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不相信眼淚:一曲邊緣國家的核工業悲歌

阿根廷不相信眼淚:一曲邊緣國家的核工業悲歌 | 文化縱橫

✪ 夏婷婷 | 中拉青年學術共同體(CECLA)研究員

《文化縱橫》微信:whzh_21bcr

【導讀】核工業是國家不幸和亂世紛爭的標誌,卻又是弱小國家打破技術壁壘,把握自主命運的重要武器。在貿易壁壘和技術壁壘重新成為世界和平威脅的今天,重溫中國核工業的發展史總能激發我們心中的民族自豪感。但是,並非所有對核封鎖的打破都是成功的,後發國家的核工業之夢則折射出國運興衰和技術革新之間的無奈同步。其中,阿根廷的例子既讓人十分唏噓,又讓我們深思國家自強和工業振興之間的同構關係。在中國與阿根廷大力開展核合作的同時,也有必要回顧阿根廷核工業的發展歷程。文章原載於“澎湃新聞”,僅代表作者觀點,特此編髮,以饗讀者。

阿根廷的核工業:“邊緣國家”的工業夢

提起“核能”,我們會自然地聯想起日本原子彈爆炸和切爾諾貝利核洩漏等慘劇,也能想到50年代開始,中國科學界埋頭奮進,打破西方核壟斷那段可歌可泣的歷史。核工業是國家不幸和亂世紛爭的標誌,卻又是弱小國家打破技術壁壘,把握自主命運的重要武器。在貿易壁壘和技術壁壘重新成為世界和平威脅的今天,重溫中國核工業的發展史總能激發我們心中的民族自豪感。但是,並非所有對核封鎖的打破都是成功的,後發國家的核工業之夢則折射出國運興衰和技術革新之間的無奈同步。其中,阿根廷的例子既讓人十分唏噓,又讓我們深思國家自強和工業振興之間的同構關係。在中國與阿根廷大力開展核合作的同時,也有必要回顧阿根廷核工業的發展歷程。

曲折發展:阿根廷核工業的歷史

阿根廷核工業的發展源於20世紀50年代庇隆執政時期。當時的庇隆政府推動進口替代工業化政策,號召用國內工業生產的產品替代進口產品,以改善對外貿易平衡和提高國家的自治能力,擺脫新老殖民者對阿根廷貿易和經濟的控制。在其執政後期,庇隆尤為扶持國內重工業如航空、冶金、汽車等的發展。他曾說過,“我們要在工業上與發達國家競爭,不然就永遠是一個依附性的國家,依附性國家是要付出代價的”。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核工業的發展作為阿根廷經濟自強的重要標誌,成為庇隆政府爭取民心,重建阿根廷獨立國家意志的抓手。1950年,阿根廷成立國家原子能委員會(CNEA),負責統一制定核工業的發展政策,這是該國成立的第一個大規模的科技發展計劃,在歷史上沒有模式可參考,也可謂是“摸著石頭過河”。在原子能委員會的長期領導下,阿根廷核工業開始了曲折的發展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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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950年起,阿根廷從零起步,購買和建造了研究反應堆,建造核能技術的基礎配套設施。與此同時,阿根廷政府,致力於發展放射化學、冶金工程學和核物理學,培訓核技術人員和物理學家,許多核技術專家達到了世界一流水平。同時開始自行開發核能的原材料,在本地探礦與開礦。這時,好消息傳來,阿根廷探明的鈾儲量為當時的全球第五。正如政府所想,核工業的發展同時也帶動了許多本國相關工業的發展。

隨著1955年庇隆政府的倒臺,軍政府和軍政府控制下的民選政府輪番上臺,有的引進外資發展代工工業,有的則實施“去工業”政策,阿根廷獨立自主的發展政策遭受了一定挫折。但是,國家的核政策一以貫之,核工業的發展仍然在進行中,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阿根廷政府逐漸實現了核技術在醫藥、工業、生物學等領域的商業應用,自主撰寫了第一座核電站的可行性報告;由於冷戰兩強相爭的格局,美國

政府支持阿根廷軍政府,並未打壓阿根廷的核工業規劃,反而默許了這一規劃,這一默許導致了阿根廷民用核能的繁榮。

從1966年開始,阿根廷基本處於軍政府的長期統治下(除去1973年至1976年短暫卻充斥著暴力的民選庇隆主義政府),甚至經歷了1976年至1983年的殘酷鎮壓左翼、犯下反人權罪行的軍政府時期。該時期的軍政府採取了“去工業化”的自由主義經濟政策,而阿根廷的核工業建設卻到達了巔峰。阿根廷發展了第一個核電站,即阿圖查1號核電站,該核電站採用德國西門子重水堆技術,1974年併網發電,使阿根廷成為第一個擁有核能發電的拉美國家,還逐步向周邊國家出口核技術。隨後,與加拿大公司合作完成恩巴爾塞(Embalse)核電站,採用加拿大坎杜6(Candu-6)重水堆技術,1983年併網發電。在第三座核電站的合同簽署的同時,阿根廷軍政府制定了宏大的核計劃,如計劃建造第四座核電站,建造燃料與重水的生產工廠等等,這一時期核工業獲得了加速的發展。美國對阿根廷核工業的發展虎視眈眈,在國際社會不斷給阿根廷施壓壓力,但阿根廷軍

政府頂住了這些壓力,直至1983年民選政府上臺後,阿根廷的核政策依然沒有發生巨大的變化,但苦於經濟發展的弊病和資金的短缺,核工業的發展趨於緩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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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圖查一號和二號核電站鳥瞰圖

自1989年起,阿根廷經歷了新自由主義與債務危機的洗禮,核工業也成為衝擊的對象。第三座核電站阿圖查2號的建設也被中止。儘管阿根廷早在70年代的整體核計劃中,就規劃了第四座與第五座核電站的開發,但是直到2006年,延續庇隆發展理念的基什內爾總統才重新恢復核工業的戰略發展計劃,開展全國範圍的勘探工作,繼續推動濃縮鈾的生產,準備啟動第四座和第五座核電站的建設。隨後,克里斯蒂娜

政府大力推動,恢復了停滯的重水生產廠的建設,並啟動了二氧化鈾工廠、模塊式小堆與RA-10反應堆的建設,並在各項合同中重視本地技術和勞工的參與。阿根廷完成阿圖查2號核電站採用德國西門子重水堆技術,電功率74.5萬千瓦,於2014年併網發電。中核集團於2015年與阿根廷簽訂了開發第四第五座核電站的合同,但隨著阿根廷政局的變動,目前該項目還在推進中。

政府長期穩定的核政策的支持下,阿根廷目前擁有200個核設施,其中有6座研究堆及同位素生產堆、3座核電站,一度成為發展中國家中核技術領先的國家。自70年代起,阿根廷就開始與拉美地區的其他國家進行合作。1977年,阿根廷與秘魯簽訂協議,提供實驗性反應堆和一個更大規模的反應堆的可行性計劃。自1980年初,阿根廷與巴西商討成立如歐洲原子能機構(EUROTOM)類似的地區機制,並簽訂了和平應用核技術的合作協定。同時,阿根廷與地區外的國家也開展了雙邊合作,如利比亞、伊朗、印度、西德、法國、意大利、美國、加拿大、韓國、巴基斯坦、土耳其和埃及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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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巴爾塞核電站

核外交與美國的擔憂

儘管阿根廷是《南極條約》的第五條禁止核爆的積極推動者,五十年代也積極加入了艾森豪威爾提出的“原子能為了和平服務”的倡議,但是,美國從阿根廷起步發展核能之時,就十分警惕阿根廷發展核武器野心,阿根廷對《不擴散核武條約》的消極態度,讓美國尤為耿耿於懷。阿根廷對這一條約的理解非常負面,認為這是核能大國對發展中國家的一個桎梏,是不平等條約,因而遲遲不肯簽訂,堅持要區分和平用途和軍事用途的核爆。美國拉攏其他的拉美國家,於1967年組織了一個拉美的地區核不擴散協議,《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區禁止核武器條約》(特拉特洛爾科條約),阿根廷依然遲遲不肯簽訂該條約,因而被美國視為該問題上的眼中釘,儘管阿根廷的軍政府跟隨美國採取反共政策,美國依然擔心阿根廷和巴西等國的核能原料的生產和儲備會落入蘇聯和其盟國之手。

70年代,印度和平核爆成功,給世界核格局帶來了衝擊,美國加緊了對發展中國家的限制,要求各國加入《不擴散核武條約》並接受核技術的全面監督。美國對加拿大施壓,要求其介入與阿根廷合作的核電站項目,加拿大公司不得不對阿根廷的第二座核電站合同提出了全面監督的要求,並完全停止對阿根廷的技術轉讓,除非阿根廷簽署《不擴散核武條約》並接受全面監督。德國也提出在阿根廷第一座核電站阿圖查一號項目進行全面監管,將監管有效期擴展到電站的整個有效期。美國推翻了與阿根廷簽訂的重水合作協議,並突然阻止加拿大在阿根廷開設重水生產廠,不允許阿根廷獲得該技術。這一舉措激怒了阿根廷,後者採取了更為強硬的政治表達,自行建立重水生產實驗廠。

1978年4月,美國宣佈不再向未簽署核擴散的國家提供濃縮鈾。這本不影響阿根廷的核電站,因為阿根廷的電站採取了自然鈾作為燃料,但這給阿根廷核技術的進一步發展和走出國門帶來了障礙,如在阿根廷協助秘魯的項目中需要用到濃縮鈾。阿根廷於是開始啟動秘密研究鈾濃縮技術,計劃生產20%的濃縮鈾,這個濃度足夠用作核潛艇的燃料,儘管無證據顯示阿根廷發展核武器,但阿根廷軍方對製造核潛艇的興起還是較大的。阿根廷與英國爆發馬島戰爭之時,也曾抗議英國使用核潛艇擊沉了阿根廷的軍艦,國際原子能機構回應,核潛艇不算核武器,因而阿根廷憤而認為國際社會默認可以發展核潛艇,更為注意對這一領域的推進。1977至1978年,國際原子能機構終止了對阿根廷敏感技術的援助,作為回應,阿根廷中斷了與國際原子能機構的任何合作,拒絕其提供的任何援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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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美國政府開始禁止向未簽訂核不擴散協議的國家出口核技術,並開始對阿根廷軍政府的人權問題和未簽署核不擴散協議的問題發難,因此,阿根廷軍政府轉向蘇聯,但蘇聯的態度也與美國一樣,提出加入核不擴散協議的要求,因此,阿根廷不得不尋求其他發展中國的支持。阿根廷因為其核技術的出口和獨立自主發展核技術的態度,通過不斷向他國提供核技術人員的培訓和合作,成為不結盟運動中的領袖,並聯合發展中國家來牽制核大國的限制。1983年,在國際核裁軍會議上,阿根廷指責聯合國對核武器擴散的監管力度不夠,批評英國在南大西洋地區使用核潛艇。1984年,阿根廷與希臘、印度、墨西哥、瑞典和坦桑尼亞簽署了《四大洲宣言》,要求五個核大國承諾結束核試驗,停止生產和部署核武器和導彈系統,減少核武器,並將此提案遞交給聯合國。1985年,阿根廷阿方辛總統聯合不結盟運動國家首腦會晤,給美蘇施壓,試圖說服聯合國承認核武器競賽是違揹人權的。由此可見,阿根廷在核問題上成為了一些發展中國的領袖,堅持認為發展中國家有和平用途核技術發展的自主權利。

1987年至1988年,阿根廷與阿爾及利亞和伊朗的核合作再次引發國際社會的擔心。阿根廷因外債問題受制於美國,逐漸改變了與美國的緊張關係和獨立的核政策。新自由主義總統梅內姆上臺之後,阿根廷的外交政策更是發生了戲劇性的轉變,撤出不結盟運動,取消了堅持了幾十年的和平用途與軍事用途核試驗的區分,1994年還簽署了《不擴散核武條約》。

核文化與“邊緣國家”的獨立發展

20世紀,阿根廷的政治和經濟極度動盪,經濟政策大幅度搖擺,從寡頭農業出口經濟到進口工業替代,從親善外國資本的“去工業化”,到新自由主義的徹底市場化,本國工業的發展如過山車一樣,忽上忽下,曾經的工業和製造業輝煌也一度被拆毀。即使在這樣的情形下,阿根廷民族自主的核政策經歷了各屆軍政府、民選政府、半民主的政府,甚至經歷了最後一屆軍政府的“骯髒戰爭”,期間,國家核能委甚至有25名員工被捕,民選

政府審判和控訴軍政府的暴行,卻依然延續了其核政策和外交姿態,阿根廷的核政策長期保持了異常的穩定,不得不說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那麼,這麼堅定發展核工業的決心從何而來。

阿根廷曾是經濟躋身於世界前列的十大強國,阿根廷人的民族自豪感非常強烈,認為自己是南美的歐洲人。核工業最為當時的高精尖科技行業,一如今日的芯片和生物科技,有發展雄心的國家都躍躍欲試。從啟動核工業以來,阿根廷歷屆政府堅持自治能力,提高民族工業,嘗試掌握整個核燃料循環和再處理技術,試圖通過長期的科技發展來促進阿根廷社會的現代化和變革,改變在國際格局中的地位。例如,國家核能委在第一個核電站項目中,在沒有外國企業參與的情況下,自行開展了可行性研究,這與其他發展中國家的路徑都不太一樣。再如,在每個外國企業參與的核技術合同中,阿根廷政府都要求儘量提高本地工業和原料的參與比例,並堅持要求技術轉讓,授標的標準往往不以經濟利益為主要考慮,而是關注

是否有利於本地工業的發展,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看法恰恰為強調“自由貿易”的先發國家所不容。在各個核合作項目中,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阿根廷有發展核武器的野心,例如在第二個核電站恩巴爾塞項目中,阿根廷選擇了加拿大的方案而不是德國的,前者採用自然鈾,後者兜售濃縮鈾,還提供超離心機濃縮鈾技術,如果阿根廷想發展核武器,必然會選擇後者,然而事實是阿根廷選擇了加拿大公司。

美國施加的壓力更加激發了阿根廷自行開發核技術的雄心,並採取了一種比較誇張的對抗態度,導致美國誤以為阿根廷將發展核武器。阿根廷政府長期認為核不擴散是一種強國限制弱國發展的不平等協議,對核裁軍問題的看法是卸除沒有武裝的人的武器(Disarming of the disarmed),即弱國武器裝備本來就不如強國,現在核裁軍裁的依然是弱國,使弱者更弱。在此看法的基礎上,阿根廷長期堅持保留和平開發核技術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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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美國中情局繪製的阿根廷核活動分佈圖

自由主義經濟模式和“比較優勢”說,都建議發展中國家集中發展自己的優勢產業,放棄一些不切實際的夢想,如工業化或高精尖的技術。然而,作為中心-邊緣結構中的“邊緣國家”,是否能做一把“中心國家”之夢,發展一些高精尖的技術呢?阿根廷的民族工業在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的衝擊下不斷地被打擊,還有眾多的拉美國家掙扎在“資源詛咒”的陷阱之中無法自拔,核工業是阿根廷為數不多的,有歷史延續性,並可以引以為傲的強國夢的明證。那發展這個代價頗高的核技術,究竟是值得不值得,目前我們還無法做出最終的判斷。中國同為自強自立的發展中國家,在與阿根廷進行核能合作之時,在瞭解阿根廷艱難的核工業發展史,必能體會其強調民族工業與民族自強之間複雜難陳的關係。而阿根廷全面倒向新自由主義思潮後,其民生和工業的雙重下滑,也為我們全球工業戰略的成敗,提供了借鑑和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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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中國青年研究》2019年第3期,原標題為《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一個亟待關注的當代青年群體》,註釋從略。圖片來源於網絡,如有侵權,敬請聯繫刪除。歡迎個人分享,媒體轉載請聯繫版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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