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仲:《墨海生涯记》——负笈向京华


王学仲:《墨海生涯记》——负笈向京华




1942年,我的书画好友陈礼堂在济南爱美中学毕业,他约我同去投考北京的京华美术学院,便把京华美术学院的招生简章寄给了我。简章上列有任课教师的姓名,如花鸟画教师齐白石、汪慎生、邱石冥、赵孟朱,山水画教师吴镜汀、黄宾虹、胡蔚乔,人物画教师吴光宇,金石文字学教师有容庚……皆一时艺坛巨子,于是心生仰摹向往之情,决心束装北上。行前,我把书画作品预先寄给院长邱石冥先生审阅,他让教务处的一位姓马的先生答复我,希望我去应试,这使我的决心之外又增加了信心。

正是暮春时节,我背着书籍、行李和心爱的字帖、画谱,作人生第一次的远行。路过省会济南,我向同我作伴的陈礼堂提出要在这里观光,因为我读过刘鹗所写的《老残游记》,我陶醉过书中所写的城风光人物。陈礼堂领我同住在他的爱美中学学生宿舍,吃自己随身携带的煎饼和红辣椒炒豆腐丝,以尽量节约有限的川资。那时我们家还没有暖水瓶,离家时随身带的瓷壶,在火车上被日伪铁路警察打得粉碎。

  

王学仲:《墨海生涯记》——负笈向京华


爱美中学是山东全省唯一的一所美术专门学校。校长周爱周是山水画家,书画都有些吴昌硕的影子,经陈礼堂引荐,我拜访了他。周校长送我一本画集和一幅山水画作品,他在画上题两句唐诗:“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晚上,陈礼堂陪我逛济南的旧书店、碑帖店、文具店和字画店。字画店中有汪亚尘、黑伯龙等画家的作品陈列出售。文具店中有本省出产的鲁砚。鲁砚在唐宋时期已十分出名,唐代的颜真卿、柳公权都曾品评过。后因端砚和歙砚为一般文人所提倡,鲁砚反不被人注意了。文具店所出售的“鲁砚”砚材计有红丝石、紫金石、淄石、砣矶石、温石、田横石、尼山石、金星石等。我买了一块秋叶形的金星石砚。

济南素有“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盛誉。城里一带的街头巷尾的石板路下,就传出汩汩的泉水之声。陈礼堂领我到趵突泉观景访碑,远处就听到突突的水声。走近泉池只看见三股水头喷薄而涌。泉池正北面是一座吕祖殿,附近都是为人算命的卦摊。这里有很多刻石和古碑,但与曲阜和济宁相比,自是逊色。附近还有金线泉、卧牛泉、皇华泉等等。距趵突泉北半里又是一片泉群,最著名的叫五龙潭,由陈礼堂作向导,我在众泉之间流连,并畅谈被这泉水滋养过的历史上著名的诗人词客辛弃疾、李清照、王渔洋、张养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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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来到大明湖,正是绿柳初舒、泥藕未芽的时候。在铁公祠,我们寻到了那副脍炙人口的著名楹联,清人铁保所书: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仔细观赏,这对联的书法并不精美。左近的联对、匾额都是名家笔墨,我都一一抄录。沿湖北岸徘徊,可登济南最古老的建筑——北极阁,据传为纪念一太子上山修道而建,这个传说与我后来在京都修学院所听到的一个日本故事颇相似。

从北岸乘船渡到湖中的一个岛子上,上有著名的历下亭,为唐代礼拜、杜甫两大诗人与诗友雅集、遨游之所。亭柱上楹联,写的是杜甫诗句:“历下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为何绍基所书,稳重、平和、沉着。比立在近处的由乾隆皇帝题写的石碑,不知要好多少倍。乾隆所写的赵(子昂)体,万字雷同,到处滥写。以后,我游杭州苏堤又见到他的“御笔”,写的年代相距很长,笔迹竟完全一致。

  与历下亭相配置,岛上还有几处亭榭,这里是写《老残游记》的刘鹗当年多次游览的地方。他曾与黄河治理,同王懿荣一道向学界介绍甲骨文,在济南留有他的一些手迹。亭榭内外挂有名人的题诗和楹联,我们一一评品讨论。我们早出晚归,寻访名人字画,又包揽了千佛山的石雕造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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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北京后,我们在西城区刑部街的复兴公寓内合租了一间小房,与同住公寓的大学生们合用一个小煤球炉烧饭。这里邻近西单商场,逛旧书摊很方便,距我们报考的京华美院也不甚远。经过一番考试,我们都被国画系录取。

  京华美院在宣武门外下斜街路东,对门是土地庙。要进美院得先通过一个上悬“畿辅先哲祠”匾额的门楼,这五个苏(东坡)体大字是光绪年间军机大臣、著名考古学家张之洞所书。祠堂只占中间的一个院落,其余几个院落则是美院所用。跨过巨石假山,有人工掘成的水池,上筑水榭,通过中院的院长室和教务处,有松林和花厅,北面一所古建筑,为两层楼房,楼上也悬一大匾,为张之洞的榜书大字“遥集楼”,我所投考的国画系就设在楼下。遥集楼的后面,木牌髹漆书书写姚华所题“京华美术学院”六个大字,字体为颜体,朴茂遒劲。

这所学校的创建人早年毕业于日本的法政大学,曾在故宫博物馆任职,是书画兼考古家。他效法外美术院校的体制,在“中南海”里创办了一所新型的美术专门学院,自任院长,聘请北京名流任教。后来几经迁徙,才移到了下斜街。第二任院长邱稚,自石冥,是姚华的同乡,向姚华学花卉、书法,是其得意弟子。邱石冥的花卉重写生。校园内有一个“寂园”,种有许多花草,这是他经常写生的题材。他同齐白石是好朋友,“寂园”的题额即为齐白石的手臂,差不多他的作品上都有齐氏的题诗或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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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院长性耽沉寂,独身不娶,由校工李昆为他烧饭、研墨,照顾生活。论起自己的书法,自诩不写晋人以下;临写晋人写经,古趣盎然。齐白石对此,有高度评价。他的眼睛高度近视,许多学生乘着向他请教的机会,把他的画品偷走。在沦陷的故都,他的名气很高。抗战胜利后弃画从文,专门于美术理论研究,辗转任教于西安、内蒙的艺术院校。直到临死,仍是孑然一身。后来,齐白石的艺术声望日隆,而这位院长,几乎被人以往。这是后话。

当时的艺术院校上课松驰,在课堂上学不到多少东西,我和陈礼堂经常结伴到容庚、吴镜汀、黄宾虹邓老师的寓所,登门求教。容庚先生住宣武门外广东东莞会馆内。他是金石学家,喜欢搜集丛帖。直到70年代末,他还让我帮他物色一部《傲徕山房丛帖》。他的室中,书架林立,缥缃卷帙重叠,真使我们惊叹不已。那时他正在编《雍睦堂法帖》,整理金石文字,我们也常助他抄录手稿,拓金器的铭文。容先生热情健谈,声音宏亮,那时他还兼任燕京大学教授。我每星期至少到容先生的“雍睦堂”来一次。否则,彼此间似乎睽隔了很长时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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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另一位恩师吴镜汀先生,山水画泛学各家,有当代“石谷子”之称。他擅小楷,专工王献之的《洛神赋》。他的小楷题在山水画上,跌荡生姿,秀而不媚。他还收藏着有旧拓本王羲之的《洛神赋》,可惜他没有看到现存于天津艺术博物馆的赵书《洛神赋》原迹,似比玉烟堂本更为精到。对此,我曾在《书法丛刊》上撰文评述。吴先生是个“小王”迷,他和书法家沈尹默一样,认为小王风神,光彩照人。沈尹默在《二王书法管窥》中的见解和吴先生的看法非常一致。

  我和吴先生相交好,比别的同学又多了一层关系,这就是对小楷的爱好上情趣相投,共同语言很多。他住在西单花枝胡同,居住陈设雅洁,廊檐下养着一只鹦鹉,在老师的调教下,它会学人语。吴先生有阿芙蓉之好,常常是在过足了烟瘾之后才作画。他的山水画南宗北宗都能来得。书斋内张挂了许多吴印咸拍摄的黄山风景照,云烟缭绕。他的教学方法是:让学生们观摹他作画过程,每周发给学生一张山水画稿,临摹后连通习作上交以换取新的画稿。我同吴先生的师生情谊同容庚先生一样,维系得很久,一直到老人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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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我们访师活动的还有一位山东同乡甘明庚,有“济南才子”之称。他的书画根底比我们两人都好,篆隶写赵之谦而富有变化,山水画学文征明、沈石田和蓝瑛,长于诗文题跋,许多老师都放不在他的眼下。经过他的活动、组织,我们山东同学在中山公园水榭办了一次“山东同学旅京展览会”,我的《睥睨》等三幅作品参展。当时的《北新日报》对这次展出作了报道。抗战胜利后,甘明庚还作过宣传画。五十年代,听说他划成了“右派分子”,消沉潦倒,至今音息杳然,不知他是否还活在世上。

  邱石冥院长还为国画系聘请了原段祺瑞时期任湖南省省长的周养庵。他政途失意,涉足艺坛,担任起北京何学研究会的会长。他是书画家、鉴赏家、又善诗古文辞。他书学二王,但少独特面目;山水属文人画派,近乎李流芳,所作画跋很多。他和吴镜汀、徐燕蓀(擅长人物)三人自认为是北方画派的正统,而视上海的吴昌硕、任伯年等为“海派”。抗战前,他出版《艺林杂志》(旬刊)与金北楼的《湖社月刊》相对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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