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說顛覆，電影昇華

大學時曾感興趣於作家李碧華，李碧華的作品多寫痴男怨女的悲歡離合，因獨特的想象力和詭譎的文風而廣受好評。

李碧華作品中印象最為深刻者為《青蛇》，小說《青蛇》素材取自傳統的民間故事《白蛇傳》，卻別出心裁以青蛇為第一人稱的視角來看這一場愛恨交織的感情糾葛，滿含諷刺，突破原有的故事框架與情感內涵，成功顛覆了傳統。

《青蛇》開篇便說：

“……這橋叫‘斷橋’……雖然這橋身已改建……也有來自各方的遊人，踩著殘雪，在附庸風雅，發出造作的讚歎感喟……西湖本身也毫無內涵，既不懂思想，又從不洶湧，簡直是個白痴……”

短短几句話，就基本奠定全文的寫作主旨，李碧華將傳統的愛情神話故事重新編織成一則充滿辛酸和諷刺的世俗故事。

徐克改編劇的立意要高於李碧華。

李碧華所寫的仍是一個俗世的情感故事，但徐克將它上升到探討人性的有情與無情的哲學層面。這一立意從影片開頭法海一出現，站在高處俯瞰人世間，沉思許久說出一個“人”字就已經透露端倪。在徐克的電影《青蛇》中，雖然生而為人，但是相貌醜陋不堪，獠牙豬鼻，人性都具有醜惡的一面，對弱者群起而攻之。這狂歡與混亂的無序世界，是徐克為劇中人物所營造的特定氛圍。

2.世俗凡人——許仙

原著中的許仙是一個自私精明，又有著貪婪嘴臉的形象。他禁不住誘惑，與小青發生關係，欲帶小青私奔，被小青拒絕後暴露出隱藏已久的的醜惡嘴臉，他“改顏相向，嘲弄更濃，嘴角濺出一絲笑意”，許仙早就知道了青蛇和白蛇的身份，卻隱而不發。

“他因著人性的本能，洞悉一切，冷眼旁觀我們對他的痴戀爭奪……整宗事件，他獲益良多，卻始終不動聲色”，為保全自身，處心積慮，冷血無情。“我要回去，師傅，在妖面前，我是主；在你面前，不知如何，我成了副。” 在法海面前，面對脅迫，許仙說出了自己一直以來所貪戀的一切：錢財、美色和被尊崇的男性自尊。

到結尾，許仙給法海做引路人，本以為會回心轉意的許仙出賣了青白二蛇；白蛇分娩之際，法海趁機收妖，許仙“抱頭飛竄”，“那麼快，那麼無情，那麼可笑”。

在電影中，徐克有意識地淡化了原著中許仙身上令人生厭的劣根性，採取更加包容的態度去看待他作為世俗凡人軟弱和無能的一面。因為徐克對這個角色的重新塑造，劇中的許仙由此成了一個相貌俊俏，老實木訥但是卻有情有義的男人。

例如對學生秦松的態度，許仙想方設法制止秦松和小姑娘的曖昧，揭示出作為先生的許仙，潛心向學的初心。但在第一次見到青白二蛇後，許仙卻由此陷入痴迷不可自持的狀態，放不下“情色”二字，顯示出他仍是一名俗世男人，具有原始的慾望和感情。

當得知真相後，許仙固然也會寢食難安，但是感情戰勝了理智。在端午節時，為了不讓白蛇喝太多雄黃酒現出原形，許仙偷偷將雄黃酒倒進荷花池裡，想要保護白蛇。出於對白蛇的信任和愛戀，他扔掉了法海送他的護身佛珠。法海要來收妖，許仙讓青白二蛇趕緊離開。

最後，法海將他捉上金山寺，許仙拒絕法海的脅迫，說道：“我不落髮！我不要出家！我戀戰紅塵，沉迷女色，你們是嫉妒我嗎？我不要學你們一樣。”

許仙在電影中體現出的更多的是善良和本真的一面。許仙對白蛇的感情是忠貞的，不管她是人是妖，他選擇了白蛇，就會義無反顧愛下去。他的情感戰勝了理智，愛慾戰勝了恐懼。許仙毫不諱言自身的慾望與情感，並對桎梏他的法海和法海代表的神性表示不滿和反抗。

3.獨立女性——白蛇

原著中的白蛇展現出了許多普通女子的情感常態：在感情中迷失自我，為了維護愛情寧肯放下自尊，委曲求全。

小說開篇的時候，青白二蛇擁有了人類的感情，源頭只是因貪玩誤食呂洞賓的七情六慾丸。已經修行千年的白蛇明知世間的男人是“讓女人傷心的同類”，卻仍舊春情勃發，渴望著一場普通的愛情。她心甘情願放下上千年的修行，“只要一個平凡的男人”。

白蛇想要享受這人世間的男歡女愛，卻哪知越陷越深，為求得一點平凡而微小的關心和感動，以身犯險，從崑崙山盜來靈芝草救許仙，甚至不惜與相伴多年的青蛇拔劍相向。委曲求全，卑微如一粒塵埃，只是因為懷了許仙的孩子。在法海劫走許仙后，白蛇“跪在敵人面前，哀懇他慈悲”，最後甚至不懼天威，動用法力水漫金山寺，只因為她像所有世俗女子一樣，渴望孩子有父親。

小說結尾，從雷鋒塔下意外被放出來後，白蛇並沒有因為自己受難的經歷而有所反思。她對小青說道：“小青，生命太長了，無事可做，難道坐以待斃？”於是，搖身變成新的女性形象，又去搭上別的男人了。

在電影中，徐克刪除了白蛇誤食七情六慾丸才擁有人的感情的情節。他想強調：情感的衝動與追尋，只是出於人類的天性和本能。

電影中的白蛇不再是一味委屈退讓的愚昧女子，而是有愛的自覺的獨立女性。她想成為真正的人，在人間體會普通人的七情六慾。她一眼在人群中挑中許仙，風情萬種地引誘他，為得到長相思守的感情，費盡心機。

電影中的青白二蛇也不再為了爭奪許仙而明爭暗鬥，道行高深的白蛇不想讓小青過早體會感情的辛酸與苦痛，她千方百計阻止小青，也是出於對她的愛護。電影中有意識地弱化了小說中對人性慾望的黑暗與醜惡的描寫，突出了白蛇勇於捍衛愛情的形象。

4.正義的化身——法海

法海在原著中代表著所謂的正義的化身，一出場就打著“為百姓請命”的旗號，看似代表著神聖的佛性，實則上法海卻是最冷血無情，最缺乏人性的人。例如在降服苦修兩百年的蜘蛛精時，法海說:“天地有它的規律, 這便是‘法’，替天行道是我的任務！”。

實際上法海是一個被“法”異化、扭曲變形的人，他受到傳統宗教的影響導致了思想的禁錮，人性的喪失。法海堅稱“妖就是妖”，但是代表他正義力量體現的彩虹，在受到小青的魅惑後，“彩虹變色了，光彩黯退，漸黑”，表明法海內心深處依然有著作為人的原始情感。

只是在被“法”異化了後，他把自己放置於道德的制高點，不敢也不能承認自己的慾望。法海身上紋著的那條“替天行道”的蒼龍並未讓人感覺充滿正義性和神性，反而是代表了宗教對人的桎梏：不但帶給人身體上的戕害，甚至還破壞了人性中美好的原始本性。

在電影中的法海，形象更加豐滿和立體化，體現出人性的複雜面。他有著正義而威嚴的神性，但是又有著人性的軟弱和最原始的慾望。

影片開始沒多久，法海降服了扮作老和尚的蜘蛛精，認為“神人鬼妖四界，等級有序”，當他轉身看見蜘蛛精遺留在樹枝上的佛珠後，明白了蜘蛛精並非濫殺無辜之徒，此時法海的內心已經有了一絲動搖的念頭，自己或許錯收了一隻無害的妖。

但堅持許久的原則又怎可輕易就推翻。直到在竹林，法海看到雨中有一村婦產子，想要上前幫忙，卻不料村婦全身赤裸，法海嚇得趕忙後退，嘴裡唸到“阿彌陀佛，佛門要緊守色戒”。但是村婦的嫵媚多姿，享受自身撫摸的神情卻給法海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他打坐時定力不再堅定，滿腦子都被赤裸村婦的身體填滿，最終導致魔障攻心。

徐克特意在電影裡增加了法海和青蛇的對手戲。

小青崇敬法海高深的境界，羨慕法海無邊的法力，在青白二蛇赴崑崙山偷靈芝時，為救許仙白蛇一人先回府，留下小青與法海周旋。

法海有了心魔，他想借助小青的誘惑幫助他練定力，假如小青可以擾亂他的心就放小青走，在小青的百般誘惑下，法海輸了，他不相信自己一直以來的修煉成果付諸東流，惱羞成怒的法海想辦法捉走許仙，逼青白二蛇現身，決心收妖，但是法海一直堅信的佛法和正義在看到白蛇產子時崩塌了，原來自己追求的正道不是真的正道，而是一種簡單粗暴區別人與妖的規則。

法海是電影中最大的悲劇，他不肯直面內心的魔障，卻又招架不住小青的色誘，他具有正常人的情感，又選擇剋制和壓抑這種感情，其實存在即是合理，人妖佛都具有人性中的情感和慾望。

5.女性的覺醒意識——小青

原著中的小青作為故事的陳述者，展現著從從懵懂無知到學習、探究、領悟愛情與人性的過程，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

青蛇一方面嫉妒許仙轉移了白蛇的關注重心，使得白蛇忽略了自己，加上對感情的懵懂好奇，與許仙產生了曖昧的情愫；一方面也敢於和代表佛性與正義的法海鬥爭，勾引法海，極盡妖媚。青蛇從最初的不懂愛，到最後已經領悟人情冷暖，整個故事以小青作為敘述者身份,貫穿故事發展的始終。

“五百歲的蛇，地位比一千歲的蛇低，但一千歲的蛇，地位又比才一歲的人低。不管我們驕傲到什麼程度，事實如此不容抹煞。人總是看不起蛇的。我們都在自欺。”

可見小青經歷了人世情愛後，具有了人的感情，冷眼旁觀卻愈發清楚這一場鬧劇的本質。李碧華的《青蛇》，還原女性最原始的慾望,揭示女性的覺醒意識與在世俗中不斷的掙扎。

徐克鏡頭裡的小青仍然懷揣著對情愛的探索與迷茫。但電影對於小青形象的塑造又不僅僅侷限於情愛上，而是作為參與者和旁觀者的身份來看待一切。

最初她迫切想學做人，體嘗七情六慾，努力模仿白蛇。小青看到白蛇與許仙歡愛的場面，錯認為愛情就是釋放彼此的慾望。於是小青去勾引法海、勾引許仙，當小青看到得知真相、為情而受傷的的姐姐流淚時，發現自己的臉上卻沒有眼淚，她不懂為什麼自己已經在努力模仿姐姐，卻還是不會像姐姐那樣流淚。

但當白蛇將死，她看到已做了和尚的許仙時，為姐姐的付出和許仙的背叛流下了眼淚，殺死許仙后，小青猶如喃喃自語，又似乎是對這場感情作結：“情是什麼，連你們自己都不明白”。

—END—

參考文獻：

李碧華《青蛇》新星出版社

徐克，電影《青蛇》，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