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島行吟圖

賈島：燈下南華卷，詩奴瘦始真

於賈島，要說認識還是很早的，他那首《尋隱者不遇》很多孩童都能背誦，雖短小，但卻隱隱地似有仙風道骨，而今的小朋友如果背十首唐詩的話，這首定在其中了。

記得好像是看毛主席詩詞時，有哪首詩詞的下面有這推敲的典故，於是便記下了這個苦吟詩人，順帶著還認識了韓愈，而這個經典段子可謂是賈島身上最凸顯的標籤了。

這個典故盡人皆知，說的是他寫有一首詩，“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因糾結一是用“敲”還是用“推”，就這樣神不守舍地在大街上“推敲”起來，不想衝撞了韓愈的車隊，二人交流了起來，韓愈建議說，夜深了，門已上栓，應該以“敲”為好，於是二人便成為了好朋友。

韓大人說用“敲”自有其道理，但我覺得用“推”也沒有什麼不好，按說一個外來之人，半夜去友人處遇到一緊閉之門，首先應該是先推一推試一下，萬一沒上栓關門呢？，繼而才會去敲，是吧。如果是事先有約，主人給他留著門呢？這也未可知吧。

宋人徐鈞有一首詩是寫他的，從中倒是道出了賈島的特質，詩云：

早棄浮屠學綴文，爭知命薄第難登；

行吟月下敲門句，氣味依然不脫僧。

賈島，字閬仙，號碣石山人，人稱“詩奴”，與孟郊並稱“郊寒島瘦”，河北道幽州范陽人，即令涿州人，曾教於韓愈，並還俗參加科舉，但累舉不中第；做過遂州長江縣主簿，又改任普州司倉參軍，未任病逝，時年64歲，有詩文集《長江集》傳世。

賈島在星光熠熠的唐代詩人中實在是有點奇葩，說他不出名吧，但他的那首“松下問童子”是人人會背，說他出名吧，除了這首小詩外，最多也就加上“推敲”這兩句詩，至於其他應該是不甚了了。

他的才情應該是資質平平，卻是一顆苦吟的奇葩之果，他在史書中自然是無傳記的，只是在唐才子傳中記有百餘字，若論寫詩天賦，他自是沒有七步成詩的才能；論格局，沒有太白瀟灑豁達，論視野，也不及杜甫家國天下的情懷。

賈島出身貧寒，他是一個農村娃，不幸的是，在他十歲那年，父母雙亡，生活無以為繼，沒奈何，只能早早地出家當了和尚，求得混個溫飽。

他法號無本。無本者，無根無蒂、空虛寂滅之謂也。禪房寂寂，賈島年輕氣盛，怎奈整日枯坐，以青燈為鄰，與古佛作伴？好在方丈對賈島極為關照，除了督促唸經修行，閒暇之餘，還帶著他四處雲遊，觀山水秀美，閱人間寒暑，交友論道，學習詩文。

在方丈的帶領下，賈島修行多年，閱歷漸深，不但眼界日高，其詩文功力亦漸次長進，於是，為了不埋沒賈島的才華，方丈讓他去京都的廟宇中修行，以便於結識更多的高人，交友練筆，藉以提升學識，說不定能混個好出身。

於是，賈島一頭瘦驢，幾本詩書地便上路了，運氣好，途中便遇到了孟郊，二人相見恨晚，吟詩唱和，遂成一生之摯友。

閒居少鄰並，草徑入荒園；

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

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

這是同孟郊作別後，賈島去拜訪好友李凝所寫的一首詩，正是其中頷聯，成就了他“推敲”的故事，也使他結識了大文豪韓愈，併名揚四海。

淡月昏黃，池水微瀾，鳥棲池樹，夜色闌珊，尋友人不遇，倒也沒甚怨言，留下一首詩，輕輕地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月色。

詩中的草徑、荒園、宿鳥、池樹、野色、雲根，無一不是尋常所見景物；閒居、敲門、過橋、暫去等等，無一不是尋常地行事。然而，在賈島的竹，卻於尋常處道出了人所未道之境界，語言質樸，冥契自然，而又韻味醇厚。

賈島的苦吟和忘我太出名了，好在他衝撞的是韓愈，實在是有點“不撞不成交”的意味，但事後他還是依然故我，一想起他的詩來，四周的一切都視作無物之狀。

沒過幾天，長安街頭，落葉紛紛，賈島觸景生情，寫下一首《憶江上吳處士》：

閩國揚帆去，蟾蜍虧復圓；

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

此地聚會夕，當時雷雨寒；

蘭橈殊未返，消息海雲端。

我突然覺得，這賈島的詩每每頷聯很出彩，多有金句出現，這首亦是這樣，“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想來也是詩意滿滿，不過，當他正為這好句自得之時，不想又撞到了官家的行仗，這次可沒有上次地那般幸運了，直接被投進了大牢。

好在有新結識的韓愈，韓大人出面求情，賈島很快被放了出來，想這賈島如此的痴迷寫詩，且詩名日盛，於是便鼓勵他還俗，去參加科考，搏一個出身。

賈島在韓愈的鼓勵下前去參加科考這個是真，但兩次“撞車”卻是後人“修改”的一個故事，因“推敲”而結識韓愈的說法，一直到唐末和五代時期才出現的。

賈島確實有過沖撞京都市長儀仗隊的事情發生，但不是韓愈，而是當時的京兆尹劉棲楚。

據《唐摭言》記載，“賈島元和中嘗跨驢張蓋，橫截天衢，時秋風正厲，黃葉可掃。島忽吟曰：“落葉滿長安”，志重其衝口直致，求足一聯，杳不可得，不知身之所從也。因之唐突大京兆劉棲楚，被系一夕而釋之。”

這位劉棲楚劉市長並不是個壞人，相反，卻是個性格詭激，正義感極強的人，在他當市長的時候，京城的治安那是好的很，是個不避權貴，執法嚴苛之人，當一副神遊狀態的賈島撞到這樣一位執法嚴苛的市長大人後，被拘留一天接受審查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而後世因為對賈島的追捧，遂李代桃僵，引入韓愈，成就了這一美好的典故，經晚唐時賈島的粉絲們的美化，更是凸顯賈島之苦吟，倒也合情合理。

聽了韓愈的話，賈島便興沖沖地去參加了高考，上面有人的話，高中皇榜想必賈島應該是很有把握的，畢竟在當時的科考很看重這歌賦，但沒想到，韓愈卻因為“諫佛事件”，觸怒了唐憲宗，被貶為潮州刺史，離京遠去。

雖然這賈島天真地以為，憑著自己的才學一定能考中，所以，並不把“八百舉子”放在眼裡，但少了韓愈的提攜，他是久考不中，於是在憤懣中寫下了一首與他詩風截然不同的小詩。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此詩詠物而兼自喻，意在以寶劍未試來比喻自己抱負和才華不得施展，他託物言志，寓政治抱負於鮮明的形象之中，將自己比於一位劍客，其豪俠之風表現得痛快淋漓。

平時的賈島閒逸超脫，彷彿真的是一位佛陀，而一到豪情迸發，卻又如一個豪俠，劍鳴於匣，呼之欲出，讀之使人頓感血脈僨張，怒髮衝冠，一種急欲施展才能，幹一番事業的壯志豪情，躍然紙上。

我實在是很難想象這會是賈島寫出來的詩，在他的《長江集》中這首詩也顯得非常突兀。他是那麼壓抑的一個人，怎麼可能如此的痛快的表達自己的情感？也許這就是物極必反吧，他心中的壓抑情緒在那一刻被徹底引爆了。

一直等到韓愈重新回到長安後，他才在京城謀了一份小差事，並認識了張籍、姚合等名流，從此衣食無憂，有詩有酒，度過了人生最快活的一段時光。

但是，好日子不久便戛然而止，他被貶去了長江縣當了個主簿，這長江縣就是現在的四川蓬溪縣，那時可算是邊遠之地了，至於因何被貶，野史中有記載，只是不知道有多幾的可信度。

說是賈島有一天在寺廟中游玩，休息時將攜帶的詩稿拿出，又在陶醉其中，感覺甚妙。突然闖進來一箇中年男子，嚇了賈詩人一大跳，男子二話不說，抄起桌上的詩稿，現場吟誦起來。

賈島久淪下僚，很是看不起這些鮮衣怒馬之人，於是搶白那人說，你看不懂這些滴，誰知這人竟是微服私訪的皇帝唐宣宗皇帝李忱，這皇帝受到不尊之言後，倒也沒說什麼，冷冷地看了賈島一眼，自顧自的下樓去了，於是後來賈島便悲催了。

這其中有個讓人疑惑之處，賈島去巴蜀到底是貶謫還是升遷，因為我們不知道他在京城擔任的是何種職務，按說地方上的主簿一職是官而不是吏，非功名之人是不能擔任的，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這唐宣宗應該是欣賞的賈島的才華，破例讓他擠身官場，倒是成就他了。

不管是貶謫還是升遷，但此時的賈島年齡已大，去巴蜀之地後的賈島亦自知仕途也沒什麼盼頭了，於是，他身上的那佛家所浸潤已久的閒逸之情便時時地左右著他的心靈。

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

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這首《尋隱者不遇》是賈島最著名的詩了，同他以往的詩作不同，此詩平淡之極，是無佳句而成佳篇的絕佳之作，它由虛而實，由實而虛，虛虛實實，宛若雲中游龍，若隱若現，給人一種撲朔迷離，恍惚迷離之感，充分呈現了隱者的風神。

一問三答，平白如話，玄遠之意，塵囂不染，使人嘆其高致，而忽略其不遇之憾；也只有拜訪隱居山中的高士，才有如此清逸玄妙之情。

山巒之高峻，雲霞之深杳，隱者之神逸，驀然躍進了讀者的想象中，透露出滿滿地禪意，它由惆悵而期冀，由期冀轉而更深一層的惆悵，流露出終不可及的慨喟。

詩人本來是僧，後還俗，但仕途並不得意，因此始終傾羨高潔超俗的世外生活。“但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實際不獨是詩人對隱者的描繪，也正是詩人自己所追求嚮往的人生境界。

而後不過幾年，賈島調任普州司倉參軍，即今天的四川安嶽縣，但卻感染風寒卒於任上，結束了清苦的一生。

賈島由於出生及生活經歷的原因，性情孤僻，與當世格格不入，他心思細膩，在作詩上對字句一絲不苟，杜甫是“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而賈島則是“吟安一個字，捻斷數根鬚。”其煉字的精神無人能及，一聲苦吟，自成一體，故而他被世人稱為“詩奴”。

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

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

他是詩歌的奴僕，把一生的光陰都交給了詩歌，將一生的苦痛凝固成了一行行詩句。《唐才子傳》說，每至除夕之夜，賈島必定要把這一年所寫的詩歌放在供案上，焚香而拜，酹酒祝曰：“此吾終年苦心也。” 然後痛飲狂歌不止。

賈島的一生，是愁苦的一生。“經年抱疾誰來問，野鳥相過啄木頻。”病體難愈，無人相問，唯有野鳥頻頻輕啄枯木，讓浮生的況味變得更加蒼涼。賈島的一生，是虔誠的一生。

賈島在悽然、哀傷和愁苦中過完了他落寞的一生，也在他醉心的詩歌中度過了他煉意和煉字的苦吟一生。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在詩壇上贏得了不朽的詩名，這便是對一個詩人最好的安慰，這才是對一顆詩心最好的褒獎。

出身寒門，孤苦無依，遁入空門，方得溫飽；貧困潦倒，渴望入仕，屢試屢敗，屢敗屢試；現世悲涼，清寒徹骨，一生潦倒，一生苦吟，這就是賈島悲催的一生。

殘陽斜照，暮靄沉沉，西風中，他身背古琴，騎著瘦驢，遁入秋山，遁入蒼茫之中，他的軀體在幽林之下化作清泉，他的魂靈蒸騰成了一團煙霞。

我彷彿聽見，賈島在林泉之中流瀉出來的一聲聲唏噓；谷中松濤如訴，那是從淡墨裡飄散出來的賈島一句句悵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