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時光裡的絳帳

扶風——時光裡的絳帳

去那的時候,我帶著萬般的疑惑和幻想。這是關中平原上一個十分普通的小鎮。

絳帳,這個讓人思緒斐然的詞,瞬間穿梭腦海。那些時光裡蘊藏的萬千故事,劃過歲月的盡頭,任路邊的風景漣漪,也無法讓我聯想到它會與一代大儒有著絲毫的聯繫。太白山矗立眼前,直插雲霄,千百年來白雪皚皚,用它偉岸的身軀詮釋著這座古鎮的滄桑與亙古。渭河,如一條玉帶,環繞著古鎮的腰際,見證了千年歷史車輪輾轉的軌跡。

我是徒步到這塊被歷史遺忘的土地上的。

那天是個晴朗的天,視野格外的清晰。我沿著史書記載的蹤跡尋覓那座高丈許的古臺。經人指引沿路西行,一座高大的土臺便躍然於眼前。荒蕪,雜草叢生,廢棄的磚垛堆積。嚮導說,這便是老人口中相傳的絳帳臺。我無法相信,這是當年馬融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後列女樂講經的那個絳帳臺麼?穿過歷史的蛩音,我彷彿聽到一千餘年之前那些正襟危坐的學子們朗朗的誦書之聲。馬融一襲長袍,獨坐高臺,髯須飛舞。那是何等的氣派和威武!時光飛逝,而如今,卻是一片純粹的孤寂,孤寂的無人問津。“野寺山岡古洞紆,人傳曾是馬融居;地深只隔秦人樹,歲久仍藏禹穴書。紺宇鍾連清梵寂,碧蘿煙嫋絳紗虛;當年借問橫經者,前列生徒孰啟予。”這是明代御史王綸拜謁絳帳臺的詩。它透徹著一股悲愴的孤寂。王綸看到的絳帳臺和我眼中的一樣殘敗,那是文人內心一種無盡的灼傷與掙扎。因此,王綸的心是悲涼的,和我的心情一般。

揭開歷史的迷霧,我們一路走著去尋覓曾經的那份未知和疑惑吧。

公元149年,年過古稀、髡徒朔方的馬融罷官回到故鄉。他定是看穿了權貴們的勾心鬥角,厭倦了朝廷的血雨腥風。奔波一世,也掩不住對故鄉無盡的情思。於是,他開始了絳帳傳薪、授業解惑的教育生涯。這是這位老人耄耋之年最後的夙願。為官數年,即便再功績卓越,也躲不過死亡二字,讓學問流傳,讓歷史銘記,這才是一代大儒生命的既定,那是經過人生大起大落之後最徹底的領悟。歷史明澈,掩映不住歲月無盡的情懷,那一幕幕久遠的情形又重現眼前。盧植來了,鄭玄也來了。舉國上下聽聞馬融大名的人都湧動而來了。從而,關中道上一縷縷疾馳的塵土飛揚,籠罩東漢帝國西部的天空。他們頭頂太白,足踏黃土,聽渭水潺潺,與天空一體,與大地渾然,與自然和諧。這是一個無盡而高深的境界!數千名弟子于田野中一字排開,手握書卷。馬融獨坐高臺,施絳紗帳,聽盧植領誦經書。朗朗的書聲,伴隨著時光的足跡,久久迴響在這片浩瀚的沃土中,讓歷史回眸,讓世人暢想。即便列女琴瑟,也阻擋不了一代大儒內心的淡定與超然。他在時光的倒影中,看到了五千年的湛藍天空,看到了歲月的刀光劍影,看到了歷史的蒼白和淒涼,甚至看到了龍鍾老態的自己。生命的渺小,頓時被天地宏宇的浩瀚對比的蒼白無力。這位白髮蒼蒼的老人,此刻竟潸然落淚了,人世間再多的紛爭,也擋不過時光的刀割。他心裡明白:看穿世間萬物,洞察諸多人情,留存的只有桃李天下的美譽和博文熟識的書卷。人生本來就是一條河,只是在流淌過程中欣賞的風景不同罷了,有盆地,有山谷,有平原,有草地……我們內心能領略到的,是那份對生命真諦的感悟。

我在這個黃土的臺上遙望,遠處那棵蒼蔥的古槐,難道因馬融一千八百年前的那滴淚水,竟如此挺拔遒勁。風微微襲來,葉子隨風而動。耳邊盈盈窸窣,猶如那久遠的誦讀書聲。我的步子輕盈,循聲尋覓,眼前充盈的,是一片荒蕪的寂靜和太白山的浩瀚蒼茫。

世人說,緣必有因,萬事總有一絲聯繫。不知道馬融當年是如何看中這樣的地方施絳紗帳的。凋敝的村落之畔,千年之後留存的是一座學校。當年誦讀經書的文人也換成了一批批可愛的莘莘學子。這是偶然還是註定,我無法解釋。這是馬融的故鄉,那種與生俱來的望鄉情結,縱然遙隔萬里,也無法阻止這樣濃烈的迫切,尤其是在他年邁的時候。時光倒流,六十年前,那個聰慧的少年,從這裡起步,到京兆終南拜師摯恂。從此,他便遊離天涯,開始了波瀾起伏的人生。

扶風貴公子,早歲伴山家。

吹笛墮秋葉,讀書隨曉鴉。

業成心自叛,學苦我長嗟。

石室非人住,窮山雪似沙。

——宋•蘇轍《和子瞻三遊南山》

這是蘇轍寫的關於馬融的詩。有人說,摯恂高尚的情操成就了馬融的大慧,從而使得他名揚千古,而摯恂卻是被歷史埋沒的。這樣的說法不無道理。但民間相傳的,竟是因為摯恂的女兒(馬融的妻子)才學廣溢使得自恃少年聰明的馬融心存羞愧,從而居石室十年奮發學習,博覽群書,最終成為一代大儒。而從蘇澈的詩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馬融其實是非常刻苦的。“讀書隨曉鴉,” 一個心存夢想的青年,倘若沒有堅持到底的追求精神,大致也不會成功。

馬融石室後來成為一處絕妙的人文景點,讓諸多的後世文人慕名而來觀摩。先是白居易,他是第一個到馬融石室的文人。仙遊寺的豁達和馬融石室的靈氣,讓他成就了被世人傳頌的《長恨歌》。而後,又是蘇軾。年少輕狂的蘇軾才華橫溢,目空一切。他遊覽了仙遊寺,看了馬融當年的讀書石洞,回到鳳翔後,寫了這樣一首詩。

未應將軍聘,初従季直遊。

絳紗生不識,蒼石尚能留。

豈害依梁冀,何須困李侯。

吾詩慎勿刻,猿鶴為君羞。

——宋•蘇軾《馬融石室》

蘇軾懷疑馬融的人品。這是他泛讀范曄《後漢書》的結果。歷史中真實的馬融如何,我們無法探尋究竟。《後漢書》中記載的,只是范曄個人給予馬融的評價。而我們透過歷史看到的,是那個風華正茂的少年,點一盞油燈,於仙遊寺旁的石室中閱書誦經的感人畫面。這副畫面,鐫刻在馬融一生中,也鐫刻在歷史的氤氳中。他在那裡讀了多少書,沒人知道,可能是學富五車,也許是讀破萬卷。年輕的蘇軾僅是如此短暫的一瞥,怎能明曉這位東漢大儒內心的真諦與人格的魅力,這是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結論。因此,蘇軾內心是狹隘的,狹隘的竟心存妒忌。

一陣悠揚的笛聲,飄渺而至。我在鄉間尋找,一個鬚髮蒼白的老者,獨坐在田間的樹下吹笛。那種悠然自得的神態,空靈玄幻的笛聲,忽遠忽近,跨越時空。這是歷史遺存的那份智慧,還是歲月殆盡的光芒,我疑惑萬分。當秦人身軀裡流淌的那股特有的鮮血汩動時,我突然好似聽到馬融當年《長笛賦》的優美旋律,穿過時光的長河,貫穿於我脈動的血液中。

我憧憬絳帳這個美麗的名字。它有詩一般的味道,讓歷史回味,讓世人陶醉。

1911年,這是讓華夏子孫刻骨銘記的一年。

一個扎著長辮的十五歲少年。他和我一樣,帶著萬般的幻想和疑惑隻身來到這座高臺。那棵蒼蔥的古槐依舊挺拔。他凝視許久,卻不曾尋覓到馬融講經之後留存的殘片遺風,也沒有聽到那空靈的長笛之音。老人們口中相談的傳薪之地,已隨著歷史的漫漶化為灰燼。而關中大地,沉浸在軍閥混戰之中。少年內心灼傷,滿腔洋溢的青春的夢想。隨著辛亥革命的成功,於是,他和馬融一樣,也從這裡起步,開始了生命中最有意義的歷程。

這個少年叫羅集誼。他是絳帳西街人。

他先是讀私塾,而後到西安求學,後考上清華學堂學習,再赴日本留學攻讀經濟學和國際法律。這似乎是那個年代所有有為青年奮發讀書,精忠報國的唯一途徑。當民眾自身崛起和醒悟的時候才能拯救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梁啟超在《少年中國說》中大聲疾呼道:“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羅集誼也是在這樣呼喊的熱潮中走進了清華學堂。清華濃厚的學術氛圍和先進的思潮薰陶漸染著他以後的人生。羅集誼知道,他渺小的身軀中流淌著馬融殷紅而沸騰的血液,他不能讓這位祖先蒙羞,像被那個後世文人恥笑一樣。1921年,羅集誼畢業被派往中國駐韓國領事館工作,而後又出任中國駐日本領事館領事。與其說這是羅集誼人生軌跡輝煌的開始,倒不如說這是歷史特別給予他的一次機遇。

滾滾歷史長河,承載著無盡的哀傷。當日本列強在華夏大地燒殺搶掠數年後無條件投降的時刻,羅集誼接受了他人生中最為神聖的使命——作為遠東法庭大法官梅汝璈的第一秘書,為受到日本侵略者殘害的中國以及亞太地區人民伸張正義。在長達兩年半的審判中,梅汝璈和羅集誼他們殫精竭慮、艱苦努力,克服種種困難,與其他國家的法官和檢察官共同合作,將東條英機、坂垣徵四郎等七人犯下累累罪行、欠下無數血債的甲級戰犯送上了絞刑架。“這是中國抗日戰爭最為徹底的勝利”,也是羅集誼一生之中最為徹底的勝利。那一刻,他遙望故鄉,遙望那棵蒼蔥的古槐旁的高臺,一陣無盡的喜悅洋溢全身。他知道,正義戰勝了邪惡,這都是源於一千多年之前那位大儒同鄉“絳紗坐帳談名理”的遺風遺韻。

我依舊在鄉間踱步。一個少年雀躍至前。他先是攀上那棵遒勁的古槐,而後又躲進廢棄的磚垛。歷史猶如這個孩童的遊戲,讓你琢磨不透他的腳步。少年上前問我,你在尋找什麼?我先是一怔,而後頓悟。我說:“我在尋找影子,歷史留存的影子。”他疑惑的看著我,自言自語道:“人有影子,樹有影子,歷史怎麼會有影子!”這是一個十分趣味的疑問。或許數年之後,他會徹底明白,這裡曾經是一代大儒馬融傳學講經的舊地,也是一個見證民族正義大法官的誕生之地。

笛聲悠遠,劃過千年的流逝。我忘記自己置身何處。凝望太白山,那是歲月深處的一份滄桑,風瘦了雲靄,也帶走了馬融留下的塵埃。

時近黃昏,猩紅的夕陽染盡西邊,彷彿歲月痛楚的傷疤。我依舊在這塊土地行走。“天涯流水情何極,悲沈約寬帶,馬融怨笛。”多麼讓人悸動的詩句。

在這片光芒籠罩下的熱土,曾經有多少文人揮筆疾舞,又有多少志士寫詩作賦,來悼念這位早已作古的偉大學者。當隴海線上疾馳的火車呼嘯而過,我看到雲間一抹玉帶,鑲嵌在碧藍的天空。它好似纏繞著歷史,也纏繞著我的腳步,沉重,永無止境,在時光的瑣碎中

絳帳,這個蘊藏著光輝與肅穆的名字,將和這塊土地永遠的融和,鐫刻在時光的倒影中,堅定而挺拔,猶如那棵蒼老的中國龍槐一般。而後,又風雨千年。

扶風——時光裡的絳帳

扶小風,原名李宇飛,生於1981年,陝西扶風人。著有長篇小說《左年》《溈川筆記》,散文散見《延河》《青海湖》《散文世界》《秦嶺文學》等刊物;另有作品入選《盛開年選·2013散文卷》《中國最美散文》《齊魯文學作品年展(2014)》等文集;2014年獲第二屆孫犁文學獎,2015年獲第二十四屆全國孫犁散文獎,2016年獲第四屆柳青文學獎,第七屆冰心散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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