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抗疫力量:HIV感染者、程序員、心理醫生……

“看不見”的抗疫力量:HIV感染者、程序員、心理醫生……

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爆發後,民間志願者成為不可忽視的一支救援隊伍。本文是四名民間志願者參與抗疫的講述,他們用自己所長,有一份力做一份事。在這場病毒之戰中,與所有被侵擾的人,共克時艱。

“看不见”的抗疫力量:HIV感染者、程序员、心理医生……

一款排查同班行程確診患者的小程序

口述人:童永鰲

我是一家互聯網公司的技術總監,主要工作是編程序、寫代碼。1月27日大年初三,我躺在床上刷疫情相關新聞,看到了官方媒體公佈了確診患者搭乘過的交通班次信息,請同行的旅客注意。轉發有好幾萬,但我卻覺得看著很吃力:新聞配的是長圖,想找到自己乘過的車次,需要先找時間、再看車號,找很久,太不方便了。

於是我萌生了想法:可以製作一個查詢小程序,方便人們核對自己的行程。從技術上講,我知道這實現起來不難。我有個7人的微信群,群裡都是老朋友,大家都做IT相關行業,當初在編程論壇裡結識,算起來是十多年交情的網友了。我把我的想法一說,大家都很支持。可能也是幾天沒出門了,除了刷手機外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他們都願意參與。

說幹就幹,我找了一位朋友做前端,自己編寫程序。中午開始做,到下午5點,第一個小範圍試用版本就做好了。寫程序簡單,但把網上的數據整理、錄入比較麻煩。在我們的7人小群裡,大家按照日期領任務,去有藍V認證的大媒體裡找消息,把新聞長圖裡的內容整理成統一格式。

這樣的工作挺耗人。我精神高度緊張,車次和時間輸得頭暈眼花,一不小心就容易弄錯。有的媒體發佈的信息是把其他媒體的信息和新信息整合一遍再發,重複難以避免,只能人工再篩選一遍。

六個小時過去,經過初步審核和debug,查詢工具V1.0上線。27日22:27,我把它發到了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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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日,網站同時在線人數不到100人,28日開始,訪問人數激增。28日晚上8點,頁面一小時訪問量達到16萬;晚上11點,達到170萬。一個40萬粉絲的大V在自己微博

推薦了我們的鏈接,獲得8萬多轉發;微信群、朋友圈裡也不停有人擴散。

之前,網站用的是朋友的個人服務器,1M帶寬,只能支持100人同時在線,而現在同一時間幾萬人都想訪問。我們的網站崩潰了無數次,最誇張的時候,連我們自己的後臺都連不上。老實說,我好久沒有見過這麼大的訪問量了,如果是商業網站,一天七八十萬的訪問量已經很成功,而這個頁面上線3天,總pv就達到了3000萬。

服務器頻繁崩潰,我的老闆二話沒說提供了資金支持,還把公司同事叫過來幫忙。前幾天老闆想給武漢捐一批口罩,聯繫了一兩天都找不到能符合醫用標準的廠商,當時大家還覺得挺沮喪,說互聯網公司在這種時候做不了什麼。現在有這個機會,雖然不知道能有多大幫助,但大家都願意多做一些。網站到目前為止沒有掛任何企業相關的內容,老闆自己也在群裡說了,不太願意借這個機會宣傳。

許多網友把新的車次信息用郵件發來,也有網友說:“希望能幫上點忙。”朋友、公司的人,加上主動幫忙的網友,大約20多人,大家拉群,每天跟進、更新。人民日報的

微信公眾號聯繫我們,希望這個工具被更多人看到。在更權威的平臺發佈,內容就需要進一步校對、審核。在電腦前,我從早上9點一直坐到晚上2點。

傳播範圍大了,我的心理壓力也挺大。如果信息不完備,就不能做到讓人心安,錄入錯誤有可能還會造成恐慌。社交媒體上的信息混在一起,要去逐條地核對:藍V大媒體的內容可以取信,而有些小型的地方性新聞網站,我們不能確定權威性,就只好先存疑、放在一邊;還有些爭議信息,比如杭州之前的一個航班,有的新聞說有人隔離而有的新聞說沒有,我們也先不錄入。

1月29日開始,我的郵箱爆炸了,都是網友來信,報錯、提供新信息、表達感謝……有時候來不及點開看,從彈出的提示消息裡看到一句“謝謝你們”,就覺得自己做的事情還是挺有意義的。

這個程序如果是自己用,偷懶就可以不更新,但是現在這樣不行。今天早上,西藏有個患者確診了,正在急尋同車乘客,第一時間就有好多朋友轉到我這裡來,讓我更新數據。還沒睡醒就接收到這種信息,那我就睡不著了,趕快起來把這個也錄進去。

過年這幾天我都在弄數據,沒有怎麼陪家人。夜裡2點多,本來挺累的,臨睡刷朋友圈,看到大家發的醫生連軸轉、躺在走廊裡休息,我覺得自己這樣根本不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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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對抗疫施以援手的艾滋病患者

口述人:松鼠哥克力芝,通用名洛匹那韋利托那韋片,是一種艾滋病用藥,艾滋病感染者可從當地疾控部門或定點治療醫院免費領取。疫情爆發後,多名專家在採訪中表示新型冠狀病毒與艾滋病毒同屬RNA病毒,治療上存在一些共性,克力芝對部分新型肺炎患者有治療效果,但有效性和安全性等仍在探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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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體報道後,有好幾位相熟的HIV感染者朋友找到我,問我是否願意一起做點事情。我的本職工作是在一個為HIV感染者提供免費藥互借的公益平臺。由於工作原因,我認識很多HIV感染者。我們決定利用手裡資源,為確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患者免費提供克力芝。

我們發出募集令後,陸續收到了全國各地HIV感染者們寄來的克力芝,截至1月28日,共計40餘盒(120粒版),由幾位HIV感染者集資採購的印度仿製版克力芝220盒(60粒版)也在運輸途中,按照當時的數量,剛好可以救助300人。

我把這個消息發到了微博上——在全國任何一個城市,只要你是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者,你所在的醫院沒有這個藥的情況下,來找我,把確診報告和藥物處方通過微博私信發給我,就可以到我這裡免費領取克力芝半瓶(共計60粒,完整療程需56粒)。我們提出醫務工作者、身處武漢地區的感染者以及HIV感染者合併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者(尚未發現)可以獲得優先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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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保證藥物能到達真正需要的人手中,且不違背法律和倫理,松鼠哥在寄藥前會逐一核實求助者提供的工作證明或處方。

一位好友給我推薦了在武漢的“蜘蛛哥”,我和他其實沒有太多時間溝通交流,這個時間段都選擇信任彼此,我會把每天需要發往武漢的克力芝統一寄給他,由他開車派送,這樣避免有些快遞到不了、或者很久才能收到的問題,他的出現特別及時。

1月30日晚上我統計了一下,我們一共發出了47份克力芝,有些是一人份(半瓶),有些是二人份(一瓶),少數是三人以上分量(一般都給了醫生)。

這件事是HIV感染者群體內部自發的,他們十分關心一線醫生的狀況,當有新聞說HIV感染者不是易感人群的時候,就有很多HIV感染者表示想衝上武漢前線當去志願者給醫生幫忙,還有的HIV感染者甚至表示“我寧可一輩子被拒診,也不願任何一個醫生出事”,當然拒診的醫生只是極少數,在武漢前線的這些醫生都是最優秀的醫生,他們肯定都不會。很抱歉在這個時候提到拒診問題,我們做這件事完全是發自內心,沒有什麼訴求,只希望醫生和患者們能夠平安歸來。

有很多網友找到我,紛紛表示想資助我去採購更多印度藥,我新追加的100盒裡有他們的一小部分(大約3000元),其餘的絕大部分來自我們HIV感染者群體內部的資助。外界的資助,我們商議之下覺得不收最好,害怕最後被質疑詐捐或者浪費善款。未來我們也不準備開放任何捐助,重點只是想把這件事做好。

質疑聲主要有一點,藥物來源是否正規、會不會有假藥,我的回答是,這些藥全部都是正規、安全的真藥,理由一是因為這些藥原本是國家提供給HIV感染者的免費藥,相信沒有任何商人會去造假免費的商品,並且這個藥工藝難度高,高成本零收益風險巨大的事情誰會去做呢?第二就是,藥物捐助者都是我本人多年的老友,他們的治療情況我一清二楚的,之前吃什麼藥、後來換了什麼藥、身體情況如何、甚至家裡幾口人我都知道。

雖然兩個群體感染的並非同一種病毒,但我們對他們的處境更能感同身受,所以我們始終是最樂於伸出援手的群體之一。我希望能借此舉抵消一部分人對HIV感染者們的敵意和偏見,同時也希望大家能夠明白,任何一種疾病都無關品格,任何疾病的患者當中都有好人和壞人,請不要歧視和排斥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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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守護醫務人員心理防線的心理諮詢師

口述人:餘冰珺

準確地說,我們的組織是大年三十晚上才成立的。沒有任何前身,也沒有任何基礎。我們的發起人是北京教育學院的心理學博士曹慧老師,那天白天,她在微信上向身在武漢的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附屬同濟醫院的朱波醫生進行問候。原本只是一次普通的關心,卻沒有想到引發了後續的發展。同濟醫院是第一批對口收治醫院,醫生們在疫情爆發、全城封閉、物資急缺的情況下連續工作多日。朱波醫生感到醫院需要心理學的幫助,醫護人員需要心理支持。

朱醫生問曹老師,你有心理學方面的資源,能不能組織一些人,幫我們醫務群體做一些心理諮詢。朱醫生說,一線的醫生們都很忙,很難有有時間做一次完整的諮詢,而且醫生往往內心也很強大,但仍然希望如果萬一有需要的時候,能夠隨時找到在崗的諮詢師。所以我們一開始的想法非常簡單,就是找到十來位有資質的心理諮詢師,在武漢同濟醫院的醫生有需要的時候能夠進行心理支持。

考慮到一線抗疫的醫生們通常是深夜換班,那時候才有時間休息,處理自己的情緒。所以,我們也希望借用了海外華人諮詢師的力量,在夜間仍然能夠工作,於是我們在國際華人心理援助專業協會(ACHPPI)群裡發佈了招募信息,ACHPPI主席張懷宇博士非常重視,立馬幫忙置頂信息並擴散。

所有的行動都是通過微信完成的,在朋友圈分發,有意者掃碼入群。我也是除夕晚上在朋友圈看到招募令以後加入的。幾乎一個小時不到,群裡已經集結了100多位諮詢師,甚至包括北京師範大學的王建平教授和侯志瑾教授,以及受訓於哈佛大學、牛津大學、斯坦福醫學院、加州大學等大學且已工作多年,具有危機干預經驗的多位優秀督導師。一夜之後,群裡已經有300多人了。

心理諮詢是一件很專業的事情。我們制定了嚴格的篩選標準,可以直接上崗為一線醫務群體做諮詢的是:美國執業執照、國內註冊系統認證等職業資格;符合要求的諮詢時長、督導時長和危機干預時長。參加過且提供關於倫理培訓的學習經歷證明。不符合標準的,需要經過由註冊系統派駐的督導師和海外危機干預顧問團隊聯合設計的培訓課程,考核合格後才能上崗。

人員到位,看上去大廈拔地而起。接下來一個重要的問題是,我們需要一個電話呼叫系統,搭建我們的心理熱線平臺。通過朋友,我找到一位創業者,他是武漢大學的畢業生。他的企業正好開發了這樣一套系統。其實開發這套系統花了很大成本,一般情況下使用也是付費的,尤其是我們的部分諮詢師身處海外,連接海外電話的成本更高。知道我們是為武漢疫情做事情,他二話不說,讓我們直接用。

有了他提供的技術,平臺還不能直接使用。我又拉上我先生,他是一名程序員,在此基礎上做了改造、測試。真是拿出創業沒有過的效率,兩天幾乎沒有睡覺。終於在大年初三,熱線平臺建成,我們的第一批諮詢師也初步培訓完成。平臺正式上線。只要諮詢者撥打我們對外公佈的熱線,系統會自動隨機轉接給值班諮詢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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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短期內爆發,發展迅速,具體的傳播路徑並不完全清晰,形成一種未知的恐慌。對於一線醫務人員來說,他們比一般民眾具有更高的自我保護意識,醫院通常也會有心理疏導。所以,一旦他們決定前來諮詢,可能就是困擾已久的大問題,這也是我們為什麼要求諮詢師具有危機干預的經驗。

疫情爆發初期,每天面對大量的病情惡化和死亡,對醫務人員的心理衝擊非常大;還有物資的缺乏、初期對疾病缺乏認識等,實際的工作困難給他們造成的困擾;現在出現新的情況是,長時間的工作造成的過度疲勞、各種心理壓力源帶來的情緒問題,以及全國各地的援助醫生到位後,搭班人員變化造成的磨合問題。另外,護士群體在病房待的時間更長,更直接的面對病患和家屬,他們的心理壓力可能比醫生更多。

我們所看到的醫務群體最大的壓力,是怕給別人帶來壓力。這是他們最無私的一點。比起自己被感染,他們更擔心家人被自己感染,以及假如自己倒下後,又少了一個施救的人。但同時,他們又特別不想讓人誇無私。比如我們的醫護社群陪伴志願者曾對一名90後護士說——你真的很厲害啊。那位護士說:你不要這麼說,我們都是在工作。他們不想把自己捧得太高。如果你把他當成一個普通人,做一份正常工作,他們心裡反倒會舒服一些。設身處地地想一下,在這樣的極端環境下,任誰都可能倒下。

我們在諮詢的過程中也發現,其實醫務人員很大一部分壓力源於患者。患者對病情、對醫務人員以及對於如何在染病後自處的不理解,這些因素都讓醫務群體的心理壓力大大增加。因此,我們的服務對象也及時調整了,一開始是隻服務醫務人員,現在變成醫務人員、醫務人員家屬、患者這三方。

我們不想自我感動,或者說帶著某種預設,只有按照我們的方式才能開展幫助,不是的。醫務人員希望用什麼樣的方式,我們就用什麼樣的方式去幫助他們。後來發現醫務人員的工作特徵,比如長期戴口罩、吃住在醫院,不方便電話溝通。所以我們又增加了文字方式,在微信公眾號小程序內開設了樹洞功能。目的是創造一個讓他們方便和放心交流的語境,讓他們覺得哪怕反覆的沮喪恐慌都是正常的,終將會自愈。

我們做的事情,就是守護這些一線醫務群體。你可以把我們理解成一個“快閃”的公益組織,能做一點是一點,談不上什麼宏偉的計劃和願望。等到疫情結束的那一天,我們可能就原地解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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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疫情信息整理群的群主

口述人:Nico

疫情爆發後,身邊很多人轉發各種消息,非常混亂。我覺得做信息收集和闢謠有利於避免假消息的傳播製造的恐慌。腦子發熱,就加入了一個疫情信息整理群。

最初加進來完全沒有想到是現在的工作量和工作狀態,前三天每晚熬到兩三點才睡,不管什麼類型的需求,看到了基本都會回。開始只是想去搬磚幫個忙,把收集或核查的信息複製粘貼一下,也不想背太多KPI。但發現沒有人主持大局,群內一條條信息發出來,大家都不知道能幹嘛,我就想自發來做統籌。

我們有核心群和地方群,都是在發揮各自功能,做闢謠、科普、翻譯、物資,調度各地區資源等等,最初還會做一些重複性工作。大年初二早上大家(各功能群群主)開了個小會討論各群分工,我們組從信息收集、篩選、闢謠,到審核、發佈,整個流程都打通了。

整個的信息核查流程有三步。像騰訊新聞“求真”、丁香醫生也在做謠言核查,這些已經查實、不超出判斷的,就不做重複工作了。第二個主要針對科普類信息,比如關於口罩、酒精、84消毒液的使用,因為我們志願者群有很多醫藥類的學生、專家、醫護工作者,直接去詢問他們。如果還是驗證不了,就上網去找消息,包括微博,以及微博的引用出處,還有文獻資料。存疑的信息我們能夠驗證發出來的,每天是大概60%~70%,還有很多是沒辦法得出結論的。謠言分為新聞類的謠言、物資類的謠言和科普類信息的謠言,這三方面我們都會去收集,發佈的渠道大致是群內石墨文檔、微博微信公號

。從25號到現在,我們收集了一百七十多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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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家之後,發現父輩和我們獲取信息的方式是不一樣的。絕大多數人家庭是父母不太關心新冠狀病毒傳染的嚴重性,但我爸媽不一樣,他們得到的相關信息都是從抖音上面得來的。他們會傳播在抖音上看的內容,說這件事兒如何嚴重,大家怎麼注意。所以我們也在自我勉勵,我們做的東西不一定所有人都能夠看到,但是有星星之火就好了。

棘手的問題也很多。比如某一個群的群主因為管理不當,很多小夥伴要退出加入其他組織。如果能夠幫到人,去哪個組織都沒有問題,但實際問題是組織裡原來積累的很多信息和方法論也被撤走了,需要重新搭建。

民間志願者團隊最大的問題是沒有任何合同約束,隨時來隨時走。看上去簡單,只是想幫個人,但是真正去做就會發現人的問題比事的問題更難一些。

我參加過很多民間志願團體,深知自己效率不高,以前立過flag,再也不參加了,但在大年三十看到那條招募鏈接時,還是掃碼進來了。創始人提到的一句話就是“如果此後沒有光,那就是唯一的光。”好巧,魯迅的原文我很早就看過,發給你,我念著覺得有點矯情,但是挺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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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郭航 Afra 劉三分 陸愉編輯 /劉成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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