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鹿原》的神秘性事像,略谈陈忠实高超的写作艺术

神秘莫测的梦境被恰当地运用到文学作品中,往往能带来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在小说《白鹿原》中,对有关梦境的描写,不仅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也使小说时不时充盈着奇异和神秘感。

人物和情节的成功,给《白鹿原》增添了许多魔力。但在小说《白鹿原》中,陈忠实对种种神秘性事象的描述,也起到了增强小说魔力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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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白鹿原》剧照

可以这样说,如果陈忠实没有在小说中穿插这些神秘性事象的描述,《白鹿原》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勾人心魂、令人震撼,让人在恐怖、惊奇、惝恍的复杂感受中,接近另一个幽暗而本真的生命世界,同时,也让读者真切地感受到陈忠实娴熟的写作修辞艺术。

一、《白鹿原》描述的玄妙梦境事像

做梦,是人在睡眠状态中的一种无意识心理活动,它不期而来,忽焉而去,显得琐碎、零散和杂乱,这就为人们理解这种特殊的心理现象,带来了诸多的不便,甚至在人的心灵上造成神秘乃至恐怖的影响。

一部《红楼梦》写了多少梦境,它把梦转化成了小说世界的一个构成部分。梦在这部伟大的小说中,带给人不安,带给人一种在不安中探知究竟的好奇心和强烈愿望,最终呈示给人的,是包含了预言性质、哲理内涵的隐喻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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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白鹿原》剧照

在当代小说家中,陈忠实无疑属于重视对梦的描写,重视梦在小说中的价值和作用的作家之一。如第十章写鹿兆鹏的妻子鹿冷氏,在被兆鹏拒绝和冷淡的漫长日子里,陷入痛苦的性压抑与性幻想中,这样,到夜里,她就做起了梦

“梦里她和他(兆鹏)一起厮搂着羊癫风似地颤抖,奇妙的滋味从梦中消失以后就再也难以入眠,她开始失眠,整夜睡不着,对于那种颤抖再不觉得好笑而变成一种焦灼的渴望。”

这种梦她反复做。后来,竟然梦见与自己的公公鹿子霖

“在一搭颤抖,阿公在她身上扬起脸时一下子羞了,仓皇跑了。种种怪梦整得她心虚气弱,不敢扬起脸看任何成年人的眼睛,而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境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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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白鹿原》剧照

按照精神分析学说,这类性质的梦,其实是人物的性压抑的一种释放方式,它是人的本能愿望在潜意识层面,摆脱具有道德规范性的自我和超我的控制,而获得的一种象征性满足。

在《白鹿原》中,陈忠实所描绘的奇异神秘的梦,通常是通过人的心灵感应,来对人物“将来”的命运进行预测。白嘉轩和他的家人做的与白灵之死有关的梦,就属于这样的梦。

白灵是白嘉轩的掌上明珠,是他最“稀欠的宝贝女儿”,他一反平常的板正严肃,对这个女儿娇惯溺爱得有些没样子。他咬她的胖乎乎的手腕

“咬得女儿哎哟直叫,揪他的头发,打他的脸。他把疼哭了的女儿架在脖子上,在院子里颠着跑着,又逗得灵灵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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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白鹿原》剧照

女儿长大了,到城里的教会学校上学去了。那是一个风云变幻的动荡时代,她参加了各种政治活动。白嘉轩预感到了逼压过来的危险。他把女儿锁了起来。但性格洒泼天性自由的白灵,终于还是挣脱了,父亲气急了,对所有问及她的人,只有冷冷的一句话:“死了。甭问了。”

她果然死了,被活埋了,被自己的“同志”活埋了,她死得太惨了!她的死,对于那些真正爱她的亲人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伤痛和不幸,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她惨死的那一天夜里,都梦见了她。

先是白嘉轩,他突然受到失眠的袭扰,直熬到下半夜才入睡,这是他平生很少发生过的现象。

“刚睡着又被一个奇异的梦惊醒来,再也无法重新入睡,例(便)拄着拐杖在茫茫雪原上连滚带爬朝北走去,天明时便跨进白鹿书院,让大姐夫朱先生给他解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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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白鹿原》剧照

他告诉朱先生自己做的梦“怪得很”,然后向他描述自己睡不着觉时的“心慌气短”“烧躁瞀乱”的异常情状:

“……折腾到后半夜才睡着。刚睡着,就看见咱原上飘过来一只白鹿,白毛白蹄,连茸角都是白的,端直直从远处朝我飘过来,待飘到我眼前时,我清清楚楚看见白鹿眼窝里流水水哩,哭着哩,委屈地流眼泪哩!在我眼前没停一下下,又掉头朝西飘走了。刚掉头那阵子,我看见那白鹿的脸变成灵灵的脸蛋,还委屈哭着叫了一声‘爸’。我答应了一声,就惊醒来了……”

“我越加睡不着,听见咱娘在屋里呻唤。我穿了衣服过去看咱娘怎么了。咱娘说她做了个梦……那梦跟我的梦一模一样!我的老天爷,天下竟有这等奇事!……”

更神奇的是,白嘉轩的姐姐,朱先生的夫人朱白氏,竟也做了几乎同样的梦:

“天哪!我昨个黑也梦见白鹿了,可没有看出灵灵的模样。白鹿飘着飘着忽儿栽进一道地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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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白鹿原》剧照

听完这些话,“朱先生心里说:白灵完了,昨夜完的”。然而,不幸被他言中,“白灵正是在这一夜走向她的生命的尽头的”

白嘉轩虽然没有从姐夫那儿得到肯定的答案,但他记住了这个异常而神秘的日子。

在这个奇异的梦过后十几年不到二十年的一个春天,当几个共产党的干部来到他家,把一块黄地上刻着“革命烈士”的牌子交给他,而对他的“怎样死的”“死亡的具体时间”的问题闪烁其词的时候,白嘉轩

“突然把靠在腿旁的拐杖提起来,往地上一拄,斩钉截铁地说:‘阴历十一月初七!’六个人惊讶地面面相觑,问他怎么知道的?白嘉轩以不可动摇的固执和自豪大声说:‘我灵灵死时给我托梦哩……世上只有亲骨肉才是真的……啊嗨嗨嗨……’浑身猛烈颤抖着哭出声来……”

之所以说陈忠实是个优秀的小说家,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陈忠实在这部小说中,通过对梦境的真实描叙,为我们敞亮了人的心灵世界的另外一个领域,从而让我们对人性的复杂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和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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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白鹿原》剧照

换句话说,《白鹿原》对于梦境的描写,不仅具有表现人的心理意识活动的真实性,而且还具有通过对神秘因素的成功利用以征服读者的修辞性和艺术性。

其实,在梦境中凌越幽明两界的心灵感应,人鬼相通的情景,在《白鹿原》第一章就有描写。白嘉轩的第六个女人胡氏

突然从梦中惊醒

“浑身抖索如同筛糠”,“眼睛里满是狐疑惊恐之色,目光恍惚游移不定”

直到白嘉轩挖来一升豌豆,从顶棚到炕角,摔打过之后,她才缓过气来

“才敢于开口说出昨晚梦见的鬼怪”:“她说她梦见他前房的五个女人了。那五个女人掐她拧她抠她抓她打她唾她,都争着拉他去睡觉。令嘉轩大惑不解的是,胡氏并没有见过死掉的任何一个女人,而她说出的那五个死者的相貌特征一个一个都与真人相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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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虽然请了法官来驱鬼禳灾,而且,“此后果真不再闹鬼”,但是“胡氏的精神却再也没能恢复过来”。她最后在流产之后,在恐惧中死去。胡氏的梦,给她带来巨大的恐惧,无疑是造成她死亡的一个心理原因。

她的梦同样也充满神秘色彩。一方面,它带给读者的是混杂着惊惧感与趣味性的复杂感受,另一方面,也确实利用超常现象展现了一个浑涵、幽暗的生命世界。

体验这种充满趣味与恐惧性的复杂感受,洞烛这个冥漠、幽邃的生命世界,正是《白鹿原》让我们觉得充满魅力、意味隽永的一个深在的原因。

二、《白鹿原》描述的鬼魂附体事象

陕西民间把“鬼魂附体”叫做“通串”“通传”

,即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凭附在一个活着的人身上,诉说自己的冤屈、不满或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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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暂且放下从科学的角度说明这种现象的真伪,以及从心理学角度揭示它形成的心理机制等夹缠不清的问题不谈,单从修辞及增强小说的吸摄力这个角度来看,那么,我们必须承认,陈忠实对这一心理现象的描述是非常成功的,而且,在《白鹿原》的整体事象结构中,它又显得是那样神秘、那样真实。

也就是说,《白鹿原》虽然写了人鬼相通,即鬼魂附体的神秘现象,但它带给人的不是一种纯粹的阴冷的恐惧之感,而是推激着读者走向更深广的意义世界,在那里反思被害人的冤情和命运,以及其他种种更为复杂、重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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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白鹿原》剧照

在《白鹿原》中,鬼魂附体这种神秘、异常的现象,成功而集中地体现在鹿三身上。陈忠实把这一神秘现象发生的心理过程,揭示得非常充分,即把鹿三杀死小娥以后的不安、惊恐的复杂心理写得真实而细致,这样,就把读者的注意力吸引到对公公刃杀儿媳这一悲剧事件中,所包含的文化及人性内涵的深思方面来了。

按理说,鹿三是最不可能杀小娥的,因为他是那样善良、那样忠厚,但鹿三又是最有可能杀小娥的人,因为他是那样爱面子,那么自尊,对他的主人白嘉轩所垂范的仁义道德是那么推崇。

其实,鹿三的性格,也有极为粗豪、勇武、或者说冷硬、凶悍的一面,他在闹交农中的表现,就足以说明这一点,以至于在交农取得胜利以后,白嘉轩在门口迎接他,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三哥,你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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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娥在鹿三看来,是“烂货”、“婊子”、“祸害”,是断送了儿子前程的祸根,是败坏了他家门风的荡妇,最主要的,是这个烂女人,竟然把白嘉轩的接班人白孝文也拉下了水,这是最让鹿三这个“白鹿原上最好的长工”觉得惭愧和愤怒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正是这一点,才最终促使他下了杀人的决心。

他杀小娥前,是需要充分的心理支撑和勇气的,于是他想象着自己那年“交农”的情景:

“他领着众人进逼县府又被五花大绑着投进县牢,没有后悔也没有害怕过。鹿三心里说:我要做成我一生中的第二件大事了,去杀一个婊子去除一个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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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尽管鹿三残杀一个“婊子”的行为,在白鹿村获得了普遍的道德支持,因为无论大人小孩“没有一个说一句这个女人的好话”,但“鹿三完成了这个人人称快的壮举却陷入忧郁”,而且,这忧郁是回到马号以后就开始了的。

他从水缸中看到小娥惊诧凄怆的眼睛。他的耳际也同时响起小娥临死时那声“啊……大啊……”的声音。这个声音总是在他耳边响起。在他睡觉、干活、吃饭、甚至与别人聊天的时候,这个声音都会突然冒出来,并进一步把他“陷入无法排解的忧郁之中……”

在他把真相告诉前来找白嘉轩问罪的黑娃以后,他的忧郁也暂时得到了“超脱”。但作者反复交代鹿三在任何场合都产生对小娥临死那一声呼喊的幻听这一细节,等于已经为情况的进一步恶化,提供了充分的情节推激因素和必然的逻辑关联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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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白鹿原》剧照

白嘉轩的妻子仙草在瘟疫中患病,进入弥留状态,出现幻视状况,说她看到被刺伤的小娥,来给她看自己的伤口。这个细节,更是明白无误地传达出这样一个信息:一个屈死的冤魂,已开始了申冤和复仇的行动。她终于以令人毛骨耸然的方式缠住了鹿三,并借他的嘴来讲自己的话。

小娥

“通串”到鹿三身上以后所说的话,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对自己的冤屈进行辩白,另一类是对白嘉轩进行揶揄、嘲弄和威胁。

前一类话是针对鹿三的:

“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秸柴禾,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有搡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黑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月。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呢?大呀,俺进屋你不认,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根蒿子棒棒儿,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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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话,其实是鹿三杀人以后,处于极度不安、痛苦的状态中会经常想到的问题。作者着力要表明两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它显然传达出了小娥真实的声音,说明了小娥其实不仅与人无害,而且值得同情,她是无辜的。她的惨死是一个不该发生的悲剧。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段话有助于读者更全面地了解田小娥,并进而从同情的角度,反思给她造成不幸的深层的社会原因。

第二层意思,是它以一种他者的话语,显示了鹿三的深在的意识活动,也就是说,这些从他者角度讲出来的话,其实可能正是鹿三心中曾经想过的、至少也是他应该想过的,否则,我们就无法理解存在于他的内在心理活动的鬼魂附体这一复杂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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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一段话,其实是作者把两种声音包纳汇通在一起的双重话语。从小说修辞的角度看,它显示了陈忠实娴熟的写作技巧,也可以见出他对人物复杂的深层心理活动的准确把握和成功表现。

小娥借鹿三之口讲的另一类话,是对白嘉轩、甚至整个的白鹿原社会,表达她的愤怒、嘲弄和复仇愿望的:

“哈呀呀,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族长老先生给我侍候饭食哩!族长跟我平起平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哩。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我是个啥人嘛族长?我是个婊子是个烂婆娘!族长你给婊子烂婆娘端饭送食儿,你不嫌委窝了你的高贵身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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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话里,有对白鹿原人辱骂她的话语的讽拟,有对白嘉轩的直接嘲讽;作者拟声模态,惟妙惟肖,既是个性化的口语,又极具戏剧语言的那种内在的冲突性和争辩气氛。

总之,在小说的第二十五章中的类似的话语,成功地营造出了神秘和恐怖的氛围,又蕴涵了丰饶的意义内涵,从而使这一章成为《白鹿原》中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和持久影响的章节之一,也为整个《白鹿原》增加了一个迷离恍惚的事象层面,充分表现了陈忠实高超的写作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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