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歡迎來到小倪說電影。我是小倪。本欄是針對單一電影的解讀，每天讓我們重溫那些影史上的經典之作。
今天我們來聊一聊，李安1994年執導的臺灣電影《飲食男女》，這個片名出自西漢戴聖的《禮記·禮運》篇，原文是：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話說的很明白，吃喝與男女那點事，是人最底層的慾望。這部電影可以說是中國人的慾望浮世繪，無論在哪種文化語境之下，家庭都是最核心也最難表現的主題，它定義了一個民族精神底色。
大家可能都有這樣的體驗，活的越久，感覺越向自己的父親或者母親。即使你以前在叛逆，但不知不覺間，都會向家庭的價值靠攏。《飲食男女》是李安家庭三部曲的最後一部。他的成名之前是一個標準的宅男，當了六年的家庭主婦，每天就是做飯帶孩子。所有對家庭有著深刻的體悟。之前的兩部《推手》和《喜宴》，更多的是著眼於中西家庭觀念的衝突。場地也都是在海外，而這一部，他回到了故鄉臺灣。講述了一箇中華大家庭的故事。在我的心中，這是李安最好的作品，他的能力在這部電影獲得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李安的電影裡非常善於運用隱喻，在《飲食男女》裡，他找到了一個最大的文化符號，就是“吃”不少情節都是靠著食物來暗示，主角老朱同志就是精通各大菜系的頂級大廚，一開始這段他做菜的戲，即使你剛吃過飯，也會忍不住咽口水。家庭電影很難拍的好看，一般的劇情片在敘事上就像一條河，在固定的發展方向上碰到溝溝坎坎，就像是一個個的戲劇事件推動了劇情向前，而家庭片就像一個湖，它沒有固定方向與明顯的衝突，它的敘事是漩渦狀的。處理得稍有不慎，就會顯得很散，俗稱的不好看。
這時候就顯示出李安高超的講故事手法，他以老朱為主軸，周邊圍繞著三個女兒，三個女兒之外，再是一堆分直關係。最巧妙地是他在老朱身上埋伏了一個懸念，從開頭就有所提示，看過的朋友可能記得他做完菜，打了一個電話，裡面沒有交代對方是誰，只要老朱說了一句不明就裡的話。除了老朱之外，三個女兒的戲，在前半段基本是平均分配的。連給到了鏡頭時長都差不多。
大女兒家珍是一個老姑娘，30多了還沒嫁人，是虔誠的基督徒，二女兒家倩是航空公司的女強人，嚮往灑脫自由的生活，她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搬出來自己住。三女兒家寧剛20，還沒完全踏入社會，是個典型的快樂少女。四個人第一次集體亮相是在每週末固定的家宴上，本來老朱想跟女兒們說他的那個心事，但家倩搶先說了，要搬出去的事情讓老父親很不爽。請注意這部電影裡有很多圓形的元素構圖，桌子，盤子，窗戶的形狀都是圓的。
中國人講究團團圓圓，但在這種表面的團圓之下，卻是暗流洶湧，每個人都滿腹心事，這種視覺與意義上的反諷一直貫穿整個故事。這裡面還有一個天才的設定讓老朱的味覺退化，本來劇本上並沒有這個細節，是製片人夏姆思提出來的主意，一個頂級的大廚失去了味覺，就像貝多芬失去了聽覺，極大地強化了這個人物本身的戲劇張力。馬克思說過：人的本質就是社會關係的總和。
李安就是處理人際關係的大師。這個故事看似簡單，其實人物間的關係極為複雜，稍有不慎，就會讓觀眾拎不清楚，失去焦點。老朱和三個女兒之間並不是平均分配，對於大女兒家珍，他的態度是無可奈何。自從家珍被多年前的一次校園戀情傷害之後，她就拒絕再接受新的男人，老朱想讓她嫁出去，但家珍卻覺得自己後半輩子就要伺候老父親了。對於三女兒家寧，沒有過多的渲染，在老朱眼裡，他還是一個小孩子。但李安把第一次的矛盾爆發點，恰恰就放在了這個看起來最乖的小女兒身上。
二女兒家倩是重筆，李安把她當成老朱的影子，在這個家庭中沒有兒子，家倩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承擔了兒子的作用，她從小非常的聰明，對做菜很有天賦，我想如果他是一個兒子，那應該會繼承老朱的手藝，但她卻是一個女孩兒，老朱並沒有徵求她的。就把她趕出了廚房。表面上老朱與家倩的矛盾最為劇烈。除了父親與女兒，女兒之間的關係也很微妙，主要體現是家倩與家珍的身上，她們兩個性格都很剛強，從小就是互懟的模式，家珍覺得家倩獲得了更多的寵愛。家倩也討厭姐姐的家長作風。
在家庭之外，還有複雜的人物關係穿插，張艾嘉扮演的鄰居錦榮是家珍的同學，就相當於家裡的第四個女兒，她正在鬧離婚，還有一個老巫婆一般的老媽，三個女兒的感情線上分別還有一到兩個人物，在電影中有名有姓，並且與劇情相關的人物接近20個。電影只有兩個小時。李安需要把每一個人物都塑造起來，換做任何一個導演，這都是一個非常艱鉅的任務。李安的表現，我只能想到“爐火純青”這四個字，她沒有浪費一秒鐘的時間，每一場戲，每一句臺詞，每一個眼神，都緊緊的指向戲劇衝突與人物的塑造。
當想表現一個男人和三個女兒的家庭生活時，李安用父親跟女兒收內衣，每次把她們搞混的這個小細節來詮釋，當老朱面對三個女兒束手無策的時候，他只說了幾句話，就把自己的心力交瘁給交代了出來。李安向來以細膩著稱，但他並不是揪住細節不放，在該省略的時候他也能大膽的留白，把情節交給觀眾去想象。比如在家珍和家寧離開家的時候，他只表現了開頭和結果。中間絕大部分內容都一筆省略，這樣非但沒有讓人感覺粗糙，還跟著老練流暢之感。這部電影的成功，最主要的體現的人物的性格塑造上，李安的手法我叫它乾坤大挪移。
這四個主要人物，經過兩個小時的時間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這種極大幅度的轉換，我竟然找不出哪個地方是突兀與粗暴了，真的是神奇。大女兒家珍一開始是一個古板的老女人形象，連她自己都覺得這輩子肯定不會結婚，給老父親養老送終，基本就是她了，但當碰到愛情的烈火，她卻比誰都要激進，閃婚沒商量。小女兒家寧看起來最乖，卻連中間步驟都省略了，直接懷上了別人的娃。最可玩味的就是二女兒家倩，她一開始是最想搬出去的那個，簡直要在這個家裡活部下去。但到了最後，反而是她留在了父親的身邊。
最爆炸性的就要數老朱同志，我剛才有提到過，一開始李安埋了一個懸念在他身上，他從故事的第一分鐘就開始愁眉不展，數次想要說出自己的心裡話，單都給嚥了回去。他以開始顧忌著中國人根深蒂固的家庭觀，但他無論怎樣努力，總是事與願違，這段話是整個故事的轉折點，他索性衝破那些顧慮，打算為自己活一把。這個大梗是整個故事的最高潮點，在飯桌前當所有人都以為老朱要和錦榮的老媽開始黃昏戀曲的時候，劇情卻急轉直下，李安憋了一個多小時，到到最後show hand的時候，相信觀眾也是一臉大寫的懵逼。
這個情節看似很突兀，但經過李安在前面精心的佈局與鋪墊，卻顯得在情理之中，他的故事裡至少暗示了三次，觀眾只是沒有看出來其背後的雙關意義而已。老朱的行為具有非常合理的心理脈絡，所謂的細膩，正體現在這兒，經過這個鬧劇般的表白，以傳統的角度來說，老朱的這個家算是真的散了，但李安的表達遠不止如此，“散”意味著新的可能與新的希望。在混亂之後，家庭裡的每個成員都找到了新的定位。老朱同志真是老而彌堅，一把歲數了還這麼有勁兒。
這個家看起來是散了，但李安終歸是溫和厚道的，他鏡頭下這種中國式的離散聚合，其實是一種改良，加入了相當的西方個人主義成分。二女兒與老朱的行為，看起來是對傳統家庭觀念的反叛，但卻體現了中華文化的包容與彈性，這種衝突在李安的手下神奇般的保留了非常溫暖的內核。即使老房子已經賣掉，但門口“平安即是家門福”的春聯依然清晰可見。當老父親最後捧著女兒的手。喝著女兒親手做的湯的時候，東方與西方，在文化的層面顯得如此的圓融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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