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營黃陂縣印刷廠興衰記

國營黃陂縣印刷廠興衰記

文 | 圖:潘安興 李轉運


一個人在一個企業幹一生,這在計劃經濟時代,是普通現象。像我這個年齡的人,不少人是他所在企業興亡的見證者。

1970年6月20日,我接到招工通知——到國營黃陂縣印刷廠報到。背上行李,告別祖母,告別知青的蹉跎歲月,我到長軒嶺公社集中,乘上前往的敞篷汽車。到了黃陂收割機廠,早有人等候接我們。

從此,我定格在終身制的體制內。


國營黃陂縣印刷廠興衰記

曾經的黃陂印刷廠




初識國營黃陂縣印刷廠

黃陂縣印刷廠坐落在前川街小南門口,灄水從門前穿過,是挹水而居的代表。那時,西高東矮的一排朝南的房屋橫列在人民道北首,卓立街頭,正對小南門。在西首的兩層樓上臨窗而望,灄水流過眼前,一片田園詩意撲面而來。

從中間的門進入廠內,一個方形操場,給人空曠視覺。西邊的二層樓房與東邊的布瓦房不對稱地互視著對方。東邊的青磚二層樓高水域突兀在食堂左邊,別看孤零零的,卻是生活之源!坐落在操場北邊的,是紅磚紅瓦的一排平房。不知啥時,長出如廟紅房,凸於操場中間。

這個集生產、單身職工宿舍的院落,面積約30畝,建築面積大概1.2萬平方米,其中生產車間約7000平方米,宿舍約500~600平方米,餘下的是會議室、辦公室、倉庫、食堂等。

二層青磚樓中,一樓是機印車間,三排印刷機器整齊劃一地顯示時代風采。第一排三臺對開機,一臺切紙機,是當時生產的中堅力量。第二排是10多臺圓盤機,第三排是10多臺四開印刷機,擔當著生產的主力軍。

北首那一排紅磚紅瓦的平房一分為二,分別是裝訂車間與排字車間。裝訂車間有2臺切紙機,3臺訂書機,2臺刮頁機,1臺鎖線機,2臺捆書機,還有10多塊長方形木案板,裝訂工人用於刮頁、配頁等流程。

排字車間佈滿了字架,每個排字工人一副字架,專門做文件,字體有老宋、仿宋、正楷、黑體,字號有1、2、3、4、5、6號,每號字體一副字架,還有魏碑與隸字二、三、四號字架,以備標題之需。

排字車間內,有一個圓形木架,上面置放各種規格的鉛線條,空鉛分裂在各自的木框內,這是專門排列各種賬表、單據、發票的地方,都由技術程度很高、嫻熟的老工人擔任主角。

整個排字車間,簡直是中國四大發明之一畢昇活字印刷術的活化石展覽館,而排字工人心靈手巧,彷彿摘取天上的星星般,拼接一個一個的單元整體,小心翼翼地推放到鐵盤內,等候著下一輪的墨香飄逸。

那凸出操場北首中間的機修車間裡,有車床、刨車、臺鉗、鑽床之類的加工機械。緊鄰大門東街面的二層樓房,下面是一個大大的倉庫,不下於200平方米,四周堆放著齊屋頂的各類紙張。

七十年代初,整個印刷廠建置有政工組、業務組、財務組、後勤組,下設有機印車間、裝訂車間、排字車間。機印車間約30多人,裝訂車間約30多人,排字車間約10來人,機修車間只3~5人。管理上,書記、廠長各1人,政工組1人,業務組5~6人,財務組2~3人,後勤組7~8人。全廠大概百把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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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國字號

與我同一天跨入印刷廠的有陳友定、陳朝林,他們與我一樣,都是長軒嶺公社的知青。第二天,陸續到了來自姚集公社的知青管祖順,來自石門公社的知青陳達、王桂菊、劉漢珍、餘盛發、雷金漢等。對於印刷廠來說,很多職工都是土生土長的黃陂人,武漢知青的到來,無疑是一種氣象。

到廠後,廠長陳小山帶我們到各辦公室、車間轉了一圈,對各辦公室人員、車間工人、負責人一一作了介紹。我們進廠時,書記是張平階,沒多久就換成了姚世宏,業務組負責人是範堯臣,財務組負責人是李立新,後勤組負責人是吳英,民兵連長是塗小華,機印車間負責人是吳建成,排字車間負責人是黃清芳,裝訂車間負責人是盧桂,機修車間負責人是郭起初、陶維菊、熊國勳、李冬生、盧鐵等。

在黨的基層組織中,張平階任書記,陳小山任副書記兼廠長,支部委員3人全部來自生產一線工人。書記、廠長,除公事會議外,其餘時間都在車間參加勞動,還熟練著一門技術。

上崗以前,廠裡組織我們學習,進行革命傳統教育,廠長陳小山給我們講了印刷廠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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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黃陂印刷廠




在困境中崛起

時光倒回舊中國,黃陂有幾家小印刷廠,前川2家,祁家灣2家,甘棠1家。1956年,私營工商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全國公私合營運動轟轟烈烈地展開,這5家合併組成公私合營黃陂縣印刷廠。

印刷廠主要承接印製黃陂縣委縣政府相關宣傳資料,中央、省、地政策精神,還有各部門報表、票證單據等。其時,黃陂縣委、縣政府辦有機關報《黃陂報》,用以指導黃陂中心工作,印刷廠趕上了這一趟車,頓時火起來,業務紛沓而至,迎來“開門紅”的高峰。

陳小山、盧桂元、黃清芳等人成為這場盛會的積極分子,經過歷練,成為黨支部的中堅力量;祁述生、周漢生、董洪德、夏漢柱、左祥坤、梅長金、任競秋、郭起初、王祥瑞等人都成了印刷廠的開山元老。

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經濟萎縮,開始壓縮企業人員,為了生存,廠裡組織一部分人——其中有任競秋、董洪德等——到灄口劉店、葉店動手搭棚,開荒種地,解決糧食困難。在血吸蟲疾區搞生產自救,為了保命,多麼無奈呀!

好不容易熬過了艱難歲月,經濟復甦了生機。1963年,廠子又走上了健康軌道。這一年,廠里根據縣民政局安排,接納了李冬生、吳陽生、李轉運、王冬梅、彭玉娥、胡細先、柳發季這一批剛從孤兒院出來的成年楞頭青,讓廠子有了新生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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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黃陂印刷廠




紅色經典帶來火紅

1965年冬,全國學習毛主席著作熱潮,人手一冊《毛主席語錄》,全省各大型印刷廠滿負荷運行,仍然滿足不了需要,於是任務被分解到各縣。

機遇來了,印刷廠請示縣政府,馬上報批,增加印刷設備,又從附近菜農生產隊中招收了一批青年員工。招兵買馬,使得印刷廠熱氣騰騰,印刷廠也成為人們羨慕的單位,進印刷廠成為一種榮幸。印刷廠,也正式由公私合營跨進國字號燙金招牌。

學習紅色經典,是一個時代的座標。各種學習資料、輔導教材應運而生,作為一項學習任務,幾乎人手一冊。幹部學習就更多,宣傳部門、黨政機關是率先學習的堡壘,印數就更多了。1965年~1977年,印刷廠發展到第二輪興旺高峰,這輪高峰,是紅色經典帶來的紅利。

1976年,毛主席逝世,中央決定出版《毛澤東選集》第五卷。上下一起動起來了,縣委、縣政府、縣工交辦公室、縣輕工局領導不時光臨指導,廠子裡通宵達旦加班加點,沒有加班工資,每人只吃碗雞蛋下面,心裡熱乎乎的,充滿幸福感。能夠參加承印毛主席著作,該是多麼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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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黃陂印刷廠




公有制釋放熱能

好事接二連三,1972年,黃陂縣廣播站瓷缸廠合併到黃陂縣印刷廠,一下子增添了一些新鮮血液,其中不少是知青,只有一名社會青年。到了1975年,國家實行退休頂職,又進了10多人。

那時,黃陂縣工交戰線籃球賽搞得風生水起,徵得上級允可,印刷廠招收了10餘名身高達到要求、技術較好的農村青年。到了1977年,廠裡準備興建一個捲菸廠,又招收了20多個臨時工。此時,印刷廠達到200人的規模。

進入70年代,錢人偉擔任書記期間,業務範圍擴大到黃陂附近縣新洲、麻城、紅安、大悟、孝感等地,生產規模也在擴張,購置了對開印刷機。1975年,又開辦了彩印車間、製版車間,增添了方箱機,四開彩印機、卡盒機、燙金機等。1978年以後,又購四色對開膠印機,四色四開膠印自動切紙機。鳥槍換大炮,實現印刷機械設備的更新換代,達到了現代化水平。

從上世紀六十年代末起,印刷廠土木建築也加快了步伐。在操場西側建成了一棟二層現澆建築,面積4000平方米左右,在當時工交戰線是獨佔鰲頭的廠房,很多工業學大慶的會議都在二樓會議室召開,讓兄弟廠嘖嘖稱讚。

1974年,土木建築向北擴展徵地,在裝訂車間與排字車間後面又建了一排紅磚紅瓦的平房,作為職工食堂、機修車間發電房,還在裝訂車間西側南北縱向修建了洗澡房、磨刀房、廁所等配套設施。

在此之前的1971年,職工開始了“五七”活動,在小南門外開拓了一片沿灄水由東向西的菜地,還養了10多頭豬,用來改善職工生活,年終殺豬分紅,大家高高興興提著肉回家過年,在計劃經濟、什麼都憑票的時代,可以說皆大歡喜。

後來,為改善職工居住條件,又在菜地上東西兩側做了兩排平房,每邊7間直筒,南邊又做了一棟二層樓房,形成一個小院落。下面一片土地,還與輕工局合夥做了將軍樓。中間空檔,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與開發商做了六層樓房。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將門口東邊一排平房拆去,代之以三層樓,水泥鋼筋結構,拔地而起,在人民道小南門邊,告別瞭解放前的原始,膠印車間有了著落,各個辦公室有了像樣的處所,五金雜貨倉庫也有了不擔心漏雨潮溼而生鏽的家。

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靠近水塔的食堂那一片也拆了,代之而起的二層鋼筋結構。不久,又在食堂左側補建二層樓的配電房,整個印刷廠土木建設工程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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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黃陂印刷廠




登上巔峰的遐思

開闢第二戰場,創造經濟效益,開辦了捲菸廠,1977年秋,購進了烤煙機、捲菸機、切煙機,招收了一批臨時工,推出雙鳳牌煙,每天生產300~500大箱,通過供銷部門批發給各鄉鎮供銷社,一時成為暢銷貨。

在物資憑票供應的時代,很多人還要找關係來買這種煙,印刷廠是猴子屁股翹凸了的呢!印刷廠用菸草帶來的利潤買了一臺武漢嘎斯汽車,方便運送材料與產品,從此結束了一個國營印刷廠無汽車運輸的歷史。

自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開始,每年春秋兩季課本是上級教育部門分配下來的(印刷)任務,由新華書店負責發行。到七十年代中期,印刷廠又與湖北省教育學院聯繫,負責中小學生的輔導教材(印刷)。

這下可夠忙的,我們經常晚上加班,週日也不能休息,印刷廠進入到火紅世紀。從印刷到裝訂,全員上陣,行管人員都到了生產第一線,每個人都是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一個時代的風向標,車水馬龍地忙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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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黃陂印刷廠




表率閃光在職工中

我剛進廠不久,不經意中發現書記姚世宏、廠長陳小山跟職工住在一個寢室,那種平民化的作風,讓我驚歎不已。

剛進廠的那年春節,到了初三下午,我匆匆趕到廠裡,碰到廠長陳小山,“小潘,過年好!走,到我家坐坐。”邊說邊拉我的手,不由分說拉進他家,把我推到了上席。熱氣騰騰的年飯,在計劃物資的時代,讓我終身難忘。

下班了,書記、廠長一樣跟班排隊在食堂買飯買菜,輪到書記錢人偉,他把碗遞進窗口,炊事員丁見狀把飯用勺壓緊,又多打了一些紅燒肉。“使不得,使不得,趕快退下去。”錢書記忙說。後面跟班的鬨堂大笑。

工業學大慶,是一個時代的精神座標。1974年秋,縣工交辦公室要我們送一份典型材料,非常急。書記交待任務,廠長在旁邊陪了一夜,我連寫帶抄,完成了任務,受到上級表彰,讓書記、廠長臉上有光。到了年底,廠長陳小山來到無人處,硬要塞一條游泳的煙給我,推了半天,最後盛情難卻,誠惶誠恐地表示衷心。

一次,廠裡開職工大會,到了下班時間,廠長陳小山話沒講完,還在延續,職工盧鐵盛了一瓢冷水放在廠長跟前,陳小山一激動,將瓢一扔,全場一片大笑。事後,陳小山拍著盧鐵的肩膀說:“你會批評人呀!”兩人釋懷。

祖母去世,我請假,書記問明原因,忙說:“到長軒嶺找某某,我打電話給他,解決白喜事招待問題。”那時買肉要計劃,還要排隊,真難啊!我到了指點地點,受到熱情接待,早已準備好的物資放在那兒。領導為職工分憂真周到啊!

那時,印刷廠還辦了幼兒園、託兒所、醫務室、圖書室,全功能配套設施。梁露莉專教幼兒園。

進入上世紀八十年代,我的父親退休了,想與兒子共享天倫之樂,我在黃陂的住房很窄,又不能冷老父的心,於是鼓足勇氣找到書記錢人偉,說明情況,沒想到他立即答應,叫來管後勤的主任,騰出新房一間,交了鑰匙給我。父親搬進去,有床有桌,高興得不得了,說:“我一生沒有住這好的房!”

我的妻子住院,印刷廠領導一直很關心。病逝後,廠長周昌富聞訊,第一時間趕到現場,親自執紼抬欞,雙肩擔負著哀思,送上最後一程。在我心中,成為不可複製的典型,那是再也沒有出現過的難忘記憶。

有一年,我們支農到長軒嶺紅旗大隊修水渠,在社員家裡住,用稻草往地上一鋪即是床,我與公社主任杜善良睡一個被裡,白天抬石頭,我與他共扛,他總是讓我槓子,怕我壓傷了。


國營黃陂縣印刷廠興衰記

本文作者潘安興與李轉運




曇花一現的錢包

驀然回首,這些看似尋常的小事,企業改制,實行承包,嗅到了發財機會的人粉墨登場,角逐企業這塊無本求利的肥肉。

各車間實行單獨核算,自負盈虧。錢財物人劃塊到各車間,車間主任頓時成了小老闆,謂之民選的廠長一下子變成大老闆,小老闆對大老闆趨之若鶩。時代寵兒五彩光環籠罩在頭上,不用原始積累,很快膨脹起來,各車間承包頭也就成了擁兵自重的各路諸侯。

開始,這劑藥似乎特靈,開籠放雀,各顯神通。各車間業務員到處聯繫業務,各承包單位開足馬力生產,工人也嚐到了甜頭,每個月多拿幾十元獎金,笑呵呵的。

膠印、彩印最為明顯,由廠裡通過上級部門聯繫到武漢捲菸廠印製紅金龍、白金龍香菸盒,長年流水線不斷,進貨出貨,家裡不斷火,路上不斷人,大家為此沒有了星期天。黃陂六藥包裝也是長年活,黃陂自行車飛輪包裝盒,武漢中聯製藥廠外包裝,這幾家企業曾經給印刷廠帶來繁榮一時。

這樣風光了幾年,開始走下坡路,到了九十年代初,公有制紅利已被消耗殆盡,大小老闆將攬到的業務資源據為己有,或送給其他印刷廠提成,或自己開辦印刷廠,廠的內瓤已掏空,那庫存的上百噸紙、油墨、輔助材料全部耗空,還欠下銀行貸款百萬元,一屁股債沒法還。到九十年代中期,已經是日薄西山了。


國營黃陂縣印刷廠興衰記

本文作者潘安興與現居住於印刷廠內的肖振華




無窮遺憾與失落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切塊承包客觀上架空了企業黨的基層組織,形成尾大不掉,而那些廠長們,目無國法黨紀,為所欲為,形成過去傳統小說中的“奸臣當道,好人遭殃”的局面。

一種歪風邪氣瀰漫廠內,當地的邪惡勢力沆瀣一氣,很多人不做事照樣拿錢,抹牌賭博成風,更有甚者,吸毒成了夫妻班、弟兄班,達10多人,成為販毒吸毒的重災區,偷盜的窩子,人稱“亂悸崗”。印刷廠由全縣的先進典型,轉瞬之間變成人們惟恐避之不及的恐怖陰霾。

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印刷廠基本關門,工人下崗了,只有少數人留守。二零零零年以後,買斷工齡,我們三十多年工齡,也只收到14000多元錢。後來,廠房、機械設備是怎麼賣的,很多人是黑的,沒有知情權,箇中情節不得而知。

而今,這裡變成三街菜場,殘垣斷壁的零星中,東邊一棟二層樓房孤零零地向土地訴說滄桑故事,筆者有一首詞《鷓鴣天·過舊時廠址》雲:

紫燕離巢已遠飛,東風無力喚春回。

牆殘瓦破蜘蛛去,黴腐苔蒼霜露摧。

人亦少,足跡稀。盤桓蝙蝠佔餘暉。

猖狂狐鼠今何在,雜草低頭泣式微!

一個企業脫離了黨的領導,脫離了社會主義法制軌道,黑惡當道,最終走上了邪路,附入萬劫不復之深淵,這樣的教訓深刻啊!

留下記憶,用以存史,資政育人。


關於作者

潘安興 自號木蘭山樵,1949年10月11日出生。湖北黃陂人。當年老三屆,經歷知青上山下鄉,招工進廠,下崗打工,招聘政府機關工作。現為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中國楹聯學會會員,武漢作家協會會員。代表作《中華大家庭賦》,作品曾獲全國《鈺山賦》二等獎。

李轉運 一九四九年生,黃陂人。畢生從事印刷工作,後開辦寶和印刷廠。是黨養育的孤兒。愛黨愛社會主義是基本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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