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01
父親總喜歡來我家,每次來,他總是手上拎滿大袋小袋。
他一邊蹲下身,一邊喃喃道:“這是剛從地裡採摘下來的,新鮮著呢。”
他緩緩地從袋子裡掏出一大堆農家菜。青翠欲滴的小青菜,片片葉子還濺著滴滴晨露。葉子嫩嫩的,油得發亮;還有顆顆碩大粒圓的玉米棒子,長長肥肥的蒲子……
我抬起頭,望著他蒼老的臉,已皺紋斑斑,似乎在訴說著歲月的滄桑;那手上顆顆老繭清晰可見,再往上看去,手腕上一道道青筋突出,赫然矚目。
望著他瘦弱的單薄的身影,心裡突然一陣陣發酸。
02
我天生倔。他天生冷。
在我的兒時記憶中,父親從來都沒有正正經經誇過我們。他總是永遠地板著臉,雙手反扣在背上,踱來踱去,他總是吝嗇地私藏著表揚。總是猜不透他在想著什麼。
但我總記得他到縣城給上高中的我送菜送米。
“萍……”我聽到了一個親切而又熟悉的呼喊聲。
我才打量起我眼前這人:他挑著一根細長扁擔,扁擔上斑駁著絲絲細痕,靠近兩肩處,磨得光滑而平整,在陽光下透著白而亮的微光;斑斑蒼髮過早爬上了頭。
“爸,你怎麼來了?”
我們一前一後走著。他停下來。把米放進床底下。他卸下擔兒,接看,從袋裡掏出錢塞在我手裡,不住地重複道:“不要太省,想吃自己買點,爸走了……”
我望著他漸漸淡去的背影,夕陽下的餘輝柔和灑在他佝僂身上,將他射寫成一個扁長的駝影,慢慢的,慢慢的越拉越長,越來越淡,繼而匯聚成一根長長的線,最終消失在遠方。
我連忙跑上樓,去尋找那蒼老的背影,卻再也找不到熟悉身影。
03
不知不覺間,我已長大,嫁為人婦;遠在他鄉,忙這忙那,卻從沒好好打量過眼前這位叫“父親”的老人。
驀然發現,他已老去,像黃昏西下的夕陽,無情地下沉,暮色已重,垂垂老矣。
站在我面前的不再是以前那個強壯,頂天立地的父親,他現在只是一個老人,一個普通得不再普通的老人。
我回到了老屋。房子的一角塌了,門板已被雨水浸潤了,斑斑駁駁凌亂不堪。老房子昔時的熱鬧已不再。嬸兒坐在缺了角的古銅色的小板凳上,她捧著飯碗,站起來,說:“萍,回來了。”
在她起身那一刻,我發現她背已駝了。我微微笑著:“嬸,我回來了。”
我也見到了我久違葡萄園。這是四月的天氣。草長鶯飛,而葡萄園已是雜草叢生,在那裡,我見到了我的父親。
“爸……”我叫了一聲。聞聲,父親抬起頭來。
父親老了。一個不高的坎,他得停下來。他把手上的青菜,放在坎沿。然後,兩手緊緊抓住坎壁,他使勁往上伸縮,單簿的身體在半空晃盪,搖晃了幾下;身體終於往上挪移。
到頂了,他右腳跨上去,身體匍匐著,然後,他站起身,因為起得太急,他打了個踉蹌;丈夫連忙跑過去,一把扶住了他。
丈夫偷偷對我說,爸,真的老了。
我靜靜地凝視著他。一位年邁瘦弱老人靜靜佇立在石板上,旁邊是一個黃綠夾雜的蛇皮袋耷拉在那兒,裡面放著那青菜。
他就是我父親,他微笑著,望著我;身後,葡萄園已一片荒蕪。
04
那一次,父親病了。
動了手術的父親安靜地躺在病床上,嘴裡時不時發出麻藥過後的呻吟聲,蒼白臉上沁出細而密的汗珠子。這是父親第二次作手術,醫生把我們姐妹找去勸誡道,不要再幹重活了。
我輕輕地推開門,父親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瘦弱的身子蜷縮在被窩裡,經歷了病痛的煎熬,父親總算睡著了。
病房裡靜悄悄的,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射進來,照在父親那張憔悴而蒼白臉上,一切那麼恬靜而安逸。
曾經他是永遠的霸道和專橫,是頭上不可橫越的山,永遠高高在上,曾經他是我們的天, 支撐起我們的夢想和希望。
現在他只是安詳地躺在那兒,什麼都不是,他只是一個老人,一個普通得再不過的老者,像一段乾癟枯瘦的木頭,抽空了肥沃汁水和 養分 。
他就默默躺在病床上。
05
人世間最無私、最偉大的情莫過於父母之情了。片片深情,舐犢情深;山可崩,水會枯,愛情會變,再美的誓言也許會變成一地廢話。
然而,斗轉星移,歲月更迭,父母的愛永遠不變。他們始終以一幅同樣的姿態屹立著,微笑著,隨時歡迎著兒女。
當你在外面受傷了,遍體鱗傷,你的心千瘡百孔時,他們總是為你默默哀傷,聲聲勸慰你;不管你怎麼說重話,爭吵,忤逆他們,他們從不放在心上。
因為在他們心裡,自始自終,你永遠都是他們的孩子,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所以,他們可以時時刻刻來寬容你,包容你,寵你,愛你。
無論何時何地,在那家的方向總有父母那殷殷目光,默默期待。
父母在,有傘可蔽;有痛可訴;有地可去;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而今,他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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