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一叫一回肠一断,一闻一叹一沾衣。对于那些远离家园的人们,杜鹃的啼血往往带有特别的魅力。因为这种悲哀的声音,带着浓厚的人的色调。

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玉兰黄鹂 于非闇 纸本设色 103.7*77.3 中国美术馆


美是什么

苏格拉底问:美是什么?

希庇阿斯答:我觉得,美是漂亮的女人;美,是黄金;美是优雅的竖琴;

苏格拉底反驳:你只回答了什么东西是美的。但,美是什么?我问的是“美本身”,加到任何一件东西上,就会让其成为美。

希庇阿斯又继续回答:哦,那美是恰当的,有用的,有好处的,美是产生的快感。

苏格拉底继续反驳说:哎,这些都不是在回答“美本身”这个问题。

在《大希庇阿斯篇》中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与希庇阿斯的对话,提出了“美本身”这个概念,也就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以理论的方式讨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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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菊图 虚谷 纸本设色 126.2*57.7 故宫博物院

柏拉图认为美本身是“绝对的美”,是永恒的,无始无终,不生不灭,不增不减。它就像一个公理,是一切美的事物的源泉,有了它一切事物才成其为美。

他把现实中“美的东西”“美本身”一分为二,认为美的东西里还有一个美的本质。而身为哲学家的任务就是找到这个美的本质。

就好比你举起胳膊说,这是我的胳膊,举起腿说,这是我的腿。这里的“我”是谁?

很明显“我”指的不是身体,身体和我的电脑,我的iphone一样,归我所有,但并不是我本身。那“我本身”是大脑的思维吗?

但为什么大脑会告诉自己,这是我的大脑?

我本身,美本身,我是谁,美是什么,美的本质,大致是一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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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图 金农 纸本设色 116*54 故宫博物院


美的本质

几千年来,西方学术界始终延续着对“美的本质”的讨论和争辩。

与柏拉图认为美是一种公理的观点相似,更早的毕达哥拉斯学派提出了著名的“美是和谐”的观点:为什么一切立体中球形最美,一切平面中圆形最美?因为整个自然是一种和谐,而几何就是其中永恒的和谐。

人体所以美,正是因为各部分之间数的比例符合自然和谐,符合几何。希腊神庙的黄金分割比,正是数学中的斐波那契数列。

亚里士多德也认为,美是“秩序,匀称和确定”,同样从形式关系中去规定美。

黑格尔则继承了柏拉图“美是公理”的衣钵,给美下了一个更明确的定义: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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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积雪图 华喦 纸本设色 159.1*52.8 故宫博物院

英国人休谟的观点却大不相同,他觉得压根没有什么美本身,美也不是附加在一件东西上的特性。

因为你觉得美,我可能就觉得丑,汝之蜜糖彼之砒霜。所以,美其实只存在于观赏者的心里。你就默认自己的感觉,管好自己,不要用“美”这个概念去祸害别人的感觉。

而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写下了“在艺术家的透镜下看科学,在生命的透镜下看艺术”这句话。和柏拉图的理念式审美不同,高扬生命,是尼采一生思想的基调,也是他美学观的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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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石水禽图 八大山人 纸本水墨 114.4*38.5 旅顺博物馆

虽然美被讨论了几千年,但从未跳出“美的本质”这个范围,总是先把人独立出来看问题。

就好比人开启了上帝之眼,用第三视角去分析:美的本质,到底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

物质,精神;客观,主观;唯物,唯心;好像很熟悉?

就是我们熟悉的主客二分,把人和世界的关系,看成是两个现成的东西之间的关系:主体——客体

但问题是,人本沉浸于万物,属于万物,无法分开。

直到20世纪海德格尔的出现,提出了新的结构关系:人——世界

萨特的一段话说的特别明白:

“多亏我们,这颗灭寂了几千年的星,这一弯新月和这条阴沉的河流,得以在同一个风景中显示出来。”

“这风景,如果我们弃之不顾,它就失去见证者,停滞在永恒的默默无闻当中,停滞在那里。没有人相信它会消失。将要消失的是我们自己,而大地将停留在麻痹状态中,直到有另一个意识唤醒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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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菊山禽图 吕纪 绢本设色 192*107 故宫博物院

从海德格尔和萨特开始,西方哲学对美的讨论从

“本质”转向了“现象”。哲学家们开始对审美活动进行研究,而不再去死磕本质。

有个疑问,西方人一直在死磕的美,在我们古代中国人的眼中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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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积翠图轴 戴进 纸本水墨 141*53.4 上海博物馆



美,是照亮,是唤醒

中国传统美学观认为,不存在一种实体化的、外在与人的美。柳宗元说得好:“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兰亭也,不遭右军,则青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

青湍修竹要成为美,是因为人的意识发现了它,唤醒了它。

这里“彰”是发现,是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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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卞隐居图 王蒙 纸本水墨 140*42.4 上海博物馆

东晋永和九年三月初三,时任会稽内史的王羲之邀好友们齐聚兰亭,举办修禊集会。微醉之中,振笔直遂写下了著名的《兰亭集序》。从此,位于绍兴西南13公里兰渚山麓中的小小兰亭,随王羲之而名声大噪。

如果没有王羲之,兰亭不过是隐没山林的茅屋而已。

美不自美,因人而彰。

简单说,古代中国人认为美是人的体验。一件东西的审美价值。是因为人感性的唤醒,也就是后来王阳明先生所说:我的心灵与天地万物的欣合和畅一气流通。

按我理解,西方哲学家萨特的观点也差不多,就是“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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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庄秋霁图 倪瓒 纸本水墨 96.1 46.9 上海博物馆


美不自美

人的审美,从来面对的不是那个实在的物,而是“象”

,西方艺术家称之为“形式”,中国艺术家称之为“物色”。当人把自己的生命存在,关注到现实的物当中时,物就会被唤醒为一种形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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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父图 吴镇 绢本水墨 84.7*29.7 故宫博物院

郑板桥画竹题记:

“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

这段话概括的是一个艺术创作的完整过程,现实之竹,艺术家眼中之竹,所思所想的胸中之竹,落笔于画的手中之竹,正是审美意象的创造过程。也就是“物”被唤醒为“象”的审美体验,在美学中被称为“灿烂的感性”

美不自美,美离不开观看者,就是说审美本也是一种创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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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郊饮马图 赵孟頫 绢本设色 23.6*59 故宫博物院


因人而彰

人的审美,面对同一物时,还会显现出不同的景象,不同的意蕴。

陶渊明“悠然见南山”之时,杜甫“早画钟神秀,阴阳割昏晓”之时,李白在觉得“两看相不厌,唯有敬亭山”之时,辛弃疾“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之时,姜夔在见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之时,都因山见美,却因所贯注的情趣不同而各成境界。

所以阿米尔说:一片风景,就是一种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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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图 武元直 纸本水墨 50.8*136.4 台北故宫博物院

物的意蕴深浅,与人的性情一样,深人所见于物者亦深,浅者所见于物者亦浅。也就是金圣叹所说:从来大境界非大胸襟未易领略。

同样是看裸体的人,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心境下,体验到的意象大不相同。

意象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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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歌图 马远 绢本设色 192.5*111 故宫博物院


自由的意象

意象,是中国传统美学中的一个独特词语。朱光潜在《论美》中的开场白就明白写道:

美感的世界,纯粹是意象世界。

宗白华把它称作意境,是情和景的结晶。恽南田形容说:“皆灵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

简单形容,美是人的心灵与世界的沟通,是万象在人自由自在的感觉里表现自己,是情景交融而创造的一个独特宇宙,一个显示人生意味、情趣和价值的虚灵世界,是心灵与自然完全合一的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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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汉图 刘松年 j绢本设色 117.4*55.8 台北故宫博物院

中国美学的重心是寻求生命的感悟,不是在经验的世界里认识美,而是在超验的世界里体会美。重视的是返归内心,由对知识的荡涤进而体验万物,通于天地,融自我和万物为一体,最终获得灵魂的适意。

张岱《湖心亭看雪》中写大雪三日与友人湖心看雪:“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乾坤同白的世界里,我惟是一点。这一点置于茫茫宇宙,是小的,但也是一种伸展。当这一点融入茫茫世界,就伸展了性灵,获得深心的安适,他在心灵的超越中拥有了世界。

虽是一心,却与造化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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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墨仙人图 梁楷 纸本水墨 48.5*27.7 台北故宫博物院

中国美学的意象,追求的是身心的安顿,所谓“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一句话:美是一个人自由的创造。

但,这种美的定义,并未得到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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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庭戏婴图 苏汉臣绢本设色 197.5 *108.7 台北故宫博物院


美学大讨论

20世纪50年代曾有过一次美学大讨论,讨论的中心问题就是苏格拉底的那一句“美是什么”

因为当时参加讨论的中国学者们面临一个很严肃的问题——牵扯到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斗争。所以讨论被局限在了一个具体的问题上:美到底是客观还是主观,是唯物还是唯心?

这是道选择题,而非论述题。

也正因此,从50年代初一直延续到60年代的这次美学讨论,无形中为之后近半个世纪的美术教育定下了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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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梅花图 扬无咎 纸本水墨 37.2*358.8 故宫博物院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蔡仪,当时提出了自己很鲜明的观点:美是客观,在于客观的现实,现实的美是美感的根源,也是艺术美的根源。

美感是由社会生活决定的,美感既具有社会性,还具有阶级性,艺术标准必须服从政治标准。

举个例,一株梅花的美,在梅花本身,和人没关系。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决定了梅花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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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仪认为是“典型性”,美的本质就是事物的典型性,就是以非常鲜明生动的形象,有力的表现事物的客观普遍规律。

1957年在北京师范大学美学讲坛上,蔡仪引用了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来佐证这种典型性:

“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这里的美就是典型性。

简单说,蔡仪推演出典型美是在客观中存在一种规律,一种法则,物的典型,物与物关系的典型就是美的本质,美的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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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喜图 崔白 绢本设色 193.7*103.4 台北故宫博物院

除了大学者,新中国的一些年轻人也提出了自己对美的理解,比如高尔泰在《论美》中写道:

我们凝望着星星,星星是无言的,冷漠的,按照大自然的律令运动着。然而,我们觉得星星美丽,因为它纯洁,冷静,深远。

一只山鹰在天空盘旋,无非是想寻找一些吃食罢了,但我们觉得它高傲、自由,“背负苍天而莫之夭阕,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实际上,纯洁,冷静,深远,高傲,自由……等等,与星星,与老鹰无关,因为这是人的概念。星星和老鹰自身原始的存在着,无所谓冷静,纯洁深远,高傲,自由。

它们是无情的,因为它们没有意识,它们还是自然。

在明月之夜,静听着低沉的、仿佛被露水打湿了的秋虫的合唱,我们同样会回忆起逝去的童年,觉得这鸣声真个“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其实秋虫夜鸣,无非是因为夜的凉爽给它们带来了活动的方便罢了。

当它们在草叶的庇护下兴奋地摩擦着自己的翅膀时,是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声音,会被涂上一层悲愁的色彩。

高尔泰认为:不存在客观的美。

美,只要人感受到它,就存在,不被人感到,就不存在。如果举梅花的例子,那梅花的美不在于梅花本身,而在于,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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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部 五马图北宋 纸本水墨 26.9*204.5 日本私人收藏

下面一段话非常能说明高尔泰对美的理解:

“对于那些远离家园的人们,杜鹃的啼血往往带有特别的魅力。一叫一回肠一断,一闻一叹一沾衣。因为这种悲哀的声音,带着浓厚的人的色调。其所以带着浓厚的人的色调,是因为它通过主体的心理感受,被人画了。如果不被人化,它不会感动听者。”

所以高尔泰说:美的本质,就是自然之人化。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书名《艺术,让人成为人》,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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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琴图 赵佶 绢本设色 147/2*51.3 故宫博物院

当时从事美学研究与翻译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吕荧持同样的观点:美是一种观念,是人主观中的反映。

简单说,美就是人的一种观念。

可以想像,这类观点必然被朝阳群众认为是“主观唯心主义”。高尔泰在反右斗争中因此被批判,划为右派送到夹边沟劳改。他的一本《寻找家园》苦难的艺术之书,不知看红了多少人的眼。

而吕荧,除了美学讨论还瓜葛到了更严重的选择题,十几年间两度遭迫害,最终在冻饿交迫中含冤病逝。

为什么,会有这场美学大讨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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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让人成为人

追根溯源,这场美学大讨论的起点,其实是批判当时北京大学教授朱光潜在1936年的著作《文艺心理学》中提到的几个观点:直觉说,距离说,移情说。

一是,审美是一种直觉

人欣赏自然美或艺术美,就是一种源于对形象的直接感受,不带有任何的实用性,功利性。

我们虽然活在现实生活中,却能够跳出实用的功利心,把一些东西当作一件艺术品来欣赏时,直观的感受才会起最大作用。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抽象的艺术,可以引起人激烈情绪的心理原因。

二是,要保持一定的心理距离,才能产生美。

“美感经验中,我们脱离实用的圈套,把世界摆在一种距离以外去看。”

一个破碗,古董贩子关注的是倒手后价值几何,目的性太强,生活的太近。考古学家研究的是材质,年代,出土,理性的太远。

而在日本美学的角度,这个破碗被称为“侘寂”:侘是粗糙朴素,寂在古语中也写作锖,氧化的金属,意思就是生锈的旧物。

无为而为,只有进入一个恰当的心理距离,才能欣赏到美。

我们在看裸体,看电影,看绘画时大抵如此,而艺术家也的确善于用“距离”来创造艺术,用色彩、形状和声音的角度去理解世界。

三是,审美的心理过程是移情

我们把自己的主观感情转移到了审美对象身上,然后再进行欣赏和体验。

比如诗人,先把不畏强势的情感投射到菊花上,再去讴歌菊花于严寒的美丽,就是诗歌对菊花“千古高风说到今”的心理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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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图 郭熙 绢本设色 158.3*108.1 台北故宫博物院

按朱先生的观点,美不全在物,也不全在心,而在于心物的关系

仍旧举梅花的例子,梅花只是美的条件,还要加上因观者的情趣综合出“梅花的形象”,美才会显现。

直觉,距离,移情,今天大部分人欣赏和讲解艺术品,仍旧在不自觉应用这几种观点。简单说,这种观点更接近于中国传统美学中的

“美是意象”

而朱光潜这些关于美的观点,鲁迅早在40年代就曾批判过,邵荃麟也专门写了一篇《朱光潜的怯懦与凶残》,郭沫若更是在《斥反动文艺》中把他看作是国民党“蓝色文艺”的代表。

谁成想,新中国后的美学大讨论,还是以批判朱光潜开始。

因为文人打架,你来我往看似热闹,归根结底还是选择题,并且是单选题非此即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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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齐放

1949年10月25日的《文艺报》1卷3期刊载署名丁进的读者来信,大意是:

原本我很相信朱光潜在《文艺心理学》中提出的距离说和移情说,认为美和实用,和功利无关。但解放后我才知道文艺批评有两个标准,一个是政治标准,一个是艺术标准。任何阶级,总是以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艺术标准放在第二位,因而,我开始感到了困惑。

之后,报社就请到了蔡仪写《谈距离说和移情说》,针对朱光潜指出,美既有社会性还有阶级性,艺术标准必须服从政治标准,要用马克思主义的文艺思想来阐述文艺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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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生珍禽图 黄筌 绢本设色 41.5*70.8 故宫博物院

为回应对自己的质疑,朱光潜在《文艺报》1卷8期发表了《关于美感问题》回应,表明移情和距离说并非本意,只是援引西方学者的美学观点。

同时,他也提出了自己的困惑:“在无产阶级革命的今天,过去传统的学术思想,是否都要全盘打到九层地狱中去呢?”

在50年代,有一种全民普遍心理,认为只要承认美和欣赏者有关,就会陷入唯心论,只要和主观和唯心沾边,肯定完蛋。

所以就炸锅了,之后掀开了对美学络绎不绝的热闹讨论,包括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在内的大报都以整版篇幅发表各路关于美的讨论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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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山行旅图 范宽 绢本设色 206.3*103.3 台北故宫博物院

1957年北师大中文系还曾举办美学论坛,把蔡仪,朱光潜,李泽厚分别请到论坛来做讲座,百家争鸣。

高尔泰就不提,应该已经到夹边沟了。

这次美学讨论是从批判朱光潜的观点开始,指责他的文章也就最多:《朱光潜反动美学思想的源与流》《论食利者的美学》《略论朱光潜的美学思想》,大多批判朱光潜的唯心主义观点否认艺术和实际人生的关系,已经堕入为文艺而文艺的魔障,这与马列主义的艺术思想直接处于冲突地位,是和今天革命文艺运动背道而驰。

在批判文章中最有分量的当属李泽厚1956年在《哲学研究》第5期发表的《论美感、美和艺术——兼论朱光潜的唯心主义美学思想》。

文章第一次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观点,提出美是“客观性与社会性的统一”:自然本身并不是美,美是自然被社会化的结果。

此观点很符合当时的社会形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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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明皇幸蜀图 李昭道 绢本设色 55.9*81 台北故宫博物院

李泽厚斩钉截铁地指出,美不在心,就在物,不在物,就在心,美是主观的就不能是客观的,是客观的就不能是主观的,没有中间的路可以妥协。你朱光潜就是在动摇和妥协,就是彻头彻尾的主观唯心主义。

不仅批判朱光潜的美是意象,同时李泽厚也大刀阔斧的批评了蔡仪的

美是典型,认为他忽略了美的社会性。说他这种看似客观的把“美的法则”变成一种一成不变的、绝对的先天存在,是明显的从形而上学唯物主义走向客观唯心主义的表现。

刚刚从北大毕业的李泽厚不过二十几岁,因顺应时代的“美是客观性与社会性”观点在这场美学大讨论中可以说一战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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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庐图 荆浩 绢本水墨 185.8*106.8 台北故宫博物院

朱光潜被批的体无完肤,高尔泰和吕荧的唯心观又不遭人待见,蔡仪的主张漏洞太大,很难解释现实生活中的审美问题,大家就都觉得李泽厚的观点又正确,又全面,顺理成章被置顶到了头条。

60年代周恩来总理请周扬负责主编大学人文学科教材,其中《美学概论》中关于美的本质问题,采用的就是李泽厚的观点。

而到了80年代恢复高考,这套教材出版,更让“美是客观性和社会性的统一”这一观点形成了巨大影响。

这也是为什么几十年间,“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成为审美观名言的理论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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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意忘形

在西方哲学看来,研究人的认识经验,是逻辑学,人的意志是伦理学,那研究人的感觉经验,就是美学。鲍姆嘉通自创的新词“Aesthetica”,本意就是感性学,今天被称作美学,属哲学的一支。

西方美学关注审美经验,感性,感情和快感,这和属不同文明的东方哲学中对美的理解,大不相同。

一句话,西方重理性和知识,中国重生命和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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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图 董源 绢本设色 50*141.4 故宫博物院

所以古希腊哲学家戮力向外追求,探索知识。而中国的圣人们强调生命的超越,强调穷理尽性以至于命。

中国哲人长于证会,西方哲人长于思辨

所以,不同于西方美学中“感性”的研究对象,中国美学的研究对象不是现实世界中真实的物,而是生命体验的真实,是超越感性的真实。

理解了这一层,我们再看中国绘画的发展脉络和古代中国人的艺术理想,就很容易懂得,为什么最终并未如西方绘画一样去追求“立体与透视的准确”。

如庄子所说: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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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传统中国学术浑沦一片,并未有纯粹的美学学科,但这并不妨碍古代哲学家们通过自己纯粹的体验,去揭示被人类知识系统所遮蔽的世界的秘密。

包括美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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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夜白图 韩干 纸本设色 30.8*33.5 大都会博物馆



潇洒出风尘


中国人探讨美的发端始于老子,他提出如道,气,象,有,无,虚,实,味,妙,虚静,玄鉴,自然等一系列概念,开创道家美学传统,促成了中国古典美学的意境之论

庄子,继承了老子的美学传统,提出了一种超功利的“游”的境界,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一世界有至高的美,美是一种高度自由的精神愉悦。

孔子的儒家美学传统,以探讨审美、艺术为出发点,第一次提出了至关重要的美育思想。而在美学思想中以“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的命题,更对后世产生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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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江独钓图 马远 绢本设色 26.7*50.6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

特别是《论语.阳货》里的“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一个字,就搅得人心里百转千回。

“诗可以兴”被朱熹解释为感发意志。诗是酒,跟饭不一样。饭管饱,让人活着,酒能让人舒服,意气风发。

美这东西也一样,不管饱,管舒坦

当年写下兰亭序的王羲之,时任会稽内史。不过几年之后他就在父母目前告誓先灵,永不为官。会稽内史军号右军将军,大约就是绍兴市市长正厅级干部的意思,世人也就顺而称他王右军。

李白有一首诗《王右军》:

右军本清真,潇洒出风尘。

山阴过羽客,爱此好鹅宾。

扫素写道经,笔精妙入神。

书罢笼鹅去,何曾别主人。

书法已至神妙境的王羲之,竟对岸边磨磨蹭蹭、摇摆模样的大鹅们痴迷不已,看得出神间,不觉动了爱慕之意。估计,就是孔子认为“人生最高境界是一种审美的境界”的原因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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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千临八大山人

诗可以兴,鹅也可以兴,禅宗的“心物不二”,世界万物在这个自由活泼的心灵上刹那间显现的样子,也就是世界本来的样子,和柳宗元“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说的都是一个意思——是生命超越的精神,是身心的安顿

安顿在任何一个世界,包括除魅的世界。


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除魅的世界

1919年,马克斯·韦伯在给青年学子的讲演《以学术为业》中提到:

再没有什么神秘莫测、无法理解的力量存在,人类可以通过计算掌握一切。我们不再如野蛮人一般为祈求神灵的保佑而笃信魔法。技术和科学取代了巫术,这意味着人类前所未有的理智化,意味着为世界除魅。

此刻,你我身处的即“除魅的世界”——让人能够从容、冷静、理性地审视世界,让一切巫术、魔法和愚弄走向死亡。

现实呢?

远没有韦伯想象地那样完美。

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白猿图 赵少昂 纸本 117*48

托夫勒在1970年出版的《未来的冲击》中预言:“世界正从物质的满足,向心理的满足过渡”

科学的确为现代人带来巨大财富,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理智化。但除魅的世界里,理性的世界里却出现了更多的问题,甚至是危机。

拜金,物欲,污染,物种灭绝,战争和屠杀,虐待,道德堕落。卢梭说:“人类的幸福前景,有赖于不倦的科学探索。同时,人类的求知欲又会导致道德的堕落。”

王小波在《万寿寺》结尾处写了一句很刺耳的话:

“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谁料一语成谶,人们开始思考,如何能在这个被“除魅”的世界保持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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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牛弹琴 石涛


On the Aesthetic Education of Man

上世纪80年代,百废待兴的中国又出现了第二次关于美的热潮讨论。

很多青年人都在思考,为什么在如此科学昌明的世界,在我们这个古老的东方文明国家,会发生短短几十年间毁掉了一切真、善、美的灾难?

又为什么万亿人在其中沉迷、狂热?

这些青年人,希望从东西方哲学、历史、伦理学、政治学和美学的经典著作中寻找答案。直到今天,近40年过去了,寻找依稀仍在继续。

1790年,席勒作为魏玛宫廷的顾问每月只能领到2000块的薪水,穷,只能靠不停写文章赚稿费贴补家用。

还好,他的著名诗作《欢乐颂》吸引了丹麦诗人巴格森的拜访。在看到新婚不久的席勒贫苦生活后,巴格森说服了丹麦王子为席勒提供三年的经济资助。

有了钱,腾出时间的席勒开始把研究目光从历史转向康德哲学,从而进入了美学的殿堂。期间,他给丹麦王子寄了27封信,都是同一个主题“On the Aesthetic Education of Man”——关于人的审美教育。

1795年书信内容集结成册出版,就是我们最为熟悉的《美育书简》。

美育,是席勒在书中提到的第一关键词“die ästhetische Erziehung”,这其中的ästhetische来源于鲍姆嘉通自创的新词“Aesthetica”,本意是感性学,今天被译为美学。

美学一定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我想,它可能是答案的其中之一

因为在席勒的第23封信中他提到:

“要使感性的人成为理性的人,除了首先使他成为审美的人以外,别无他法。”

end


本篇文章是我最近的读书笔记整理,内容来自于以下书籍:朱良志《中国美学十五讲》;叶朗《美学原理》。非常感谢您读到这篇文章,希望能用你自在的任何方式,分享给更多对艺术和教育抱有热忱的朋友,不仅是对小叶老师最大的鼓励,更能因艺术,让我们的世界变得更美好一点。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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