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貨 家族

過去的6月,當家樂福中國將80%的股份交到蘇寧易購董事長張近東手中時,上海的南京路上,歷經滄桑的永安百貨靜靜地度過了它100歲的生日,正閉店改造。

然而,在世界的另一端,同樣從事百貨業的沃爾頓家族剛剛晉升為全球最富有家族。少有人知道,74年前,當年輕的沃爾瑪百貨創始人山姆·沃爾頓向岳父借錢開辦小店時,中國南京路上“四大百貨”正經歷時代鉅變,它們曾掀起過一場中國百貨商業史的革命。

是這些前世今生的更迭故事,讓人相信百貨業的四季輪迴中,終歸還有春天。

被香山“豬仔”改變的皇后大道中

故事也許可以從廣東香山人梁坤和說起。鴉片戰爭後,大批中國人被賣到國外做苦力,1849年,16歲的梁坤和就被當作“豬仔”賣到了澳洲。

與大多數“豬仔”相比,梁坤和幸運熬過了三年契約期並償清欠款,繼而租賃土地種植香蕉,積極向澳洲南部大城市拓展市場。

與此同時,在梁坤和的故鄉,一個叫馬應彪的孩子開始了拾糞養家的生活,他的父親在“賣豬仔”的過程中下落不明。

10年後,20歲的馬應彪也踏上了漂往澳洲的船。起先,他在同鄉介紹下去悉尼附近一個農場幫工種菜,後來看到經營水果賺的錢多,就開設了一家“永生果欄”,因為懂英語又講信譽,很快成了悉尼小有名氣的商人。


更多香山同胞踏上了這片充滿風險與機遇的土地,其中包括一個叫郭樂的16歲小同鄉。剛來澳洲時,他就在馬應彪所經營的水果攤幫忙,幾年後,郭樂決定另立門戶,召喚家鄉的另外5位兄弟前來一起開“永安果欄”,其中就有15歲去美國檀香山闖蕩的弟弟郭泉。 據說,郭泉很不安分,在美國一年就換一份活計,但在同鄉人眼裡,不安分的人才能有較大的出息。 很快,郭家兄弟與馬應彪又聯合開設了一間“永泰果欄”。永生、永安、永泰3家水果店壟斷了悉尼所有的香蕉生意,一年能賺4萬英鎊,“足以買下整條唐人街”。 1892年,馬應彪創辦永泰昌金山莊,並在香港開設分號,為來往華人提供出入境、匯兌、代購船票等服務。往來香港和澳洲之間,馬應彪深切地體會到當時中國百貨零售業有多落後:悉尼喬治街有一家“Anthony Horden & Sons”大商店,人們可以購買到所需要的一切物品;香港除了一家面向富人的連卡佛稱霸多年,普通的華人店鋪仍固守著小商販思維,一間門面,幾個夥計,零星商品,“漫天要價,就地還錢”。 馬應彪判斷,假如能將澳洲百貨公司的經營方法帶回國內,一定能獲厚利。 就在馬應彪四處籌集資金的時候,1898年,香蕉商人梁坤和回到石岐故里,將18歲的李敏周帶到澳洲。和當年的馬應彪一樣,這個在農場裡一天挑水六七十擔的少年並未預知到,自己即將迎來波瀾壯闊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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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9年,馬應彪湊足2.5萬港幣資金,在香港皇后大道中172號買得一個鋪位,開設了先施百貨公司。公司的原始股東均為澳洲華僑,無一來自零售業,卻從此掀起了中國百貨業的變革。

“先施”的名字取自四書《中庸》篇,“先”以誠實“施”諸人。他借鑑西方百貨公司的經營方法,講究店面佈置,開店資金中2萬港幣用來裝修,剩下的5000港幣精打細算進貨。

由於門面漂亮,環境幽雅,先施很快在香港打開了局面。馬應彪一鼓作氣,又將先施百貨開到廣州,聘請同鄉黃煥南為總司理。

7年後的春天,郭泉在香港茶鋪拜會馬應彪。面對這位多年前在澳洲就認識的晚輩,馬應彪心中有數,拜碼頭的對方也想做百貨生意,他選擇了默許。

1907年8月,郭家兄弟的永安百貨在離先施幾步之遙的皇后大道中開幕。聰明的郭泉避開了惡性競爭的嫌疑,從商品花色到商標,都與先施有所區別,同一類商品則與先施標價相同。

受邀逛完永安百貨的馬應彪如釋重負:作為一個先行者,我的目光可以投向萬商雲集的上海了。

“明不爭暗鬥”

在他們的故鄉香山,歷來有“一流人去上海,二流人去南洋,三流人去香港,末流人留香山”的說法。跟日漸衰落的廣州相比,務實求新的廣東商人斷定上海將發展成遠東第一港口。

馬應彪第一步是派黃煥南去租界考察選址。黃煥南的方法獨具一格:讓人蹲守在繁華地段的各個路口,每經過一個行人就往罈子裡放一粒豆。

根據數豆子的結果,先施選址在南京路日升樓地段,幾年後,接踵而至的百貨公司均建於此,南京路一舉成為全上海最繁華的地方。

1917年,馬應彪掛出“始創不二價,統辦環球貨”的廣告,1萬多種商品均明碼標價,耗資200萬的五層鋼筋水泥的先施百貨震動整個上海灘。在先施推出的中國第一批女店員的新鮮感刺激下,南京路擁堵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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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業當日,先施百貨附設的屋頂戲院、東亞旅館和豪華餐廳舞廳也同時開張,上至中西大餐,下至雜耍、京戲、魔術,應有盡有,甚至有人一住數日而不歸。先施的諸多首創在世界範圍內都頗為難得。

在先施之前,上海已有惠羅、福利等4家英國大型百貨公司,但即使在西方,也從未有人將百貨公司做成多功能商業綜合體,這一超前理念到今天仍未過時。

一年之後,郭氏兄弟的永安百貨數完豆子又在先施對面開張:摒棄了先施茶室在外、商場在內的格局,空出沿街面櫥窗用來陳列商品,並首次採用日光燈照明;在商場最顯眼的位置,用霓虹燈打上“顧客永遠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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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有先施樂園,我就設永安劇場;對面有東亞飯店,我就建房間多上一間的大東旅社……不僅如此,永安還建造了上海最早的大東跳舞場與永安跑冰場,甚至在商場內舉辦大型時裝表演,推出銷售金筆的“永安明星”——康克令小姐。有“末代名媛”之稱的章含之,生母談雪卿即為當年名噪一時的“康克令西施”。

跟先施不同的是,永安直接派人赴英美等國採辦貨物,售價雖貴,卻擊中了名流們彰顯身份的慾望。很快,永安營業額超越先施。

與此同時,先施內部正謀劃一場出走。由於廣州先施、上海先施的財務都受香港總部節制,效益大大高於香港的上海先施監督黃煥南、經理劉錫基日益不滿,決定另起爐灶。

黃煥南和劉錫基拉到的第一個股東是南洋兄弟菸草公司的創始人簡照南,但條件尚未談妥,簡突然病故。恰逢澳洲華僑李敏周歸國,這位當年在梁坤和農場挑水的打工小子娶了東家的女兒梁綺文,在澳洲起家,但髮妻在歸國後不幸病逝,續絃便是黃煥南的外甥女。當李敏周委託黃煥南為其在先施公司安排一份工作時,黃煥南的答覆是:不如開一間吧。

1926年1月,募股300萬港幣的新新百貨在南京路開業。“新新”取自《大學》“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公司也處處求新:首創夏季冷氣開放的先例,成為第一家裝空調的百貨商店;7樓西餐廳聘請法國名廚,而6樓的“玻璃電臺”則緊緊攫住上海人的好奇心:電臺四周都是玻璃牆,顧客可以一邊購物一邊觀看播音和演出的實況。

同時,新新一改先施和永安主營外國貨的做法,打出倡用國貨旗號,很快,南京路上三足鼎立。

但不幸也接踵而至,先是劉錫基積勞成疾病逝,李敏周接任總經理。幾年後一個2月的傍晚,在公司旅社的一個房間內,李敏周被借酒行兇的公司警衛頭目周佔元槍殺,彌留之前,這位正值鼎盛之年的商人哀嘆:“我一生為人謹慎,從未做過任何虧心事,何以今日竟遭人殺害,莫非我命生來如此。”

李敏周死後,侄兒李澤接替總經理之職,仍將新新公司業務擴大。但競爭者已經悄然而至。

1936年1月,斥資600萬港幣的大新百貨在南京路開業,樓高10層,營業面積1.7萬平方米,位居上海百貨業之首,創辦人是曾在先施蟄伏10年的股東蔡興的弟弟蔡昌。

面對咄咄逼人的後來者,先施、永安、新新聯手通知國貨廠商,以停止採購為威脅,禁止它們向大新供貨,並聯合舉行“春季大減價”,試圖絞殺這位新生的小弟。

面對排擠,以性格暴躁著稱的蔡昌沉穩應對,採取“薄利多銷”的策略避開鋒芒,又別出心裁在地下一層開闢面向普通大眾的廉價商場。

一時間,三面環繞18扇大櫥窗的大新人流如織,上海市民扶老攜幼前來體驗亞洲首創的奧的斯輪帶式自動扶梯,連作家白先勇也忍不住在文章裡回憶,“我踏著自動扶梯,冉冉往空中升去,那樣的自動扶梯,那時全國只有大新公司那一架,那是一道天梯,載著我童年的夢幻,伸向大新遊藝場的天台十六景。”至此,南京路上“百貨四子”格局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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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途多舛的“金枝玉葉”

作家陳丹燕曾經寫過一本書,將永安百貨郭家四小姐郭婉瑩稱之為“上海的金枝玉葉”,這位著名的美人畢業於上海最有名的貴族學校中西女塾,是宋慶齡和宋美齡的校友。

事實上,“金枝玉葉”最早是用來指代王公貴族,而在19世紀初的上海,這個詞完全可以用來形容灼灼其華的百貨新貴們。

四大百貨一手締造了南京路這條馳名中外的商業街,從一條鋪滿石子的跑馬小道,變身為“地球上最世界主義文化的馬路”。令人驚異的是,即使同處一條道路,商場上白刃相見,四大百貨卻能競爭中互相幫襯,比如,永安和先施的禮券可以通用。這在今天看來幾乎不可想象。

商戰之外,四個來自廣東香山的同鄉家族默契遵循著粵商傳統:在一定範圍內形成價格同盟,彼此帶旺生意,杜絕惡性競爭。永安和先施兩家更是親密,從不互挖牆腳,也絕不聘用對方辭退或辭職欲轉投的人。

多年以後,郭家第三代掌門人郭志權回憶:“由祖父至我們這一代,都秉承對夥計、對客人都不尖酸刻薄的傳統,基於互利,進行交易和合作。”

不僅如此,四大家族還以通婚的方式互相滲透,維持良好的合作關係。比如,1928年,郭家第二代繼承人郭棣活與馬應彪女兒馬錦超結婚。

四大家族中,馬應彪用人不求唯親,公司高管中屬於馬氏家族的人很少;蔡昌育有子女各二,時年尚幼;李敏周英年早逝;唯有兄弟最多的郭家最為注重接班人的培養。

早在籌備階段,郭家就從二代子弟中選出郭棣活、郭植芳、郭琳褒、郭棣超等出國學習紡織印染各專科技術,為家族工業永安紗廠的接班做準備,其中以郭泉長子郭琳爽和四弟郭葵之子郭棣活為佼佼者。

郭琳爽原本就讀於嶺南大學農學系,在郭樂勸說下改學商業,畢業後被派往歐美各國考察商情,並在進入永安公司7年後擔任總經理。

郭棣活以優異成績畢業於美國的紡織學院後,進入永安紗廠,不久後升任副經理,兄弟倆一個接管商業,一個接管工業,均有多樣創舉,遠勝前人。

但命運的幽靈早已徘徊在繁花似錦的南京路口。1932年,“一.二八”事變後,永安百貨的營業額就逐漸萎縮,永安紗廠也因為資金短缺,被迫向宋子文控制的中國銀行借款,宋開出的擔保條件十分苛刻,永安因此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此後,四大百貨公司的命運就如海中巨輪,在時代的颶風下,隨波沉浮。

1937年淞滬會戰爆發,上海每天都有幾百架日軍飛機呼嘯而過,扔下上千枚炸彈,先施與永安損失慘重;“孤島”時期,大批外省豪門、地主逃進租界尋求避難,一時間人口激增,商業畸形繁榮,四大百貨迎來了短暫的興旺,但緊隨其後的美貨傾銷和通貨膨脹就將它們徹底拖入水中。

中產階級紛紛逃離上海。在戰火和封鎖下,四大百貨難以為繼。1936年,馬應彪辭去先施百貨公司“總監督”之職,退休養老,9年後在香港病逝,僅有一個兒子繼任為香港先施公司的經理。

新新百貨的李澤為了公司發展,投靠在汪精衛政府保護傘之下,並聘請日本軍人到新新公司擔任經濟顧問,最終在1935年因“漢奸罪”被捕入獄。

1947年,蔡昌攜全家定居香港,逐步將資金抽回,最後上海大新只剩空殼一具。到1948年11月,郭棣活寫信給在香港的伯父,發出哀嘆:“瞻望前途,殊無把握。”

郭氏家族大部分搬離上海,在解放軍收復上海的隆隆炮聲中,不捨祖業的郭琳爽和郭棣活致信遠在美國的郭樂,闡明兩人“痛下決心,留此盡力維護”。1949年5月,永安百貨大樓裡的綺雲閣升起了上海第一面紅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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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永安成為第一家公私合營的百貨公司,艱難適應改天換地後的新時代;先施歇業,原先施公司的東亞旅館和東亞中西大酒樓合二為一,取名為“東亞飯店”。新新公司同樣人去樓空,底層被改為上海市第一食品商店;1953年,大新公司舊址改為國營上海第一百貨商店。

屬於個人的命運也接踵而至:1958年,郭婉瑩的丈夫死於監獄,曾經的“金枝玉葉”負擔著丈夫欠下的14萬欠款,被下放到了農場,挖塘泥、養鴨子、掃廁所。

1966年,仍舊擔任永安公司總經理的郭琳爽被趕出淮海中路的花園洋房,住進汽車間,在永安百貨4樓,一個名為“吸血鬼郭琳爽罪行展”轟然開幕。8年後,郭琳爽因心臟病發作去世。而郭棣活在歷任上海市人民政府委員、廣東省副省長之後,於1986年病逝於廣州。

如今,四大百貨家族的後人散落天涯。在上海的百貨產業經受重創之後,先施、永安、大新都將重心移回香港,繼續經營。

1980年代,郭琳爽的第9個兒子郭志楷多次回滬投資設廠,並出資完成恢復永安原貌改建。1993年,香港先施公司在上海灘重開舊店時,第三代掌門人馬景煊不止一次去仰望現在的上海時裝公司大樓,它依然是南京路上最顯眼的標誌性建築。但無論是哪家的繼承者,都已再難重現當年四大百貨的盛世。

只有郭家四小姐婉瑩,這位最困難時還堅持用鋁鍋蒸蛋糕才不至於失禮的貴族小姐,這位在肯尼迪遺孀傑奎琳問起她勞改情況時回答“勞動有利於保持體形,不在那時急劇發胖”的優雅女子,將家族給予的氣質活成了一段傳奇。

改革開放之後,她被調入一家職工業餘大學教英文,一直到她1998年去世。“有忍有仁,大家閨秀猶在。花開花落,上海的金枝玉葉——郭家四小姐婉瑩金枝玉葉不敗。”這是親友在她的葬禮上送的輓聯。

“有忍有仁,花開花落”同樣是那段璀璨時代的寫照,但不敗的念想,仍舊存在於百貨家族後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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