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裡的愛與尊嚴:在醫生心裡,即使出院,“對病人,沒有放心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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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1月,《人間世》第二季播出,豆瓣評分9.6,引起了許多紀錄片之內和之外的爭議。人們的關注點大都集中在前兩集,但我的注意力從一開始就被講述肺移植故事的第三集《呼吸》和聚焦醫患關係的第四集《命運交響曲》吸引去了。做記者這幾年,做過一些醫療方面的報道,紀錄片裡的那些人,看起來是那麼熟悉,記憶中的面孔一張張從腦海深處蹦了出來。

攝製組拍攝了瑞金醫院調解醫療糾紛的小會見室。有三個大夫讓我印象深刻。X大夫為一位患腸梗阻的患者兩次手術。術後患者死亡,家屬接受不了。醫療缺陷委員會的專家認定這是一起小概率事件,是疾病進程過快所致,X醫生的處理並無原則性錯誤。急診科副主任黃梁安撫完家屬,找X醫生談話,鼓勵他從這件事中走出來。攝像機留在辦公室外,錄音設備留下了X醫生的哭腔:“刀開好了我還蠻有信心,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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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世》第二季劇照

第二位醫生是胸外科副主任醫師項捷。鏡頭記錄下了他的一句話:“我盡心盡力地幫你弄,雖然結果不是很好,但是我,項捷,絕對是對得起這個病人的。”

第三位是普通外科副主任醫師程東峰。他為一個病人寫了46頁的病史,開了106頁會診記錄,124頁的醫囑單,但還是坐到了這個會見室裡。“對不起。我不是因為談話激動,”在攝像機和家屬面前,他慌忙擦掉自己的眼淚,“我是想起病人的表情,稍微有點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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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世》第二季劇照

他們讓我想起2016年我到北京宣武醫院神經外科採訪。那是我第一次以非病人的身份接觸醫生這個群體。我做稿子的疑問很簡單:醫患關係的矛盾這麼大,在制度性因素之外,我想知道醫生們到底如何看待他們的職業和他們與患者之間的關係。

在疾病面前,醫生和患者是處於同一個戰壕裡的戰友,共擔風險——這句話我在採訪中聽到過很多次,但第一次真正認識到它,是在神經外科的手術室裡。那是一臺腦膜瘤手術。醫生們仔細地從腦膜瘤中分離Heubner回返動脈。血管完好無損,但血管受腫瘤壓迫的時間太長,導致了血管痙攣。這種收縮使血管的通暢性變差,血流方向發生了改變。這是醫生在手術中無法處理的問題。病人的意識和肢體功能會不會受到影響只能看術後的情況。“我們盡力了,對不對?”在決定結束手術的時候,主刀大夫鮑遇海問助手副主任醫師梁建濤,問了兩遍。

梁建濤從早上8點45分一直工作到下午4點。採訪的時候我提到一個觀察:據我所見,腫瘤的摘除很順利,所用的時間並不長,但他花費了幾乎兩倍的時間用磨鑽來打磨顱骨。“腫瘤是從硬腦膜生長出來的,這塊膜和腫瘤附著的地方我們叫腫瘤的基底部。將來腫瘤的復發也會從這個地方開始,”梁建濤向我解釋,“我們手術時,不光要切除腫瘤,還要把它附著的這層膜拿掉,同時磨掉這層膜周圍的骨頭。在顯微鏡下看,這些被侵蝕的骨頭呈現出灰色,具有蜂窩狀的小孔,不會像正常骨骼一樣質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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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世》第二季劇照

我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套程序的實施,聽起來簡單明瞭,事實上卻需要醫生在內心裡做出一個抉擇:醫學的不確定性本質決定了,手術的結果並沒有,也不可能有一個詳細確切的標準。精心打磨骨質的工作意味著大量延長手術時間,而磨鑽的操作本身就存在風險,一旦不慎就可能破壞神經和血管。“做和不做,家屬和病人是不知道的,”梁建濤告訴我,“從現在影像學的診斷來看,兩者根本沒有區別,都可認定為成功摘除腫瘤。但是病人5年、10年以後復發的概率相對就大了。”

並不是每一次盡心盡責的結果都是美好的。梁建濤面色凝重地提到了另一場手術:“我記得太清楚了,一說到手術和風險,我就會想起這個病人。12月24日,正好是平安夜那一天。”“術前,我們的大夫一致認為病人患有的是三叉神經半月節處膽脂瘤,打開以後發現其實是神經鞘瘤。手術的難度變得更大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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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世》第二季劇照

”在這場手術中,梁建濤在剝離腫瘤和頸動脈時發生了血管破裂。“腫瘤侵蝕了血管,血管壁變得很脆弱。這種頸動脈的破裂造成的病人死亡率非常高,然後就是致殘。原則上說,你既需要保持血管通暢,也要止血,還要對大腦不構成傷害。但這個追求很難實現。那次,血流得根本控制不住,病人的大腦一下子就腫脹起來了,”他回憶,“我們當天實際上對病人做了三次手術進行搶救,一直搶救到第二天凌晨3點多鐘。血止住了,血管也是通的,但是大腦損傷,病人活了下來,卻再也醒不過來了。”

梁建濤在閒下來時常常會想起這臺手術。在血管破裂之前的那一刻,他正在一如往常的努力將附著在病人血管上的腫瘤剝離得儘可能乾淨。每一次他都追問自己:“如果給病人做手術的不是我,如果我不那麼追求腫瘤的乾淨剝離,病人是否會是另一種情況?”他向我坦言,他在內心中深刻地自責,但同時也問心無愧。我問他以後遇到這樣的情況會怎麼辦。“我當然還是會這麼做,因為病人需要徹底切除病變,當然一定是總結了每次的經驗和教訓。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手術的情況是什麼樣的,我不能因為風險的存在而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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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世》第二季劇照

在宣武醫院,我還參加了一場每週二下午5點舉行的人文對話。它的締造者,神經外科主任凌鋒把它稱作“相約星期二”。談話的內容五花八門,醫生們輪流上臺講他們感興趣的事:古陶瓷鑑賞、物種起源、旅行風光攝影、人類簡史等等。演講結束,大家常常陷入海闊天空的討論,餓著肚子海聊到夜裡10點。凌鋒希望這種活動能把醫生們從日常工作中抽離一些。

後來我意識到,對於醫生們來說,這是個疏解壓力,彼此抱團取暖的重要機會。在日常工作中,接連不斷的直面生死的抉擇帶來的壓力,不被理解帶來的委屈,自我懷疑帶來的迷茫,都需要一個途徑來疏解。

那天的談話是主任醫師鮑遇海主持的。《人間世》裡,瑞金醫院神經外科主任趙衛國為了左右手協調,保持氣息平穩,每個星期都要游泳,堅持了幾十年。鮑遇海給我展示過他的雙手,它們看上去比主人年輕得多。“我從來不做家務不提重物。”幾十年的從醫,不僅要手裡穩,也要心裡穩。

座談會進行到自由討論環節,鮑遇海問住院醫生們:“你行醫的目的是什麼?你做一個手術的意義何在?”住院醫生們沉默了。鮑遇海自問自答:“我們常常說:你要對病人負責啊!這句話其實是沒有意義的。你們按照手術指徵來做手術,要求成功率高。如果你達到了那樣的成功率,你就坦然了。這是一個流水線工作的程序。往深裡想,我們以現在的眼光看過去1500年盛行的放血療法,一代又一代的醫生做的都是幾乎沒有收益的負面工作,可以說是在合法合理地殺人。

如果500年以後的人回望我們這些醫生,我的工作是不是也會得到這樣的評判?那我們做工作的價值是什麼?什麼東西能夠支撐你繼續做下去。”鮑遇海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我經常想這個問題,隱隱約約覺得想通了。醫學本身存在的價值肯定有更深層次的寓意。我認為一個醫生對醫學的愛,是一種朦朧的接近人類真理的體會: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東西,是人與人之間的互相支持和支撐。醫生和病人之間就是這樣一種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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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世》第二季劇照

醫生和病人之間的互相支持和支撐,一年以後,我在武漢協和醫院心臟外科有了進一步的理解。

在《人間世》第二季第四集裡,攝製組最後送了程東峰一幅他咧嘴笑著的漫畫像。他們覺得,這個醫生因為太累了,整天都愁眉苦臉。看到程東峰,我立刻想到另外一個人。在武漢,我的任務是寫一篇關於心臟移植手術的報道。其中有一次採訪令我非常沮喪——你明知道採訪對象有豐富的內心世界和一肚子的故事,可是他幾乎不肯透露絲毫。採訪結束,這位醫生送我到病區門口。他突然提問:“你的工作是你自己選擇的嗎?”我說是的。“那你很幸福。”我回答他:“你也很幸福。”“是的,”他唯一一次主動談到自己,“我的性格特別適合當醫生,可是現在的醫療環境和工作強度對這種幸福感的蠶食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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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世》第二季劇照

這個醫生叫蔡傑,他一年要在醫院裡度過200個夜晚。蔡傑在心臟移植的團隊中扮演一個特殊的角色。他掌握著等待移植的病人的名單,負責和他們進行溝通。有一天我們在醫院一間小辦公室裡等待一個採訪。蔡傑背對著我們,獨自俯在一張桌子上打電話。我聽到他通知一位母親,告訴她,她女兒的供心可能有了,讓她做好隨時來醫院手術的準備。但後來,我又得知因為供體條件不好,手術取消了。這個不幸的消息當然還是由他來傳達。

他的另一個任務是和另一位醫生張菁一起管理術後的病人。絕大多數的病人,因移植手術從死神手中掙脫,在出院時都是歡天喜地的。但蔡傑說,對病人,“我沒有放心的那一天”。接受心臟移植手術的病人需要終身服藥和複查。截止我採訪的時候,武漢協和醫院心外科做了400餘例心臟移植手術,幾乎所有健在的病人都有蔡傑和張菁的私人聯繫方式。張菁跟蔡傑打趣,說自己現在像是一個全科大夫。“出院以後病人就恨不得什麼都會來找你,”她告訴我,“每天微信上都會有這種問題:我今天血壓多少了,我覺得血糖高了,我咳嗽了怎麼辦?我流鼻涕怎麼辦?我拉肚子怎麼辦?昨天還有個病人說:張醫生,我毛豆能不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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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世》第二季劇照

移植病人有一個微信群,他們會在群裡聊各種各樣的內容:生活、工作、情感。蔡傑每天都要拿出半個小時,把群裡所有的新信息看一遍。有的時候,他還是在扮演醫生的角色,提醒病人一些術後禁忌。但更多時候,他就看著病人們拉家常,這好像成了一種習慣。和每一個病人的接觸多了,蔡傑都會覺得,彼此之間的關係已經不再是單純的醫患關係,是朋友,有時候,他能覺得病人把自己當親人看。

張菁告訴我,這些“朋友”和“親人”,你會害怕他們突然再次出現在你面前,因為這很可能意味著,他們的心臟再次出現了問題。我想起我對蔡傑的不成功的採訪。我問他,讓他印象最深刻的病人是哪個?他說:每一個都印象深刻。這可能並不是一句敷衍的回答。我作為記者探究故事,而對於他來說,故事化一個患者可能本身就是對生命的不恭和輕薄。

《人間世》第二季第三集《呼吸》裡講到了肺移植手術,病人廖連和不幸死於了術後感染。類似的,心臟移植術後也要通過排斥和感染兩個關卡。在武漢協和醫院的手術室裡,手術的成功率達到97%。然而,離開手術室,更兇險和不可預知的考驗可能還在前頭。張菁每天在ICU裡忙著照顧術後的病人。不像在手術室,她面對的不僅僅是心臟、肌體,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有情緒、有想法的人。我跟著她工作,她手上忙著治療操作,嘴上還不忘和病人聊天。“想兒子還是想老婆?兩個都想啊,那就爭取早點出去呢!”“看來還是想兒子多,提兒子眼淚就下來啦。”安慰完病人,張菁扭頭告訴我:“ICU危重病人多,病人思想壓力大,容易有各種各樣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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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世》第二季劇照

有一件事讓我對這個女醫生肅然起敬。我在採訪中和她談到,醫院85%的5年生存率高於國際水平。我以為她會順著我的話去介紹“先進經驗”,可她答道:“統計數據可能能夠說明一個科室的整體技術水平,但是事情攤到個人頭上,就是百分之百。對每一個病人而言,0和1之間是沒有中間選擇的。”

這一季的《人間世》我印象最深的並不是醫生,而是病人。戴照章給兒子戴向群做肺移植,要湊60萬手續費,他在全村一家家走,5000一筆,10000一筆地借出來的,一筆一筆記在本子上。這個挺直腰板的老頭說:“我還有90%的希望,就算有50%的希望,我也是要給他換的,這個我是堅定信心的。”手術室外,媳婦擔心得抹眼淚,他說,別哭有我在這裡撐著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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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向群和父親。《人間世》第二季劇照

廖延龍帶父親廖連和到無錫人民醫院做肺移植,術後沒能熬過感染關。廖延龍進入ICU帶父親回家。這個家裡的長子哭泣著用拳頭砸自己的腦袋:“爸,你受罪了!對不起。”但最打動我的,不是廖延龍的哭,而是他的笑。術前,聽陳靜瑜醫生講手術風險,他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帶著滿面的笑容和信心。父親術後感染耐藥菌,命懸一線。他問醫生一種抗生素對耐藥菌有沒有效,得知可能不會有效果,他還是溫和帶笑:“沒事的,有一點機會我們就試一下,我們來了就拼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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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世》第二季劇照

我讓張菁講講ICU發生的事,她回憶起一些病人,這些故事的底色都是苦痛,但真正讓人留下眼淚來的是人生的大難之中,人們堅守的決心、信任和尊嚴。有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姑娘做了心肺聯合移植,在ICU住了40天。張菁記得治療期間種種艱難,而每次和她的父母談話,“隨時隨地他們說的都是:你們專業,我們不懂,你放心地治,你怎麼想的就怎麼做,我們全力支持你們。”

這一家人是河南農村的,住院花了80多萬。“家裡房子賣了,能賣的全賣了,但是她的父母對我們就這一句話:你們放心,錢,我絕對不拖欠醫院一分。”這些信任,讓張菁感到了巨大的無形壓力。所信熬過了最困難的時光,結果是好的。姑娘在朋友圈裡曬爸媽的借賬本。和戴照章一樣,一筆5000,一筆10000,80萬的治療費用,就是這樣一筆一筆借出來的。可為生命做出的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姑娘寫道:”這麼多年總算熬出頭了,倍感欣慰。”

有些人沒有那麼幸福。一個警察在ICU住院將近100天,沒能熬過去。張菁提到他,充滿了敬佩:“病得這麼重,情況這麼差,做氣管切開、上主動脈內球囊反搏機、做血透,整個過程中人都是清醒的。

他一直以來都非常堅定,身體再難受,你做任何治療操作,都是百分之百的配合。

張菁還記得病人的弟弟,一個從青海趕來的貨運火車司機,拿出了20萬給哥哥治病,“基本是一輩子的全部積蓄”。“他請了兩個月的假,每天等在ICU外面。最後他說,必須得回去了,不回去就要開除公職。那個時候,他哥哥人是清醒的,但當時情況不太好。”張菁問他:要不要見哥哥一面?“他說我不見,見了都是遺憾。他說我要等他活著出來,我來看他。”她還記得他的妻子。眼看病人熬過了最難關,慢慢開始好轉。醫生護士們都覺得他一定能夠出監護室。然而心跳驟停突如其來,半個多小時的心肺復甦後,心臟恢復了,大腦出現了缺血缺氧損傷,人陷入了昏迷。“老婆說只要有一口氣,那我就不放棄。”

生命的光輝並不會因為生命的脆弱失色。那些保持尊嚴到最後一刻的人們足以令苦難和命運成為配角。

《人間世》裡,父親去世一個月後,廖延龍來無錫人民醫院結賬辦手續。我由衷欽佩地看到,他依然是那個面含笑容的彬彬有禮的中年男人。他給每一個認識的醫生送了一盆自己種的花。

他說:“就像我們種花一樣,把舊葉子剪了還會生長出新的枝葉。我們要好好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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