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雲飛
每次看李安大叔的《飲食男女》，老朱秀廚藝的片頭，都忍不住回放一兩次。伴隨著輕快喜樂的BMG，大廚老朱，片魚掛糊、別雞吹鴨、切絲洗菜打花刀，整得停妥利落漂漂亮亮：看他澆油倒湯，滋啦一聲，蒸蒸騰騰的煙火氣息完美呈現；聽他刀起刀落，如聞馬蹄噠噠，自在人間的逍遙讓人心馳神往。此中有個鏡頭，老朱雙刀剁餡，如聽京戲般搖頭晃腦——這廚房的一切，於他，分明享受得不得了。
生活就是藝術。五行八作，做出如魚得水的趕腳了，便有一種我的地盤我做主的霸道與自在了。
然而，生活中的老朱沒那麼自在。他是個老廚師，卻沒味覺了，抓鹽放調料要老夥計示意。
影片以烈火烹油的人間煙火片段入手，講的是最基本的人間事：飲食與男女。用“滋屎糞子”的話來說：人最基本的動物性需求，溫飽與性慾。後來，小說家把這話給說得跑偏了，叫“飽暖思淫慾”——一下子給“性”戴上了“淫”的小帽。此後，社會上，飲食咋弄都可以，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魯川粵蘇、浙閩湘徽，都有人愛。生熟煎炸、香辣臭騷，都可以擺到桌面上享用品評，由此還誕生了吃貨一族美食家。飲食火得要命，產業鏈呈平方立方式爆炸增長。性慾卻被打入冷宮，說不得、道不得。但老百姓底下沒閒著，越是吃不飽穿不暖的時候，越是沒閒著，搞得孩子滿街跑——“啪啪啪”的銷魂聲，打在衛道士的臉上“啪啪”直響。老百姓有自己的邏輯：人間最快樂的事，就是吃喝和那事；已經吃不飽穿不暖了，你再讓我把那樂子扔了，活著還有個嘛勁喲！由此，華夏族群，繁衍生息，烏泱烏泱；鳥官人皇，文明傳承，源遠流長。
《飲食男女》這部戲，就是站在民間立場。你不讓我說男女，我就借飲食談男女。每週一次的家宴，既成為鰥夫老朱找存在感的演練場，又是家庭成員之間維繫情感的小小圈。老朱有三個女兒。鄰居梁伯母的女兒錦榮，離異後常帶著小女來玩。女兒們把錦榮稱為朱家第四個女兒。以前的家宴，應該不乏溫馨和睦、其樂融融。最近的家宴，卻狀況不斷。先是老朱味覺喪失，做出的菜，大家吃少剩多，專等錦榮打包。
女大不中留，三個女兒，個個都想離開舊居。大女家珍，是人民教師，表面上如清教徒，把愛留給初戀、獻給主；內裡卻是“有女不嫁，踏地呼天”的主兒。她發現有肌肉男示好，趁著人未老珠未黃、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把他摁入施洗池，一同做主的女兒女婿。
小女家寧，未婚先孕，後來居上，第一個搬走離開，與富二代共赴愛河。接著，家珍也搭載著肌肉男的摩托，飛奔而去。唯獨二女家倩，雖是白領高官，老早就想搬出去住，卻一直未能成行；先是投資房地產被騙，然後又愛情受挫。但家倩是思想最開放也最包容的女兒，她曾懷揣大姐初戀謊言的秘密，亦有給老父找個後母的心思。
影片高潮，第四次家宴中，老朱請梁伯母和錦榮一起吃飯。除當事人外，大家都以為老朱要向梁伯母求婚。然而，老朱求婚的對象卻是錦榮。沒當成新娘，卻成丈母孃的梁伯母，說聲“殺千刀的，老朱——”，當場昏過去——
影片結尾，家倩還住在舊房中，等待售房交接。承傳父親做菜天賦的她，要給大家做一次家宴。老朱第一個來，家倩給他盛了一碗湯，老朱嚐了嚐，竟然嚐出鹹淡——味覺恢復了。
這部戲是1994年上映的。1993年，李安的同性戀題材作品《喜宴》上映。《喜宴》雖獲金熊獎，在業界口碑不錯，但對當時的大陸老百姓而言，真的是隔靴搔癢——就像整天吃蘿蔔白菜的銀，聽人說魚翅燕窩似的，不知道是個什麼味兒。而這部《飲食男女》，不管是家庭倫理的題材，還是結婚生子的故事，都是中國式的。再加上做菜鏡頭，未婚先孕及老夫少妻等猛料，在那個年代，可謂活色生香，能一塞市井之耳目。但若這樣看，我們就成一群碧池了。
李安可不會耽於講一個鬧劇般的故事，去咯吱你笑。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影片中為什麼要加上老朱味覺的片段呢？人一般心情煩亂，心裡裝著事兒時，身體會出現錯亂。老朱味覺消失時，已經和錦榮悄悄在一起了；但傳統倫理的壓力之下，他顧忌很多，不敢講。而他說出後，雖經歷生活大爆炸，但到底說出來了，說破無堵。他不僅是給大家一個交代，也是給自己一個交代。是的，他作為一個父親的前提，首先是一個人，一個有七情六慾的男人。沒有心理負擔了，又有愛情的滋潤，在瞭解自己的女兒家倩，端來一碗湯之後，味覺自然也就恢復了。因此，這裡是借味覺的道具，來揭開人性的冰山一角。
在這部影片中，李安仍是想挖傳統文化的牆角，搬掉傳統思維的牢籠。國人都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會和家庭角色規範，刻進骨子裡，而忘記自己是一個人了。老夫少妻怎麼了？老妻少婦又如何？看看特朗普，瞧瞧馬克龍，就咱這邊還瞪大眼珠子當新聞。
現在，不少“滋事糞子”老是叫喊著文明與理性。豈不知，這個目標離我們太遠了。我們連認識自己、認識人性這一步，都沒邁出，又追求哪門子的文明與理性呢？這就像你不知道人家環肥燕瘦，就給人家買衣服一樣，買回後是“啪啪”，還是“啪啪啪”，就憑運氣了。文明與理性，就如人性之衣。
當然，你也可以理解成，沒有性生活，你讓我怎麼活！——這不是我說的，這是大家唱的。
所以，你現在明白為什麼老朱在片頭做菜時，那麼輕鬆自在帥呆了吧！……之前的事，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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