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退休金三千,低收入老年人如何安度晚年

社區養老的系列配套,如何落實在老人的家門口,是解決養老的“最後一公里”的難題

月退休金三千,低收入老年人如何安度晚年

(能提供深度醫養結合服務的驛站是少數,不少老人也缺乏充足的支付能力。圖/視覺中國)

文 |《財經》特約撰稿 相惠蓮 記者 俞琴

66歲的北京人張明易,將2019年3月8日記得清清楚楚。這天是他搬來北京石景山區某小區內養老驛站的日子,在擺著四張床和一臺大電視的男性房間內,他是第三個到的,拄著代步柺杖,試著再度融入集體生活。

在這裡,他不用操心三餐,10多元能吃到四個菜,食譜每週更換,洗澡有人幫忙,不時跑進驛站的小區裡的孩子會拉著他,喃喃地喊“爺爺,陪我玩兒”。他還重新發掘了自己的價值:利用原來學過的聲樂知識,教來驛站公共空間裡活動的老人們唱歌。

三年前的一場手術後,張明易患上腦梗後遺症,從此“離不開人”。在康復醫院花掉十幾萬元后,他回到家,但獨生女身為小學班主任工作繁忙,愛人身體也欠佳,請保姆花錢且需提供獨立的房間,他逐漸感到自己變成了家中的包袱,主動離開了家,最後落腳在這家驛站,親人每週前來探望。

他5000元的養老金足夠支付每月4000多元用於護理和食宿的費用,剩下的錢拿來買藥,不再給家庭製造負擔。

這類養老驛站的出現,源於北京2016年出臺的一份關於開展社區養老服務驛站建設的意見。這份文件提出整合社區原有託老所和老年活動站等資源,將養老服務驛站作為養老服務體系的基礎,打造“一刻鐘服務圈”,解決養老服務“最後一公里”的問題。至2018年底,北京建起680家驛站。

這些家門口的驛站,在接收有照料需求的老人的同時,也向鄰近小區的老人們提供上門照料服務。

北京正處於中度老齡化階段,戶籍人口老齡化程度居全國第二位。2018年底,北京60歲及以上的戶籍老年人口為349.1萬人,首次超過戶籍總人口的25%。根據規劃,到2020年底,1000家養老驛站將會建成。這並不是北京單獨的計劃。民政部2019年9月印發的文件明確要求,到2022年社區100%配建養老服務設施。

對於養老,政府將關注點逐漸轉向社區和居家養老,在規劃和建設方面已完成了大量工作。養老驛站如火如荼地建起來,試圖滿足老人們養老不離家的願望,但運營方面的問題卻接踵而至。驛站,被業內人士公認為不好乾的行業,能實現盈利的是少數,如何持續發展是驛站在下一階段發展中的重要議題。

站內照料、上門服務兩臂

360平方米,8張床位,3名工作人員、2名護理人員,服務範圍覆蓋周邊4個社區的約5000名老人,這是張明易所在的誠和敬養老驛站楊莊南區站的基本配置。6名老人住在這裡接受全天候的託管,1名老人工作日白天待在這裡,接受日間照料。站長劉寧觀察到,許多八九十歲老人的子女也邁入晚年,不少身體虛弱,常年吃藥,甚至還不如父母,老人們來到驛站,常年照料老人的家屬能得到短暫的休息。

與其他北京的驛站相比,這裡的規模頗大,但大量空間被用於幾乎每天開展的公共活動,週一是晨練、手語課和讀報,週二是太極課,週三是國畫課。活動單被張貼在站外,不在驛站里居住、消費的老人也能參加,無需支付任何費用。

驛站的收入,一方面來自承接政府購買服務項目,最常見的是針對高齡獨居老人的定期巡視探訪,定期給老人打一次電話,上門探訪一次。街道也會制定一些服務項目,如去高齡獨居老人家中打掃3次衛生等。

另一塊重要的收入來源是驛站自身向老人提供的服務,涵蓋使用到站內床位的日間託管、短期全託等,以及一些不需用床位的服務,如測血壓、心理慰藉、18元一份的營養餐、58元一次的足部按摩、100元一次床上擦浴等30多個細分項目。

生活照料等由站內人員來完成,家電清潔和居家保潔等則通過驛站平臺尋找第三方人員來上門提供。在近期的一個月內,這家驛站的工作人員們累計上門向50戶老人各提供了1次或以上的服務。

這並不是一個很大的數字,不過正在逐年變大。在劉寧的觀察中,一個養老服務做得比較成熟的小區,驛站大致能有10%的獲客率,比如面向500個老人,其中會有50人來驛站產生不同金額的消費。

送餐服務最為主流。北京市老齡工作委員會辦公室10月12日發佈的《北京市老齡事業發展報告(2018)》指出,2018年北京市養老服務機構開展居家輻射服務208萬次,累計服務時長為584萬小時,其中助餐服務佔總服務次數的47.1%。

在離張明易所在站不到3公里處,誠和敬養老驛站石景山區八千平站走了一條不太尋常的路:以驛站為載體實現醫養結合。驛站嵌入石景山一家醫院的二層,與醫院長期合作。每天早上,醫生來到驛站查房,檢查老人身體情況,如果老人需要輸液,上三樓的住院部即可,緊急情況發生時,可第一時間得到醫生與護士的幫助。

這種便利的安排滿足了一些老人頻繁的就醫需求,17張床位經常供不應求。來到這裡的老人多在80歲左右,身體虛弱,不時發生一些狀況,有些患有認知症,“會和孩子們爭寵”。站長陳麗曾是部隊醫院的護士長,她會對工作人員們叮囑好每個老人需要被照顧的重點,合理吃藥、防範風險、逐漸地為老人做一些復健訓練。

這家驛站累計收住過50多名老人,10多人在這裡病情好轉後回家,還有一批從2017年9月驛站運營之初住到現在,由6名工作人員、2名實習生共同照顧。入住驛站的收費標準與老人的身體情況有關,從5400元到9000元不等。

能提供深度醫養結合服務的驛站畢竟是少數,不少老人也缺乏充足的支付能力。

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陸傑華在實地調研中發現,總體看,交定金入住驛站的老人相對較少。驛站除了需要滿足老年人多樣化的需求,需要重點對擁有剛性需求的、且失能或半失能、失智的老人提供專門服務。政府應對需要政府兜底的低收入、高齡、低保、失獨的老人,提供相關財政補貼;對其他群體,逐步建立市場機制,提供價格適中、服務質量能滿足老年人需求的產品和服務。

盈利不樂觀

楊莊南區驛站和八千平社區驛站都歸屬於誠和敬的品牌旗下,同處北京石景山區,相去不遠,同樣提供站內照料和上門兩塊服務,後者從去年開始盈利。

有業內人士指出,相比上門服務,床位費和護理費顯然是更優質和穩定的盈利點,但有能力為老人提供長期、專業的護理服務的驛站畢竟是少數,大部分驛站面積不大,有的甚至只有兩居室,容納不了幾張床位。

今年4月,北京誠和敬養老健康產業集團董事長梁仰曾在一場論壇上稱,誠和敬在北京擁有超過130家驛站,自2016年運營以來快速發展:2018年有8家驛站實現盈利,2019年3月,這個數字擴大到了20家。

不過,不少驛站運營者感受到,實現盈利難,上門服務訂單量不大等問題也困擾著這個行業。

儘管95%的驛站的租金成本由政府承擔,省去了一大筆開支,並且不時地能獲得補貼和政府購買服務的機會,但許多驛站造血能力不強,還有一些虧損、倒閉,扛不住的人退出了這個行業。

如位於北京西城區的雙旗杆養老驛站,它曾被稱作社區一景,每天來吃飯、活動的老人不下70人,但在今年夏天關上大門。由於經營有難度,甚至有業內人士直言,民辦機構可以打消運營驛站的打算。

60加研究院今年發佈的數據顯示,北京市已建成並運營的養老驛站90%處於虧損狀態。A型驛站盈利比率為11.63%,B型和C型驛站則為9.78%和13.64%。A型驛站的主體服務區建築面積原則上在400平方米以上,可設置床位15張以上,C型則一般為100平方到200平方米,床位少於10張。

同時,養老驛站主要的收入來源是政府補貼、照料服務和助餐服務。居家上門平均每位工作人員每天只能完成2單-3單,月服務人數在200人以下的驛站佔據50%以上,超過半數的養老驛站月收入不足5萬元。

有業內人士表示,以一個標準驛站為例測算,其固定成本主要是一個站長加上六個服務人員的薪酬福利,每年50萬元的現金流入可保證可持續運營。

中國人民大學國家發展與戰略研究院首席研究員黃石松指出,雖然驛站的使用率不理想,部分驛站閒置和可持續經營困難,但在我國當前的社會管理體制中,社區中的養老驛站能夠發揮許多社會治理的功能,“離開了社區這層載體,你連老人家的門都敲不開”。

成本壓力持續

一些從業者感受到,當前的眾多老人沒有充足的支付意願來為自己購買服務,滿足自己的需求,他們更願意把錢省下來留給子女,或是積攢下來,購買藥品和保健品。他們接到的訂單長期固定的較少,每月存在變化。這一代老人成長於艱苦的環境中,習慣節儉,這個問題或許只能依靠時間來解決。

“很多老年人願買保健品,但吃頓飯就會精心計算。”北京龍振養老朝陽三里屯社區養老服務驛站負責人丁立娟說。

這家驛站每週將更換的的食譜發給居家訂餐的老人,老人每天下午5點前通知驛站明天是否訂餐和送餐。她發現,有的老人會先從一餐飯的價格考慮值不值,比如某天吃包子、麵條,他就考慮付18元不值,而包含排骨和魚的餐飯就很划算,他們就訂;還有的老人中午訂一餐,又會反饋飯菜量不夠,原因是他要留一些到晚上,或是老倆口只定一份餐。“這樣的老人,我們知道他們的退休金在三四千元左右,觀念上也寧可攢著錢看病、買藥、買保健品,也不願吃好一些增加營養和免疫力,以減少生病的機率。”

劉寧也發現,會購買驛站上門服務的老人在年齡上並沒有太大共性,但普遍在經濟上比較寬裕,子女也不“啃老”。

總體看,驛站的上門服務訂單未必很多,但許多驛站的工作人員進進出出,頗為忙碌。

陳麗管理的驛站,在成立之初就成立了幫扶隊,著手調查驛站覆蓋的4個社區有多少個老人空巢獨居,工作人員們週末和平時都會抽空去小區裡為老人免費理髮和打掃衛生,每一個傳統節日都到老人家拜訪,跟他們聊天。

在每個驛站,對老人提供的收費項目都能開列出一張長長的表格,但工作人員們經常把大量時間花在提供一些及時和免費的幫助,比如助醫,以期能借此與老人們建立起信任關係,提高老人對驛站的滿意度,希望老人們未來會購買驛站的服務。但這些信任關係還沒有轉化為足量的交易。

在陸傑華看來,當前驛站的發展存在著“重建設、輕運營”的現象,對需求側的研究還遠遠不夠,有必要建立健全信息平臺,進行大數據研究,真正摸清老年人的需求及其規律,才能逐步走出虧損。

黃石松在調查中發現,也有養老驛站結合自身,找到了可持續的運營模式。比如,有些養老驛站藉助街道社區的黨建經費開展各類活動;有的養老驛站“醫養結合”,利用醫療資源,為老年人提供康復訓練等專業性服務;有的養老驛站則走“智慧型”路徑,基於“互聯網+”,為失能失智老年人提供信息化的身體監測設備;也有養老驛站與便民超市融合,向老年人銷售不易買到的必備小物件、老年用品或衣物等。

為減輕驛站的成本壓力,政府出臺了不少辦法,如儘量將驛站的水電暖氣費從商用標準降低為民用標準。

可驛站的人力成本依然處於剛性支出中,培養、找到、留住優秀的護理人員的壓力從未消減。數據顯示,60歲及以上人口數近2.5億,失能老年人超過4000萬,但國內的養老護理員僅有約30萬人。

丁立娟介紹,養老行業的整體薪資相對較低,但從業人員的勞動強度和心理壓力卻不小,要招到和留住合適的人才,在薪酬、待遇上都要不斷提升。龍振養老的護理員,總的用人成本為平均每月八千元左右,員工到手的薪酬平均為五六千元,在同行業中算是不低,隊伍相對穩定,但依然存在一定的流動性。

張明易曾在離家較近的一個養老驛站住過一年,他離開的一個原因就是護理人員的素質不高。他發現那裡四五十歲的護理員好多不識字,有時給老人換完尿墊,伸手就去夠饅頭,他向對方指出,還免不了互相拌幾句嘴。

黃石松認為,社區養老驛站是實現覆蓋城鄉社區、無死角的社會化養老服務的重要組成部分,養老驛站是依託社區延伸到居家的重要載體,既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也起著對接供需、整合社區資源的平臺作用,是打通養老服務最後一公里的關鍵環節,是滿足老年人多層次、多樣化、多元化需求的必然選擇。

但黃石松也指出,目前,養老驛站尚存在不足,主要表現為:部分養老驛站功能定位模糊、服務質量不到位、使用效率不高、可持續經營困難;部分區、街(鄉)為完成養老驛站建設任務,還未找到合適位置,就倉促上馬,導致養老驛站選址不佳,硬件設施先天不足;不同部門之間互相掣肘,在社區層面得不到有效整合;養老驛站存在跑馬佔地現象,特別是農村養老驛站的可持續性堪憂;此外,政策效果有一定滯後性,按照流量補貼等扶持養老驛站運營的政策效應還需要一段時間的實踐檢驗。

長護險會是救星嗎?

在迭代和發展中,連鎖運營成養老驛站求生的一種方式。在統一的品牌下,各個驛站之間協調、補充資源、統籌服務和產品,能夠降低運營成本,提高運營效率。

北京鼓勵發展的區域養老聯合體,就是由“照料中心+驛站+家庭床位”三者串聯形成、一家機構整體承接運營的方式。

以龍振養老為例,擁有23家包括機構、養老照料中心和多個驛站,在同一地區、街道的一家照料中心和多家驛站,採用一套人馬,同時吸納為老服務的服務商和志願者團隊等。這種模式可以避免為不確定性相對較高的上門服務專門養一批工作人員,控制運營成本,員工們也能在不同的平臺得到專業的訓練。

“多家連鎖驛站企業已經在整個集團內實現了驛站業務的動態收支平衡,但目前全市城區範圍內能夠達到這一程度的驛站只佔20%左右。”北京市民政局副局長李紅兵曾表示。

如何解決老人支付意願和支付能力不足的問題,並不只存在於養老驛站中,而是持續地盤旋於整個養老產業內各類機構管理者的腦海中。

業界十分看重政府是否能推行一些制度化的手段來提高老年群體的支付能力和意願,包括城市是否是國家醫養結合的試點、是否推行了長期護理保險制度等。

這兩項制度都啟動於2016年,在那之前,養老基本只能靠自費。長期護理保險能夠為住進養老機構的失能老人提供每月上千元的資金,也能支付一定的社區居家養老服務的費用。

2016年參與長期護理保險試點的有15個城市,在這些城市之外,浙江嘉興和寧波、江蘇徐州、河北鉅鹿、江蘇無錫等地區也主動開展了試點。這些地區的養老產業都開始加速發展。

不過,長護險在國內尚處於發育階段,在試點地區也沒有最廣泛地鋪開,比如說,試點僅包括城市的部分地區,而不包括鄉村,或者僅向重度失能人員發放待遇,還未覆蓋到人數更多的中度失能人員。

2018年4月起,北京石景山區的街道開始試點長期護理保險。陸傑華介紹,石景山只有三個街道展開試點,動作較小,還存在著很多困難。“長護險需要政府、用人單位、個人更多在資金上的投入。石景山的試點,能否在其他區進行推廣、複製或是放大,是我們希望政府能夠重點關注的。”陸傑華說。

試點長護險接近兩年的江西省上饒市,正在將制度從城市鋪向農村,但中度失能人員們還沒有進入待遇領取名單。

當地一名上門護理公司的人士告訴《財經》記者,因為護理需求分散,他們招聘並培訓了許多居住地分散的工作人員,以就近提供服務,節省交通成本。因為享受長護險的人數有限,這些工作人員的工作量還不飽和,“至少可以再多一倍”。由於工資與護理人數和小時數掛鉤,如果工作量往上漲,四五十歲的工作人員或可拿到6000元左右的工資,這樣隊伍穩定性能夠提高,也可以往年輕化發展。

多位試點地區的醫保局官員則認為,市場上的機構能提供服務的能力不足、專業性有限,失能人員家屬認為拿到現金待遇就好,不需要上門服務,是制約長護險發揮作用的一個因素。

一名在北京石景山區從事長護險經辦的人士介紹,住在驛站內的重度失能老人,如果符合長護險的標準,每天能得到49元的補貼。選擇居家護理的重度失能老人能夠獲得每月600元補貼,以及每月6個小時的免費上門服務。

在石景山一個擁有11個社區的街道,大部分重度失能老人在家中養老,約有50人享受了長護險的居家養老待遇,15人獲得機構養老待遇。

目前,所有上門服務的費用由長護險基金和政府承擔,失能人員及家庭無需出錢,未來可能會轉向長護險基金和個人等共付。而長護險政策和居家上門服務機構,能夠相互成就,還是持續受制於彼此的發展狀態,還有待觀察。

(文中張明易為化名)

(本文首刊於2019年11月11日出版的《財經》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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