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美文:​故鄉,角角落落都藏著我們的乳名


鄉愁美文:​故鄉,角角落落都藏著我們的乳名

●李根萍

回到故鄉,角角落落都會珍藏我們的乳名。

那年晚稻收割季節,我回到故鄉,漫無目的地在村裡走走,山上山下,美景如畫,秋收正忙,突然有人在叫我的小名,霎時揪住我的心,因為有點像母親的聲音,母親曾經就是這樣大聲喊著我的乳名,只是母親去世多年了。

慌亂中回頭一看,原是四伯母,她一直像母親一樣叫著我的乳名,聽著那樣熟悉,那樣親切,心裡有股暖流往上湧,立馬傳遍了全身。這聲乳名把我叫得熱淚盈眶,讓我彷彿聽到了過往的歲月,一個村莊對一個遊子的深切呼喚……

乳名又稱小名,奶名,是父母給孩子起的暱稱,與學名不同,並不正式,意思簡單,琅琅上口,叫著親切,聽著入耳,令人難忘。

在我們村裡,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的乳名。取乳名畢竟不是學名,沒多大的講究,順口就行。有借用身邊石頭、花鳥、魚蟲,甚至是動物之名,隨口叫成,好記好叫。如陶淵明小名“溪狗”,王安石小名“獾郎”,郭沫若小名“文豹”。村裡自然也有小虎、狗乃、貓妹、桃花等小名;有借用排行而命名或出於迷信特意取用的,像小二阿四、五子老六等;還有討個吉利口彩,如家寶、來福、喜兒等,直言不諱地表達了起名的美好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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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名一直在家中、親朋好友或鄉鄰之間使用,是尊姓大名的前身。自秦漢以後,我國士族階層便開始“諱小名”,認為不雅,有貽笑大方的嫌疑,故另取“正名”,以供社交場合使用。

母親生我們的那個年代,人人都有“多子多福”的舊觀念,國家計劃生育政策還沒有正式出臺,母親生了我們兄妹六個。父親儘管是個老師,但入鄉隨俗,取小名不太講究,我們有的是論排行,有的是為了好帶,故意將小名取得俗,取得爛賤,這樣可避災,保一生平安。

我家住村東的半山腰,往裡走是群山環抱的山坡,向下是層層疊疊的稻田。每天夕陽掛在村西的山頂上,家門口的院子裡會傳出母親的聲音,是“咕—咕—咕”喚雞回家。雞們一天都在後山上找蟲子吃,累了就在樹下或草叢裡打個盹。聽到母親的聲音,酷似士兵聽到軍號,從山上瘋狂地向山下奔跑,急吼吼地回到院子裡,在搪瓷盆裡喝點水,潤潤嗓子後,自覺進窩休息。

叫完雞們,母親會用更響亮的聲音叫她的兒子。我這時候不是在割草,就是在曬坪上玩紙板,或是騎在牛背上看書。一般母親喊我第一二遍,我是不會應的,似乎就喜歡聽這親切的叫聲,每天聽兩遍日子都是甜的。“虎子”“大牛”“三丫”“小貓”……往往一家母親扯開嗓子叫孩子,第二家、第三家也陸續開叫了,整個村子裡的母親都在叫著自家孩子的乳名。直到母親的叫聲有些疲憊了,家中的煙囪裡開始冒煙了,暮色漸漸降臨了,我會趕忙使勁喊一聲“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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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草也割滿了一籃,牛的肚子也吃得滾圓,玩紙板也玩累了,回家了吃晚飯了。母親聽到了我的應聲,似乎心就放下了,又回到廚房忙碌去了。

村裡家家都有六七個孩子,十分熱鬧,清早開門,猶如一群出窩的麻雀,在村子裡四處嘰嘰喳喳,打打殺殺。只有到了飯點,母親在呼喊著乳名後,這群“麻雀”才會乖乖安靜下來,急急往家趕,腳步變得急促,不會關注路旁的野兔,也不會留意樹上的鳥鳴,只知往回趕,家裡要開飯了。其實村莊的寂寞是需要孩子們的歡鬧來驅散的。村裡孩子乳名稠密和響亮,足可證明這村裡的日子興旺,人丁興旺。

我們村裡的孩子一般上學後,才知自己的學名,一般按字輩取名的多,比如,我們李姓有光、宗、日、德、茂等字輩,取名就按這個排列。父親是日字輩,我自然是德字輩,他給我取的學名叫李德忠。進了學堂,我在新書封面上和作業本上,端端正正寫上自己的大名。然而回到村裡,家人和鄉親們依然叫我的小名,似乎聽著小名更為親切,更接地氣。每家母親天天在家門口呼喚自家孩子的乳名,很快鄉親們都熟悉了。如果在村裡說起誰家孩子的學名,恐怕沒有多少人會知道,但只要說起小名,人人都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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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沒有奶粉,也沒有米粉,村裡的孩子都是母親的奶水餵養大的,因此鄉村孩子的乳名是名副其實的,沒有半點摻假。母親天天在家門口喊著我的乳名,聲音在田野起伏,田野記住了我的乳名;聲音在森林裡飄蕩,樹木知道我的乳名;聲音在小溪中跳躍,魚兒偷聽我的乳名……有次在母親呼喚我的乳名時,我在正在山腳下的林子裡看書,感覺那乳名酷似一隻快樂的鳥兒,在林子裡飛來飛去,從茶樹上飛到樟樹上,從樟樹上飛到杉樹上……最終我的乳名會停在哪兒呢?會像池塘裡玩水漂的瓦片,隱藏在水草或岸邊的泥裡?還是像山上的野兔,躲藏在某處茂盛的草叢裡?

記得有次冬天下大雨,母親來學校給我送傘,走廊上迎面碰見我的班主任張老師,她一時忘了我的學名,向張老師問我的乳名,老師顯然不知。母親急了,滿臉通紅,最後說出了父親的名字,張老師自然認識當老師的父親,也認識我,便帶她將傘送進我的教室。當天回家,母親給我說,三兒,還是叫你乳名習慣上口,叫這個大名,有點怪怪的,有些拗口,好像是找別人家的孩子。

是啊,鄉間孩子的乳名是天賜地予,自然而然,接了地氣,叫起來是那樣親切,那樣順口,那樣溫暖,那樣讓人悅耳。村裡的母親,就喜歡自己孩子的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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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8歲那年應徵入伍。臨別時,母親在家門口反覆喊著我的乳名,叮囑我在外好好照顧自己。到了軍營,身處異鄉,遠離山村,沒人知道我的乳名,更沒人會叫我的乳名,似乎日子裡少了些什麼。不過,新兵連那些日子,天天想念母親,想念那個珍藏我乳名的村莊,還有熟悉我小名的鄉親、樹木、田野、小溪……

在部隊成家後,有年春節,我帶著妻兒回老家過年,母親早在家中唸叨了,每天都在門口盼望。我下車見到寒風中越來越瘦小的母親,身子還有些佝僂,拄在柺杖,朝我微笑著。寒風吹起了母親滿頭的白髮,臉上爬滿皺紋,母親老了。

“三兒,路上順利吧?”

母親喊著我的乳名,一股暖流湧上我的心頭,漂泊異鄉的孤寂瞬間遁逃得無影無蹤。

吃過晚飯,母親問我,給孫子取乳名沒?我說取了,叫小石頭。她說這個乳名好,順口易記,還堅硬好帶。

將士受命之日,則忘其家;臨陣之時,則忘其親;擊鼓之時,則忘其身。身為軍人的我,回家的次數總是不多,假期也很難保證。有時只能趁出差的機會,回到那個熟悉我乳名的山村,看望叫我乳名的母親。母親總是給我說,獨自在外,家人無法照顧你,你要多注意身體,不要牽掛家裡,家中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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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因兒子即將中考,我獨自回家過春節。因政府徵地搞開發,老屋需要拆遷。臨走時,母親對我說:“三兒,給我照個相吧,你下次回來時,就見不到老屋了。”頓時我心裡十分難受,痛如刀割。因為我知道,只要老人在,老屋是一般不能動的,動了就會出事。可是又無法阻止,無能為力。

蒼天知人意,陰沉欲墜。母親拄著柺杖站在門口的鐵樹旁,後面有隻母雞在走動,背景是老屋,有動有靜。為照得精神一些,我讓母親放開柺杖,便左一張右一張照起來,總想多為母親留下幾個珍貴的鏡頭。母親對我說:“三兒,快把柺杖給我,站不住了……”臨走時,母親兩眼含淚,嘴唇不停地顫動著,我知道她還有很多話要給我說,可是我不能留下來陪她,心一陣陣地酸楚起來。每個軍人都欠家人太多,欠父母太多。

“三兒——”我走到門口的山坳口了,母親止不住情感,像當年喊我回家吃飯一樣,極力大喊一聲,可下面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一步一回頭,眼裡一片模糊,山路一片模糊。

記得有首

《母親喊我的乳名》的詩,非常喜歡,似乎就是寫給我們村裡孩子的,寫給我的。

母親喊我的乳名,喊我在城裡丟掉了

又沿著曲曲折折的鄉路、在一棵古槐下

被一隻鳥叼回

一棵草的乳名

母親喊一聲,我就從歲月深處答應一聲

上學回家的路上,打豬草、撿紅薯、瓜下李下

一個個遊戲和惡作劇

在乳名上出出進進

乳名身藏不露。只有母親能從源頭

沿著她做的記號,在歲月和日子的反覆無常中

找到它

母親喊著我的乳名

只一喊,我就從夢裡笑出了聲

我這個年紀還有八十多歲的母親喊我的乳名

我是多麼幸福和值得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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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老屋一動,還真出了事。此次竟成了我與母親最後的訣別。半年後,先是父親去世,繼而母親像一盞油燈,油已耗盡。彌留之際,她反覆喊著我的乳名,不停地問我到哪兒了。我獲知母親的病情,急忙往回趕,路途迢迢,最終還是未見上母親最後一面,聆聽母親最後喊我一聲乳名。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母親去世後,我回到故鄉,心裡空落落的。不過村裡的老人依然記得我的乳名,會熱情跟我打招呼。我喜歡他們喊我的乳名,因為我在這裡落地就擁有這個小名,聽起來親切,聽起來順口,聽起來感覺溫暖,更能找到人生的方向,不會忘記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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