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十五日:我曾後悔留在武漢

封城十五日:我曾後悔留在武漢

“養病的日子,我吃藥、昏睡,有時還會莫名哭泣。”


兇猛的疫情,已令所有人無法置身事外。


到1月29日,全國31個省區市均已先後啟動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一級響應。


我們首先需要向一線醫護人員的偉大付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此外能夠看到,無數企事業單位及個人的規劃及行程,被突然按下了暫停鍵,而它所帶來的深層次影響,目前還難以估量。

更難估量的是身處其間,特別是身處風暴眼武漢的每個人的犧牲與傷痛。


武漢封城正在跨過第十五天。我們今天發出這篇文章,希望以一位普通市民的視角,真實記錄這十五天來圍城武漢所發生的一切對每一個個體的影響。


這是我的一位朋友,同時也是2020春節900萬留守武漢人口當中的一員。她的經歷與思考具備代表性。


——海克財經 齊介侖


01

我在封城前決定留下


武漢發佈封城的消息,是1月23日上午10點,從這一刻起,城市公交、地鐵、輪渡、長途客運暫停運營,機場、火車站離漢通道暫時關閉,武漢真正變成了一座圍城。哪怕在此前的一天,甚至一個小時,我都想象不到、也沒有任何徵兆表明這種極端的情況會發生——我被限制了自由,留在了一座被疫情籠罩、沒有半個親人陪伴在身邊的城市。


封城十五日:我曾後悔留在武漢


我整個人都懵了。

其實按照原計劃,我本來可以離開這裡。早在一個月之前,我就訂好了回家過年的機票,請了兩天年假,準備在1月22日中午返程,爸爸專門空出時間,帶著從杭州回來的妹妹一起到機場接我,奶奶在家包餃子,媽媽下班以後,一家人會吃一頓久違的團圓飯。

這樣圓滿的安排出現“拐點”,是在1月19日,身邊戴口罩的人突然多了起來,和“新冠肺炎”有關的字眼開始頻繁出現。就在這個時候,男友感冒了,咳嗽、頭痛、乏力,兩人湊一塊對著網上的新冠肺炎病症一比,魂都嚇飛了,立刻打車去了位於漢口南京路的中心醫院。

同濟、協和離我們不遠,但我們沒選,就是覺得中心醫院向來人不多,可以降低交叉感染的風險。可萬萬沒想到,我們剛開始掛號就被勸退了。工作人員告訴我們,呼吸內科已經排了幾百號人在前面,即便掛號成功,也要再等四五個小時,建議去其他醫院看看。

我們幾乎難以相信,堅持掛了號,可單子攥在手裡,又實在不敢面對呼吸內科人山人海的病人,只能打車去了第六醫院。還好,這裡的人相對比較少,等了大約一個小時以後,男友化驗了血常規和超敏C反應蛋白,沒有大礙。

男友的病和中心醫院幾百號排隊的人,讓我在武漢第一次直面了新冠肺炎的殘酷。

男友身體底子好,休養了兩天,到1月21日下午已恢復得差不多。我們都計劃22日回家,但在藥店我們連N95口罩都沒搶到,只買了兩包普通醫用口罩。朋友圈裡新冠肺炎開始刷屏,大家開始為“人傳人”被證實而憂慮,但也有人拿百步亭萬家宴的事調侃“大無畏”的武漢人。

我已經半年沒回過家,但新冠肺炎還有14天的潛伏期,回去到底有沒有可能攜帶病毒,成了我和男友反覆討論的話題。奶奶82歲了,2018年因為冠心病發作住院一個月,幾乎命懸一線,這一年身體剛剛恢復;男友家裡還有個剛滿週歲、走路還不穩的小外甥女。

萬分之一傳染家人的可能,也讓我們不敢冒險。“乾脆留在武漢過年”這個念頭開始在我們心裡成形。

做決定之前我給奶奶打了一個電話,當了大半輩子醫生的她支持我留下來,還條理清晰地列了幾點:一是返程路上人多,有感染風險;二是生活環境驟變,適應不好家裡的寒冷,免疫力下降反而容易生病;三是武漢畢竟是大城市,就算病了,醫療也更能得到保障。

連最盼我回家的奶奶都這樣“深明大義”,我就放下了忐忑的一顆心。在男友也徵求父母的同意之後,我們退掉了往返的機票、高鐵票,準備人生第一次遠離親人,孤零零在異鄉過年。

身邊很多人都走了,我們覺得沒什麼,反而忐忑又激動,覺得自己做出了成熟的犧牲。

1月21日的晚上,夜色籠罩了這座城市,我和男友約著一起採購過年的物資。超市裡人很多,貨物也充足,可依然有相當一部分人沒戴口罩。我們嘰嘰喳喳商量著買各種食物,挑福字、春聯和給彼此的紅包,像一對準備築新巢的麻雀。

封城十五日:我曾後悔留在武漢

近日武漢街景


我還跟男友彼此打趣,這個春節可就是我們兩人相依為命了。那時的我們以為,所謂的相依為命只不過是一次甜蜜的考驗,就像我們覺得新冠肺炎可能就像武漢冬天裡一場連綿的雨夾雪,雖然曠日持久,凍人也惱人,但終究會雲散天晴。

我們甚至計劃在戴好口罩的前提下,大年初一去看場賀歲片、吃個海底撈。事到如今,我不知道是什麼給了當初的我們勇氣,讓我們用天真、無知的眼光對這樣一場即將帶走無數人生命的瘟疫做出如此輕浮的預判,彷佛我們留在武漢,自己和家人都安全,一切風險都能夠解除了。

02

一場突如其來的低燒


這種糅合了恐慌和樂觀的個人狀態只持續到了1月22日上午,就在我取消機票不足12個小時,退掉的錢尚且沒來得及打回銀行卡賬戶,我的喉嚨就開始痛,體溫也升到37度3,達到了發熱門診的標準線,跨進這條線,就無限接近新冠肺炎。

我接連試了3次體溫,每次試完都狠狠把溫度計裡的水銀甩回最左邊,重新再夾上,但每次結果都一樣。我立刻翻箱倒櫃,給自己泡了一包疑似過期的感冒沖劑,咕嘟咕嘟幾口喝下去,再用厚被子裹住,告訴自己睡幾個小時,溫度一定會降下去。

在床上輾轉反側,終於捱到了傍晚,可喉嚨的痛感越來越明顯,我又試了一次體溫,37度2。這時外面下著雨,空氣潮溼而陰冷,咬了咬牙,我裹上羽絨服,找出醫保卡,滴滴打車半天才打到一輛優享,不到兩公里的車程將近三十塊錢,但我已經沒力氣計較這些細枝末節。

二進第六醫院,我發現它跟幾天前大不一樣了,大廳的導診護士少了大半,僅有的幾個也都穿著厚厚的防護服。我因為體溫降了一點,可以去急診就醫,但急診的病人還是很多,我不敢擠著別人坐,就一個人站在急診室的門邊。


封城十五日:我曾後悔留在武漢


隔著玻璃牆,我看到一對爹爹婆婆正拿著厚厚的化驗單給醫生看,醫生聲音傳出來,說既然你們已經確診,就要到專門的定點醫院住院,我們這裡不收治確診病人。同樣的話,醫生翻來覆地說,老人翻來覆去地求,最後爹爹婆婆還是互相攙扶,從我身邊低著頭離開,慢慢消失在了人群裡。

這是我跟新冠肺炎確診患者離得最近的一次,看著他們那麼無助,也沒有子女陪在身邊,我分不清自己是害怕多一些,還是悲傷多一些。醫院的暖氣開得很足,可我還是覺得很冷。

急診室的旁邊是搶救室,坐診的醫生一邊看病,一邊去搶救室幫忙,所以叫號很慢。這期間有個大叔等不及,大吼不治了,把水銀溫度計狠狠摔在醫生面前,怒氣衝衝地跑出了醫院。輪到我進去的時候,地上全是玻璃碴,醫生讓我在一邊等著,她先把桌上的水銀擦乾淨。

簡單的詢問和檢查過後,醫生開了化驗單據,血常規、超敏C反應蛋白、咽拭子、肺部CT……平時可能只需要喝熱水的病,醫生也不敢掉以輕心。就這樣,我開始在迷宮一樣的醫院裡排一個個長隊,在這裡被扎一針,在那裡躺一躺,然後在砰砰的心跳聲裡等待每個結果。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個瞬間崩潰的。可能是排隊被人擠到後面,想爭一爭奈何普通話拼不過武漢話的時候;可能是在透風的長廊等著拍CT,好不容易到了卻被告知CT室要清潔一個小時的時候;也可能是男友病剛好,打不到車冒雨步行到醫院,然後氣喘吁吁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

其實這些又都不是。我最崩潰的時候應該是1月23日的中午,我一覺醒來拿出手機看到的第一個消息就是封城。奶奶給我打電話,一邊打一邊哭,說當初就應該讓我回來,還是在她身邊比較好。這個可憐的小老太太,完全忘了自己當時是怎麼有理有據。

我嗓子疼得說不出來話,連安慰她幾句都做不到,這個時候我最崩潰,最後悔退掉機票,最不想呆在武漢,最想回家。沒有封城的時候,是我自願留在武漢的,可一旦封城,我就被困在武漢了。在我看來,兩者性質是完全不同的。

人生病的時候容易脆弱,脆弱了就愛鑽牛角尖。即便在內心深處,奶奶也好我也好,我們都知道,我決定留在武漢,武漢決定封城,都是最最理性的決定,可有時候情感它不受我們控制,就像眼淚不受我們控制一樣,是件很無可奈何的事情。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勇敢的人,但這次我慫了。我不是衝鋒在一線的醫生,也不是瀕臨死亡的危重症患者,我才觸到新冠肺炎的一點邊緣,就陷入了惶惶的不安。如果說,這場以武漢為起點的災難測出了人性的貪婪、制度的不足,那它也測出了我的懦弱和渺小,以及我很想活下去的私心。

03

斗室養病的日子


我的幾項檢查結果都沒問題,只有肺部CT不能當天出片子。醫生出於審慎,也不敢排除新冠肺炎的可能,叮囑我回家自我隔離。

沒想到第二天封城,公共交通停運,私家車禁行,疫情越來越嚴重,本來應該給人帶來無限安全感的醫院,卻成了我沒法去也不敢去的地方。

從1月22日到1月28日,漫長的一週,我持續低燒。作為一個基礎體溫只有不到36度、從小發燒不超過38度5的人,37度以上的體溫給我帶來的除了身體上的不適,更多的還是心理壓力,我逐漸養成了兩個毛病,頻繁試體溫和瘋狂刷新聞。

封城剛開始的日子最難熬,我相信無論對於我還是對於大多數武漢人都一樣。短短几天,太多噩耗爆炸式傳來——確診病例和死亡人數不斷飆升;大量疑似危重病人得不到及時救治,只能在朋友圈求援;醫護人員缺少基本的防護物資,幾乎在跟死神貼面肉搏……

在武漢,在漢口,我和身邊的人都關在一間間密閉的房子裡,明明身處疫情的風暴眼,卻又彷佛與現實隔離開來,大家對於世界的認知也都是基於手機裡的文字和圖片。太多人給我打電話、發微信,問我武漢是不是像網上說的那樣可怕。

我能說什麼呢?我閉門不出,幾乎什麼也不知道,一切只能靠猜測和想象來還原無數個真實的場景——單位退休的一位老先生在住院療養時不幸感染,短短几天就離開了人世;男友的同事懷孕六個月確診新冠肺炎,幾家醫院都不敢接收,挺著大肚子輾轉尋找床位。

這些對於我而言還算熟悉的人,我都沒有真正見證他們的苦楚和絕望,又怎麼能向遠方的人貼切形容這座城市正在遭遇的劫難?我能呈現的似乎只有自己的恐懼,它一半來源於死亡,一半來源於未知。

養病的日子,我吃藥、昏睡,有時還會莫名哭泣。在夢裡我甚至見到了去世多年的爺爺,他在家鄉的老房子等我,說會永遠為我留著屬於我的那個房間。夢醒之後,我在手機上發現十幾個未接來電,其中8個來自我爸。

男友怕我擔心,還是冒險跑去第六醫院幫我取片子。結果因為被急調到影像科的醫生操作不熟練,片子有10%不完整。看著醫生疲於奔命的憔悴,男友欲哭無淚,只好喊我過去重拍。我走了很久的路,換回了一個安心的結果,有種劫後餘生的快樂。

封城十五日:我曾後悔留在武漢

重拍CT後回家的路上


封城十五日:我曾後悔留在武漢

注:武漢市第六醫院又稱江漢大學附屬醫院


從醫院回去的路上,我在小區唯一一家開門的水果店買了幾隻火龍果。水果店旁邊擺了滿地的菊花,黃的白的一片燦爛。聽老闆說,附近有走了的老人過新饗,菊花用完來不及收,就丟在了這裡,最後他還問我,如果不介意也可以拿幾支回去插瓶。

我沒那麼超脫,抱著火龍果落荒而逃。

隨著低燒慢慢退去,咽喉痛、咳嗽的症狀也逐漸消失,留在武漢不那麼嚇人了。幾個微信群的氛圍也不再是封城初期的六神無主、哀鴻遍野,大家不會隨便往群裡丟不知真假的新聞和土方,甚至在雙黃連風靡的時候都穩住了陣腳,實在難能可貴。

我又加了幾個新群,有抱團取暖打氣群,有連鎖超市訂菜群,還有代購口罩酒精消毒水的群。在這些群裡,我和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一起建立並適應著生活新秩序,跟肆虐的新冠肺炎病毒默默對峙,並期待戰勝它的一天。

我在武漢讀書、工作很多年,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外來者,卻沒想到最後會以這種方式,跟這座城榮辱與共、血脈相連。武漢封城十五天,我收到了四面八方的問候,想到我的留下會讓武漢擁有更多的體諒和心疼,我就覺得當初的選擇是有意義的。


封城十五日:我曾後悔留在武漢

樓頂的流浪貓

前幾天武漢的天氣很好,陽光清亮而溫暖,我戴著口罩去樓頂放風,發現一隻流浪的橘貓,決定定期投餵它食物。我希望武漢的春天真正到來那天,這個小生命也可以跟我一起分享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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