放在這雙神聖的手上是有道理的。主持儀式的牧師張開雙臂為教眾祝福,外科醫生則用手指狀的工具在病人身上摸索,除去他們之外,在中世紀只有少數幾個人的雙手被賦予了令人敬畏的變換力,而國王正是其中之一。

中世紀的雙手將世界納入其中。它們的觸碰塑造了經歷、事物、人物和地點,從熱蛤遊戲裡玩笑的打屁股到婚姻中的重要綁手禮,無所不包。在5世紀的著作中,聖奧古斯丁提出了一個理論,認為男人和女人的雙手依著自己的想法行動,他稱之為“可見的文字”(verba visibilia)。

雖然沒有中世紀的手能夠留存至今對我們“說”這種手勢語言,但我們很幸運,它仍然在藝術品和習俗中殘留有痕跡:簽訂合同、抓撓惡魔、教音樂,或下生死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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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中世紀的身體:中世紀的生與死》(Medieval Bodies: Life and Death in the Middle Ages)。

傑克·哈特內爾(Jack Hartnell)是諾里奇東英吉利大學的藝術史講師。他曾在哥倫比亞大學、考陶爾德研究所(Courtauld Institute)、柏林的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和倫敦的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任職。

譯/苦山

校對/兔子的凌波微步

原文/lithub.com/spanking-signing-reading-on-the-medieval-use-of-hands/

本文基於創作共同協議(BY-NC),由苦山在利維坦發佈

文章僅為作者觀點,未必代表利維坦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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