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瓶桔子罐頭,姥姥只吃了一口


那瓶桔子罐頭,姥姥只吃了一口

接到媽媽電話的時候,就像無意中吞了一整顆還未成熟的杏,酸中帶著澀,在嗓子裡橫衝直撞。

我無數次想過姥姥去世的場景,無數次平靜地談論過姥姥去世的話題,當我真正面對的時候,還是悽惶無比。

姥姥已經臥床四年半,有三年多的時間已經不認識我們,有近兩年的時間,幾乎與我們無溝通。偶爾問得急了,只回答一兩個簡單的字。大多數時候,姥姥都是一個人靜靜地躺著,她就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餓了只會大聲哭喊,尿了也是叫,來人沒來看她,進了另一間屋子,她也是叫。每天她用哭喊來表達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對這個人世的嚮往與厭倦,用哭喊來與人交流。

這一年來,姥姥的牙都掉光了,吃東西只能吃流食,不是米粥、疙瘩湯,就是麵條,吃個麵包都得泡水。

姥姥不能吃水果,我專門買了榨汁機。只是怕喝多了水,總是尿床,姥爺換不行尿布,就會買上幾瓶罐頭。姥姥一生愛吃甜食,卻總是緊著別人吃,自己隨便吃點能填飽肚子就行。

那瓶桔子罐頭,姥姥只吃了一口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上樹去摘杏不小心掉下來摔斷了胳膊,姥姥聽說了,當天夜裡就走了十多里山路跑來,守著我,不停地抹著眼淚。一直唸叨著“想吃杏了跟姥姥說一聲,也是我疏忽,想過幾天那棵大黃杏熟了,我就摘了來給你送,沒想到呀……”姥姥一直責怪著自己,她不知道的是,我根本不是想吃杏了,而是想耍一把威風,沒想到失誤,從樹上掉下來的。不過,我不敢說。

我悶悶地享受著姥姥對我的一切照顧與自責。看到桌子上有媽媽買的桔子罐頭,嚷著要吃,其實是想讓姥姥嚐嚐桔子罐頭的味道。姥姥餵我吃了幾口,我把勺子推給了姥姥,姥姥又推回來,來回數次,我惱了。我說不想吃了,姥姥還是要留著給我明天吃。最後,我說你不吃,我就把石膏拆掉。看我真的舉起胳膊要撞上牆,姥姥才急忙象徵性地用勺子舀了一塊桔子放到嘴裡。

那瓶桔子罐頭,姥姥只吃了一口

記憶中那些最美味的食物,全是姥姥給我帶來的。春天,杏花開遍山野,沒多久,嫩綠的小杏就掛上了枝頭。我最愛吃那指頭大的綠杏,青脆中帶著酸,杏仁還沒長成,是一顆顆細嫩的白色,裡面是一泡水。有時候,放一顆到嘴裡會沁出甜甜的香。

綠杏最是可愛,卻最是別人捨不得摘的。姥姥總是摘半袋子給我送來,看我吃杏時那酸澀的表情,露出會心的微笑。

夏天的吃食最多,各種水果會陸續成熟。每熟一種水果,姥姥就先挑好的摘下來,挑著筐,走十多里山路給我送來。有時,用一隻手挎著筐來。放下筐的時候,胳膊都被勒出了紫紅的印子,會疼好幾天。那時候的我,一味地沉浸在美味中,根本注意不到。

立秋後,歐李變紅,煞是可愛。姥姥挎上小籃子去地邊給我找歐李。歐李最是嬌弱,一不小心就會被戳破。姥姥會在籃子裡墊上草,在最上面再蓋一層草。這樣送來的歐李還是剛摘下來的味道,連皮都沒有蹭破一點兒。

那瓶桔子罐頭,姥姥只吃了一口

冬天,一切沉靜下來。山野裡只有偶爾飛過的鳥帶來的一聲鳴叫。這時候還有一種美味等著去人們去發現,那就是沙棘。紅黃相間,長在一叢叢的刺裡。沙棘形似豌豆,我們俗稱“酸豌豆”。

那時候,姥姥連手套也沒有,在磨刀石上磨快了剪子,就揹著筐上山去了,在一叢叢的刺裡給我剪酸豌豆。姥姥在刺裡細細地搜尋著,看到顆粒大顏色漂亮的,剪下來一枝放到嘴裡嚐嚐,如果是酸的就繼續尋找,如果是甜的才會下剪,一天下來,姥姥吃得牙齒都是酸的。好幾天吃飯都不敢用力嚼。

剪回來的酸豌豆上有許多刺,姥姥要一枝枝把刺剪沒了,剪成手掌長的小段,才給我送來。

每年最開心的是放寒暑假去姥姥家,在那裡,我可以隨心所欲地狂歡。隨著年齡漸長,我把時間都給了夥伴、學習與娛樂,去姥姥家越來越少。

那瓶桔子罐頭,姥姥只吃了一口

大學畢業,我直接去了北京。那年,我與老公剛剛結婚,彼此還在熱戀中,卻被告知懷孕了。一切來得措手不及,懵懂的我以為是感冒或者中暑,吃了不少藥,不見效,而例假遲遲不來,才明白是懷孕了。醫生直接讓我做流產,老公在外地,家裡蓋房子,媽媽走不開,姥姥不放心我,坐了汽車轉火車,來照顧我。

在姥姥面前,我一直是任性的。想吃什麼直接說,衣服丟給姥姥去洗,有了脾氣直接對著姥姥發。

那時候的姥姥卻變了。她不是忘了關液化氣,就是把鍋燒乾,洗著衣服就去買菜了,切菜的時候還切了手,對此我沒少訓斥姥姥。有時,還覺得姥姥不是來照顧我的,純粹是來搗亂的。這根本不是我記憶中那個幹練的姥姥。

直到兩個月後,媽媽告訴我姥姥得了阿爾茲海默症,我才明白了一切。

那瓶桔子罐頭,姥姥只吃了一口

那一年春節回家,我去看姥姥。一看到我,姥姥就蹣跚著下了炕。打開每一個櫃子,看看又合上。嘴裡還絮叨著什麼。最後,訕訕地回來了。

我知道姥姥習慣性地去給我找吃的,只是記憶逐漸減退的姥姥早已記不清食物都放在了哪裡。

那幾天,姥姥就像個小孩子,有時睡覺不脫衣服,怎麼叫都叫不起來。有時吃飯時,要等著我去喂,不喂就不吃。有時,我在家裡幹活,姥姥連鞋也不穿就跑到了街上。有一次,姥姥還拉到了褲子裡。

中間,帶著姥姥去過一次醫院,姥姥坐在車上,緊緊地抓著後座椅上用來固定座套的半截細繩。幾次,我從她手裡把繩子搶出來,她卻又在不知不覺中抓上了。那好像是她的救命稻草,只有抓緊了那根在常人看來脆弱不堪的繩子,她才覺得安心。

我知道姥姥已經向另一條路走去,無論我如何用力都拉不回來了。

那瓶桔子罐頭,姥姥只吃了一口

幾年後,下了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姥姥不小心摔骨折了,從此臥床不起。漸漸地,姥姥的意識也就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了。

等到姥姥連眼珠都轉動不勤了,我就知道姥姥終究還是要離開我了。只是沒想到,姥姥的生命如此頑強,她躺了四年半,才離去。

這些年,我給姥姥買過各種各樣的美食,只是姥姥吃過,最多隻會說一聲好吃。大多數時候,只是含在嘴裡慢慢咀嚼看著我,或者用哭喊來表達。

寫到這裡,我抬頭痴痴地望著餐桌上的黃玫瑰,大都蔫塌塌的,早沒了生機,我卻重新換了水沒捨得丟棄。不知道為什麼要買這束黃玫瑰,我喜歡的是繡球、芍藥那類熱鬧的花,卻對著黃玫瑰下了單。

黃玫瑰的花語是道歉,我凝視著枯萎的花朵,終於明白它就像姥姥的身體乾癟得沒有一絲生機。

那瓶桔子罐頭,姥姥只吃了一口

多年前,我從一場夢中驚醒,嚇得我攥緊被子,淚水溼透了枕巾。之後許多天我都緊張不安,夢中,不知何故,姥姥去世了。我哭得撕心裂肺,擔心一切成真。

後來,多次做過同樣的夢,每次心情都沉鬱不堪。不知從哪裡聽來一個說法:夢見老人去世,是給老人添壽,我雖有些疑惑,卻漸漸心安。

清明前,我又一次做了那個夢。醒來,我和老公說了這個夢,老公說不會是真的吧。我還打趣說:“我倒希望姥姥能早點走。”這些年,我不止一次這樣想。

尤其在看到姥姥那呆滯的目光、哭喊的聲音,甚至喉嚨裡那咳不上來的痰,身上那乾癟的皮膚,快要突出皮膚的骨頭,我私心地希望姥姥可以早點解脫。

當姥姥終於離開我的時候,姥姥或許解脫了,我們卻隔了一個世界,再也不能喂姥姥吃一口桔子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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