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2 李安,何苦來哉?

早上一起來,所有電影公號、文化類公號、科技類公號,都在推李安。

壓力好大,有些話還是別憋著,講出來吧。

其實一週前,第一導演在一個私下的場合,與李安有個一頓飯時間的碰面。

當時正處於平遙影展時間,我愣是換了兩趟動車,12個小時,從山西奔向上海,最後隔天從上海火速再返回山西。

這種場合能來就一定要來,因為我知道它比較隨意,那就一定能聽到安叔放鬆地說一些直給的、不用那麼照顧投資人面子的話。

俗稱,真話。

終於能理解李安那年拜見伯格曼時孩子的笑容,因為我當天也是那樣,和他產生了佔據人體肌膚面積2.5%的肢體接觸——握手。

李安,何苦來哉?

一隻手握不緊,兩隻手一起上了,佔膚面積追加至5%。

完全不是因為他手大握不住,相反,是他的纖細瘦弱,隨時會在我掌中粉碎,我甚至有點不確定我握住他沒有,或者,我能握住的是什麼。

就是這種看見偶像的欣喜與錯愕,像極了《雙子殺手》的一路演變。

電影上映三天,北美市場反饋不佳,爭議不斷,有的是一鍘刀下去的死刑式的討伐,有的是身體還沒緩過勁來但嘴上卻很飛揚的禮讚。

有人斷定,李安可以退休了。

有人分析,李安走火入魔了。

有人拍板,李安已經改變了世界。

大部分的討論,都是“只談意義”“宏觀視野”,但支撐這些意義的細節,沒人聊,也不知道聊的點是什麼,你根本不知道李安這次技術上很大的參照系數是表演的審美,李安在構架一切故事的內部實現都是通過“表演”而不是什麼構圖,畢竟,他整個人生第一次逃離父親的陰霾籠罩,解放了自己的天性,就是表演。

在表演的恆定係數抓穩後,李安的敵人才是“過去被定義了一百多年的電影”,而我們的敵人還停留在“因為現在做這件事而變得不熟悉的李安”。

實情到底是什麼樣呢,當然還是李安自己說出來比較靠譜,就像我開頭說的,沒什麼宣傳壓力,他能說點實誠的話,尤其是對“不被理解”、“渴望被理解”以及“被錯誤地理解”的理解。

他說,《雙子殺手》並不是“科幻”。

他三次提到,面對重新定義電影這件事,他還在琢磨,還困惑著。(慶幸吧,安叔很清醒)

他說著說著,說自己還是不要說太多,萬一講錯了,也沒有人切磋,畢竟還在閉門造車。(太清醒了)

李安,何苦來哉?


我至今記得他那天說,“絕對有一個美麗的新世界在那裡等我們,我如果沒有感知到美麗的新世界在那裡召喚我,我何苦來哉!”

看清楚了嗎,他不是要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他要做的是,帶我們重新認知螃蟹是否真實存在。

李安在談的是哲學,做的是一場發明。而我們在談的是李安,做的是一節歷史課。大部分人都不在一個頻道上。

確實難度極大,因為信息量極不對等,這種概念、執念和想念,直白的傳播出去,就是會顯得經過修飾,變成雞湯。所以要普及這些信息量。

其實還有一件事,不知道安叔當天是否知道,一件不幸的事,那天碰面的早晨,《十年一覺電影夢》的作者、原臺灣電影資料館館長張靚蓓女士離開人世。


李安,何苦來哉?


還記得那本書的腰封上寫著一句什麼話——“我覺得電影最大的魅力,在於顯示我們未知的世界。”

這本激勵無數電影愛好者的枕邊書,翻到了它的最後一頁。

李安導演,卻剛剛翻開他“新電影”的第一頁。

不管宣發公司的朋友願不願意看到我發出這篇稿子,那天李安的話,我是好想一五一十地搬運給大家。

然後你該討伐的討伐,該誇的繼續誇,看看你的語境是否有了偏差。

但就在那一刻,時間軸已經被改變了,李安,在向他未知的世界規定他的方向,點亮一團篝火。

李安,何苦來哉?


01、雙子是誰?


(《雙子殺手》講的是)男性的張力,父子的暴力。

亨利(威爾·史密斯 飾)跟“他自己”有一個父子關係,(也可以看成)是雙胞胎的關係,或者一個個人關係。我們拍的時候有的人說,年輕的你看到未來的你不見得能認出來,過去的自己你一看就認出來,就像見到回憶一樣。

它會讓我覺得我自己沒有什麼特殊性,我的存在是沒有意義的,只是宇宙裡的一段基因,是億萬個宇宙元素在裡面打轉。

還有一個父子關係是很奇怪的,就是克里夫·歐文演的克雷和小亨利的關係,他對兩個亨利來講是兩代父子,因為大亨利父親很早就離開了,他進了部隊以後,克雷作為士官長代替了父親,不只是大哥的形象,又是父親的形象,等於他用同一個訓練的方式,把小亨利克隆出來。其實小亨利跟克雷,比大亨利跟自己還要重一些。


李安,何苦來哉?


我在試片的時候發現一個現象,觀眾覺得反派講的話都蠻有道理。這是我比較喜歡的反派,反派永遠是講最好的臺詞,最踏實,不客套,沒有虛偽,一針見血都是反派講的。可是你講得過頭的時候,會有一些不安。

在投資方手下做事,要給個臺階下,有時候用比較boring的方式。所以我在音樂上有些調整,原來用的音樂稍微“燒腦”一點。我還用了很多鬼片的拍法,也用了一些B級片的東西。但儘量避免用科幻片的招數,像這種片子最後的高潮一定是做了一堆克隆人出來(打)。

《雙子殺手》也不是科幻。


02、3D到底為什麼好?


電影是看直覺的,是直覺的藝術。3D一方面更真實,另外一方面也更虛幻。為什麼呢,2D拍千軍萬馬就是千軍萬馬,大的東西大,小的東西小,但3D可以讓很小的東西清楚地在你眼前,它相當於“放大”了,那它就是在一個虛無的空間裡存在,所以可以說它又真實又虛幻。

那年我拍《少年派》時不曉得24格根本不能看3D,根本看不下去,眼睛的解析度達不到。我當時還是按照2D的技術操作,它只有24格,片名一拉開,就開始閃動,你剪了閃動,又有了模糊感,所以拍得很痛苦。3D電影就應該有一個3D的量,這個量多了就需要更精細。

動畫片沒這個問題,畫質乾淨,好控制,很隨意,沒有離幀,(在這個層面)卡通比真人影片領先20年以上

李安,何苦來哉?


現在有很多假3D,事後轉的,兩個畫面並起來,聚集到一點,快速的掃描,還要多加票價,這其實是一種倒退

尤其是對人臉,你從表演上去感受演員的心理,你是講真話還是蒙我,你有感覺,但電影無感覺,電影只會演這劇情是怎麼回事,他說了算。

可是做3D的時候,空間是拉開的,真正的數目要90到100幀,我用120,這是正常的幀率,對於我們眼睛來講,低於100度不是正常的幀率,現在的高清電視60幀,和24幀相比都是換算倍增。過去做不到,現在好像做到了,我相信我們90%做到了

有時候我覺得真的很漂亮,2D絕對達不到那種漂亮,真的是美。有的人的臉,不管是真臉假臉,我看到他內裡的感受,害羞只能這麼演(安叔現場表演女孩害羞的樣子,笑出聲),現在我要讓害羞中看得到忐忑,原來就是做不到,演員怎麼演,鏡頭怎麼拍,你妝怎麼化,光怎麼打,劇情怎麼編,就是沒有那種直觀的——裡面害羞,外面還在嚇人的感覺。

等到將來3D數字做到了,我們眼睛就能接收到這種信息,他就是一個害羞的人,想嚇人,你又被他嚇到,又想喂他雞湯,呵護他,這種東西你現在怎麼演也演不出來。它絕對有一個美麗的新世界在那裡等我們,我如果沒有感知到美麗的新世界在那裡召喚我,我何苦來哉!


李安,何苦來哉?


我覺得用3D去看電影,確實是可以成立的一件事情。我現在反而看2D時感覺很錯亂,熟悉了3D後,以前我覺得好的表演,再看好像是相反的,需要調試。人臉閱讀起來有很多訊息,所以你的景深,影像的訊息要夠豐富,這是比較理想的3D世界,不靠蒙太奇,而是靠深藏的調度

我覺得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因為一個新的媒體出來,逼著你解釋過去用的東西,有人願意翻新,有人不願意翻新。

我覺得我們還會依賴“鏡頭”一段時間,每一個鏡頭有它的作用,藝術家用這套鏡頭代表我什麼心情,這個鏡頭是長鏡頭、短鏡頭,大家都被訓練很久。

現在我們視角拉開以後,有了立體感,它的本真,還有它的深淺放在哪裡,它有一套語彙在裡面,那個跟鏡頭到底是什麼關係,我還在琢磨

3D電影的進步速度比有聲、色彩電影都慢,我覺得人跟電影的關係、介入感在改變,你對電影的認知,差異比黑白到彩色,比無聲到有聲大很多,所以它發展慢是有道理的,根基上,是我們對電影的認知有更大的挑戰。

你說我今天拍一個《雙子殺手》,也不是電影,我覺得還會再變。

03、新電影什麼時候來?


當初有彩色電影的時候,三個白人就搞定了(標準),你們三個人看一下(彩色)是這麼回事,就定調,然後繼續調整,其實我們看“三個白人”看了一輩子,從彩色電影誕生到現在快一百年了,就是這麼回事

其實原先都是很隨意,不是這麼天經地義的事情。

亮度也是一個問題,亮度跟美感,跟反差感,跟色彩其實有很大的關係。亮度增加以後,你就依賴這個標準去做畫面,你以為是美女化了妝,在日光下一看也不美了,有這種困惑在裡面,我們還在困惑階段

我覺得上路以後,就是大家都在用(這個技術)的話,會不一樣。當初電影發明的時候,就是馬戲團耍把戲的事情,我們的舞臺演員降低身份去做表演,後來藝術片也誕生了,人的情感、藝術感、美術感可以往這裡面投射。

將來電影可以更抽象的方向去發展,電影可以做的更抽象,現在大家一看是生活的樣子,你覺得是寫實。真的在萌芽階段。我也不敢講太多,怕講錯了,我現在的認知可能是一個錯誤的看法,我也沒有跟人家切磋的機會,自己關起門來閉門造車

這個講清楚很難,我是個科技的白痴,他們講技術的時候我經常打瞌睡,迷迷糊糊。

但我的感覺很奇怪,現在科技帶給我們改變,它的變化應該是整體的。這是我很疑惑的地方,因為我以為大家看到的感覺跟我一樣,但好像不是這麼回事。我自己做了十年技術,覺得很疑惑。


李安,何苦來哉?


但我確定,一切要試才知道,不試不好評論。當然最理想的是拍短片一點點試,我現在也沒有這個耐心,而且做短片很難有機會拿到資金。電影就是很花錢的。

這裡有兩個層次,一個是你夠不夠好,可以用這個技術來講故事。這裡面也包括觀眾夠不夠好,來用這個技術看故事,包括觀眾是否願意用這種東西來看故事。還要去試,你不試的話沒有辦法。還有你對電影的認識可不可以轉變,我覺得這是更大的挑戰,這個沒有時間,沒有用故事去試,沒有人前赴後繼去做,你沒有辦法瞭解。

什麼叫做用電影講故事?什麼叫內容?另外有一套東西怎麼建立,是不是用這個標準移植到這樣的感官裡面去做,這個本身是有問題。

這是工業的演進跟市場的演變慢慢慢慢走過來,這是一回事。現在還在面對另外一個已經非常成熟的,甚至過度成熟,甚至有點疲的觀影習慣,它的講故事的方式根據這個媒體所演練出來的東西

,這個東西根深蒂固,這是一個更大的難題。

所以問題是你已經有了前面的觀念,不是這一部分的問題。

這個怎麼扭轉,是有關係,其實也沒有關係。我們需要演練。你不演練,你不去做,你不去試,不去調試,永遠不可能開始。不是一觸可及,很快發現人什麼都把握住了,都根據這個把握住,弄一個新聞,沒有這種事情,這是從我的觀點來看。


李安,何苦來哉?


我覺得我們對眼睛的認知,還有我們對腦子的認知,其實沒有人真正去研究,其實才剛剛有那麼一種態勢。文化就更困難了,我也不相信有一個人可以把這麼複雜的事情一下子搬到電影裡,因為你的認識就不一樣。

所以可能你未來看這是很好的東西,現在看不到。也可能現在看著有關,未來看風馬牛不相及,都有可能。

我更老實地講,現在在這個階段,我自己也很困惑,而且花這麼大的力量擬定你的建制報告,怎麼宣傳,怎麼上片,那麼大的體量,它本身有很多的矛盾在裡面,這是不足為外人道,有很多很多的矛盾冷熱在心頭,我很難去講。


李安,何苦來哉?


其實上片了,我不能說我在困惑階段。我只能說,這是新鮮的事物,你從來沒見過,快來看啊,還要炒一個熱鬧。

有的時候不光是電影歸電影的事情,還有很多附帶周圍的文化現象,工業狀況,人的認知習慣,意識形態,不一而足,越搞越迷惑。

但是,你明明知道還有一個美好的新世界在那裡等著你,我在幹嗎,自討苦吃?


李安,何苦來哉?


04、就剩最後這麼一句話


我45歲拍了《臥虎藏龍》,中年的時候,第一次知道我要退休了,一說到退休,反而更不安寧。現在進入老年,我們拍電影的人,要盡力。

*文 / 法蘭西膠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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