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圭《溪山清远图》:脱落实相悟自然,生命两两相冥合

拾画笔记

山水长卷,是中国绘画中最美的形式,一幅山水长卷,就如同一幅生命长卷。夏圭的《溪山清远图》,以苍劲爽利的笔墨,为我们呈现了一种生命的苍古简淡,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参悟自然,实现生命超越的观照。脱落实相的自然山水,在夏圭的笔下,构成了一个人与山水冥合的虚象;而这虚象的生命冥合,却也是我们的生命所渴盼的。


夏圭,与李唐、刘松年、马远并称为“南宋四家”。夏圭的山水和马远的山水有着许多相似之处,特别是其构图。大概是由于地域风土的影响,夏圭和马远的山水常见边山边角,故而有“马一角”“夏半边”之说;但是这绝不是一种常态的绘画程式。马远和夏圭的绘画风格在南宋的流行,符合了当权者的口味,画面中细腻优美的表现,与北宋时期所推崇的李成、范宽、郭熙的宏大旷远的表现。夏圭和马远的许多技法脱胎于李唐,李唐谨严的小斧劈皴到了马远、夏圭等人手中形成了宽阔,且更具有绘画特征的大斧劈皴。特别是侧缝效果与浓墨的运用,让画面多了几分别致的江南山水的趣味。


夏圭和马远的绘画不仅在宫廷很受欢迎,同时也传到了日本,并深刻影响了日本绘画,并在日本发展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山水流派——狩野画派。虽然元代盛行的文人画与南宋院画有了明显的割裂,并且文人画家们对马夏所创造的山水多报以不屑和批判,但是这种批判多存在于文人画家们所追求的绘画精神层面,而无关绘画本身。事实上,虽多有批判者,也不乏学习者。元四家之一的吴镇便是夏圭画派的效仿者之一。


《溪山清远图》是夏圭最具代表性的山水作品。这幅长卷放在南宋,也都称得上是少有的“大部头巨著”,纵46.5厘米,横889.1厘米的《溪山清远图》让观者可以畅快淋漓地一睹夏圭笔下“脱落实相,参悟自然”的山水。从“脱落实相,参悟自然”的哲学层面来说,夏圭的山水是不凡的,他在创造一个承前启后的山水宇宙,也在借水墨山水来晕染充满实相的生命。


夏圭《溪山清远图》:脱落实相悟自然,生命两两相冥合

夏圭《溪山清远图》全卷


一、《溪山清远图》:苍劲爽利,写实又写趣


在《溪山清远图》中,画家画江山重重,风帆掩映在江水氤氲之中,笔锋犀利的线条,刚劲中又带着几分虚笔的表达。相比过去山水画中的笔墨繁复,夏圭更加崇尚在笔墨上进行减笔。以少胜多、点擢成形,所表现出来的意趣是妙不可言的。勾笔虽简,但是形象真实,山石以秃笔中锋勾廊,凝重而爽利干脆,大小斧劈皴,钉头鼠尾皴,刮鉄皴等皴法运用到了极致。夏圭的笔墨是有趣的。虚实的笔墨凸显的是画家内心的一个真实山水。墨色苍韵,空旷的构图,简括的笔法,淡雅的墨色,优美地营造了一幅清净旷远的山水景色。学者李霖灿先生评价北宋南宋在山水画上的一个不同,他认为,由于长江黄河风土各异,一个着重写实,一个着重写趣。夏圭的写趣是一个很好的范本。


画卷起首处画远山和近石,近处的石头浓墨线条大斧劈皴营造出爽利苍劲的笔墨效果,远山则水墨淡染出悠远辽阔的视觉效果,而在中间则画几棵或挺直或虬曲的小树。小树并未成林,在空旷的山脊上,显得孤零零的。观者所有的视觉都集中在了近处的大石上。石头的外轮廓线条采用了很浓的墨来表现,肌理则以侧缝刷出一种爽利苍劲的视觉效果,我们知道,夏圭山水中的大斧劈皴源自于李唐,到了夏圭笔下,小变大之后,画面有了一种独特的细腻和优美感。


夏圭《溪山清远图》:脱落实相悟自然,生命两两相冥合

夏圭《溪山清远图》局部1

远山和近景山石延伸至左侧,相聚在一棵松树上。松树从一块仿佛从天而降的巨石里生长出来。这哪里是真实自然中的巨石和松树,分明是夏圭极力脱去实象后的巨石与松树。夏圭以水和墨来画出了巨石强大而又富于变化的形象,巨石正对的远方,掩映在山岚雾霭之中的远山,若有若无,若近若远。顿时提升了空间感。到此处,尚未见“人际”,越过巨石,则是一片树林和桥梁、房屋、行人。这里的房屋不是私人官邸,而像是一座宗教场所或者是文人墨客们经常聚会的湖边雅苑。画面来到这里,与前面的面貌大不一样,仿佛人间仙境一线之隔。而巨石则是那条相隔的“线”。


画面向左移来到了湖边。一块向左倾斜的巨石对着左边的江湖。这块巨石和右边的巨石之间围城了一个人的世界,走出人的世界,便是一个江湖的世界。湖边停靠着三艘商旅船,两名行人下船后向右侧走去,一人担着行李包,一人手持长杖,佝偻着身体。水面实际并不宽阔,但是因为夏圭用了一种极为模糊的线条和水墨来表现了对岸的山和岸,故而在视觉上有一种辽阔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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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圭《溪山清远图》局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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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圭《溪山清远图》局部3


对岸延伸出来的沙滩处,有渔父在船上捕鱼,也可见捕鱼的网正架在水中。对岸的世界,本是一个精彩纷呈的世界,但是夏圭并没有用很细的语言来表现,有些甚至是淡笔扫过,只留给观者一个虚虚实实的印象。一人骑着毛驴跟在另一人后面正沿着水岸行走着,他们讲绕过山丘,去往前方的一座城郭。城郭已经模糊不清,但是观者不会否认那片空茫模糊的地方里是一个热闹的世界。画面到这里形成了一个尾声。而后又是一片更加辽阔的江水湖泊的世界。三艘船,两艘实一艘虚,提醒着人们这片江湖的辽阔。


一块巨大的岩石峭壁矗立在水边,从这里开始,又是一个新的自然。我们看到这块巨大的岩石峭壁上多有淡墨浓墨表现,且可见画家以大斧劈皴表现的肌理效果。岩石峭壁顶上有茂密的树林,林中可见一座亭阁。在这亭阁上眺望远山远水,是何等的畅快与惬意。峭壁下方有山石和水岸围成了一出水湾,岸边有三人,看得出其中两人为高士文人形象,右边一人为书童模样,他正抱着类似古琴之类的乐器。在这山水之中,与好友相谈甚欢,继而抚琴一曲,不失为一种生活的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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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圭《溪山清远图》局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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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圭《溪山清远图》局部5

画面再向左移动,虽然依旧是高山峭壁悬崖巨石,但是总有一条平坦的路在脚下。这也是《溪山清远图》的独特之处,无论山水五河凶险,但是有人的地方,总有平坦的路在脚下。从哲学层面来讲,这大概是画家对生命的强有力地表现。平坦的路途,在高山巨石之中,何尝不是生命超越的表现,何尝不是人战胜自然的象征。沿着平台的路向左,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桥,桥上有亭台,这种桥梁结构在南宋的山水作品中非常常见,这也是江南一带非常常见的桥梁结构。桥的另一头,又见一座凉亭,水岸边有船夫在渡人。与后来元代倪瓒的空亭无人的意象不同,夏圭的亭子始终与人息息相关。他旨在构造一个有人气的江湖。作为画院待诏的夏圭,并没有倪瓒那般的孤寂心境。


渡船旁,一块巨大的山石极有压迫性地横亘在画面中,仿佛这块巨石随时都可能倾倒下来。我们在这幅作品中,可以看到夏圭非常热衷于表现这种看似危险的山石之势。这也是夏圭在这幅作品中所呈现给人的险而不危的山水气势。或许,也是受到五代北宋山水的启发,夏圭笔下的江南山水,不仅仅是细腻优美,也有几分险绝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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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圭《溪山清远图》局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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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圭《溪山清远图》局部7

紧连着这块山石的是基础用淡墨表现的山头。不得不佩服夏圭在虚实浓淡的对比中所展现出来的山水气象。虽然显得有些粗,但是观者并不会觉得俗气。以细腻见长的南宋山水,在夏圭这里,并不会觉得在细微处呈现细腻,而在于粗中呈现细腻,这种细腻并不媚艳。反倒多了几分清旷的远韵。在这部分的画面最左端,有一座提供行人休息的茶亭,一名旅人正牵着一头驴子向右边茶亭的方向走去。人行走在这个世界上,总会疲惫,而茶亭,则是人赶路疲惫之时为心灵与身体提供片刻安顿的地方。


画面的左侧画家又画了一处只有远山的世界。而下面的道路和林木则被画家舍掉了。随着山路慢慢的跃升,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片林木和房屋。我们对比这里的林房屋与前面的林木房屋,会发现这里的房屋已经变得抽象了许多。再向左看山的部分,墨的运用已经没有前面那般浓郁了。更多的水的效果在画面中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清旷淡远的世界。


这里的群山构成了另一个无人的世界。群山下的烟岚雾霭,模糊了山脚下的世界。也许,山下的世界依旧是一个充满人间烟火气的世界,但是此刻的夏圭,只愿留给人们险绝的大自然。唯有越过林立的山峰峭壁,我们才会来到一个人迹的世界。画面的最后一部分,在林木之间画有草亭几座,可见其中有两人正对坐交谈。从一个无人的世界开始,到一个有人的世界结束。夏圭用一种长卷的形式,展现了一种人与自然交融的生命形态。或许,夏圭也是借此寻找一份生命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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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圭《溪山清远图》局部8


二、苍古简淡,人间自然气相融


明代王履对夏圭赞赏有加:“粗而不流于俗,细而不流于媚。有清旷超凡之远韵,无猥暗蒙晨之鄙格。”夏圭的笔法受到禅宗的主张“脱落实相,参悟自然。”这与我们今天对写实的看法如出一辙。我们常认为写实不仅是要表达自然真实,更要描绘出精神的真实。显然夏圭深谙其道,也称得上是写实上的大家。这也是中国文人画对“平淡天真”的追求。


曹昭《格古要论》评曰:“夏圭山水,布置、皴法与马远同,但其意尚苍古而简淡,喜用秃笔,树叶间夹笔,楼阁不用界尺,信手画成,突兀奇怪,气韵尤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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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圭《溪山清远图》局部9


我们经常希望看到真实,然而,真实未必如我们所见。秋天的落叶,是生命消亡的真实?还是生命开始的真实?没有真实的山水,只有真实的内心所感。我们的感受才是最真实的存在。夏圭将自己内心中的真实山水 结合曾经所见的山水,共同融合成了一幅流传千古的伟大作品“溪山清远”。


夏圭的山水绝不像后世文人画家们所认为的那般程式化和没有生命精神气息。如果是如此,我想,夏圭的作品至少也不会在日本深受欢迎。对于许多西方国家的艺术爱好者来说,对中国山水画的印象似乎也可以直接说是对马远夏圭山水画的印象。在夏圭的山水作品中,特别是这幅《溪山清远图》,呈现的不仅有笔墨的技巧,同时也有生命的力量感。其独特的水墨表现,让山水有了一份独具一格的爽利和苍劲的生命真意,同时,又不似前辈们那般追求一种繁复。其用笔的简淡,或许也对云林有所启发,至少我们在《溪山清远图》中看到了古典山水所展现出来的强有力的技巧与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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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圭《溪山清远图》局部10


一幅近九米的山水长卷,打动人的何止是长卷中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对于每一位画家而言,山水长卷大概本是一幅生命长卷。《溪山清远图》中的苍劲笔墨,是一种生命的力量。山峦与人,彼此共存,又给予彼此一定的空间,既相互联系,又不会相互干扰。看似险绝的石头,却又有着足够的力量支撑着自己。人行在大自然之中,气息从来都是与大自然生命共融一体的。


夏圭的山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实景山水,这与南宋大多数画家的创作有着很大的不同。夏圭主张参悟自然,希望人的生命在大自然中有所参悟,有所觉醒。而这是中国哲学向来的主张。只有站在了参悟自然的生命山峦上,才能看见更辽阔的生命。而我们日常形形色色的生命实象,在这样的辽阔生命面前,根本就无所谓悲喜。或者说,生命最大的悲是无法参悟,生命最大的喜是生命的参悟与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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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圭《溪山清远图》局部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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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圭《溪山清远图》局部12


三、生命的悲喜,在于参悟与超越


今天的我们,常常为生活琐事烦恼忧心,也常常为名利而疲惫奔波。生活中的争吵、斗争,只不过是一个小我之间的争吵和斗争,而大我之间,追寻的是彼此的冥合,就像鱼和水,就像流云与长空,就像晚霞与山峦。而这种思想,也正是后来的文人画家们始终所追求的。


艺术的上层是哲学,而中国艺术,特别是绘画艺术,与哲学存在着一种紧密的关联性。当然,哲学是一个西方概念,甚至有西方哲学家说中国没有哲学。但是,我们从先秦时代开始,关于对生命的探讨就从未停止过。庄子与惠子的思辨,所探讨的正是生命的冥合话题。当我们超越了现实中的“我”时,我们才能感知游鱼的快乐,而这正是生命的超越与参悟。


生活中处处都有可参可悟的,在一杯水中,参悟生命的清澈,在一本书中参悟生命的内涵,在一杯茶中,参悟生命的沉浮,在一棵树上参悟生命的枯荣。唯有参悟了自然,我们的生命才能超越当下,才能获得一个更辽阔的生命视野。夏圭的《溪山清远图》,大概可以为我们提供一种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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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圭《溪山清远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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