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定能登上總理寶座的意大利聯盟黨黨首薩爾維尼遭遇了陰溝翻船。

這位意大利副總理兼內政部長於8月上旬在議會發起不信任動議，指由聯盟黨和五星運動組成的聯合政府已失去執政基礎，要求儘早舉行議會大選。他盤算著藉助高民意支持率擊敗聯合執政的盟友，一舉奪魁。

但他沒料到，被外界戲稱為“木偶”的孔特一改平日的唯唯諾諾，於8月20日主動請辭，還在辭職講話中痛批薩爾維尼不負責任。

以無黨籍身份獲邀入閣的孔特此時不甘忍氣吞聲，無疑提振了五星運動的氣勢。五星運動在短時間內完成了與中左翼政黨民主黨聯合執政的談判，新一屆政府順利在議會兩院通過了信任投票，並於9月5日宣誓就職。薩爾維尼的“總理夢”暫告一段落。

聯盟黨前進的腳步受阻所帶來的影響，並不侷限於意大利政壇。西歐第一個民粹政府由此瓦解，五星運動選擇與傳統政黨組建執政聯盟，趨於主流，長期扮演著歐洲乃至世界民主變革“政治實驗室”的意大利迎來一系列重大變化，預示著歐洲民粹主義浪潮正在退潮。

全面阻擊薩爾維尼

“我不會再來了。”8月底在法國比亞里茨舉行的七國集團領導人峰會上，意大利總理孔特對外袒露心境。面對著昔日盟友聯盟黨的倒戈，孔特已經做好退出政壇的準備。

律師出身的孔特原是一位法學教授，在五星運動和聯盟黨組閣期間，意外地獲邀擔任聯合政府總理一職。過去14個月裡，這位政治新手在由迪馬約領導的極左翼五星運動和薩爾維尼領導的極右翼聯盟黨之間不斷周旋，尋找自我定位。

批評者譏諷孔特不過是薩爾維尼和迪馬約這兩位副總理的“臺前人物”。在移民政策上，他始終對薩爾維尼亦步亦趨，即便是對於其推行封鎖港口、抓捕非法移民的行動也不加阻攔。

但在政府崩盤的邊緣，孔特似乎有所醒悟，選擇倒向五星運動正在醞釀的左翼聯盟。“這不會是一個左翼或右翼的政府，而是一個做正確事情的政府。”迪馬約如此形容與昔日對手聯合組閣的目標。

2018年3月五星運動在大選中成為最大黨派後，迪馬約就曾向民主黨遞上過橄欖枝。據說當時迪馬約提出了兩個相反的結盟方案，要麼與左翼民主黨組閣，要麼與右翼聯盟黨結盟，這也被稱作“兩爐政策”。

迪馬約期望在組閣討價還價的過程中，為五星運動爭取到最大利益。可是，民主黨的大門早早就關上了。當時因選舉失利，即將卸任的民主黨總書記倫齊在電視節目中斬釘截鐵地否決了與五星運動結盟的想法。

時過境遷，當意大利政壇陷入被極右翼政客把控的境地，倫齊主動向五星運動示好。8月11日，倫齊在接受本地媒體採訪時喊話：他已經準備好改變對五星運動的態度，從而扭轉當前的局面。

對倫齊而言，做出這樣的轉變並不容易。五星運動創始人、精神領袖貝佩·格里洛多年來一直用言語羞辱倫齊，指責他“虛偽”，是“小白痴”和“銀行家的朋友”。如倫齊所言，與五星運動結盟，對他來說“是一個巨大的犧牲”。

“我這樣做只是為了讓薩爾維尼回家，同時拯救意大利的經濟。鑑於目前歐洲的情況，我認為讓歐盟變得更強大非常重要。但只要薩爾維尼在位，意大利將難以發揮作用。”倫齊說道。

迪馬約領導的五星運動也有著類似想法。今年5月的歐洲議會選舉中，聯盟黨候選人獲得總票數的34%，與去年3月意大利大選時的得票率17.35%相比，幾乎翻了一倍。此時距離聯盟黨與五星運動聯合執政還不到一年時間。

民主黨的得票率也上升到22.69%，成為支持率第二高的意大利政黨。相較之下，五星運動可謂慘敗，得票率從去年3月的32.68%大幅下降到17.07%。

迪馬約極力避免提前大選的心理可想而知。一旦讓薩爾維尼的想法得逞，恐怕五星運動不僅失去執政資格，支持率也會再度下降，一蹶不振。

有批評者指出，五星運動願意“左右逢源”，是因為迪馬約過於看重權力。但無論如何，左翼聯盟成功組閣，打擊了極右翼政客的氣焰。

薩爾維尼對前盟友倒向中左陣營極為惱火。新聯合政府宣誓就職當天，他拒絕前往內政部將辦公室鑰匙交給繼任者。9月15日，他在倫巴第大區蓬蒂達鎮發起大規模示威集會。面對著數千名支持者，他放出豪言：“我很樂意將七個部長席位留給那些叛徒，因為我們會在數月內把它們奪回來。”

​

2019年9月9日，意大利總理朱塞佩·孔特（中）通過首輪議會信任投票，與團隊成員握手致意。孔特在之後的演說中批評前民粹派聯盟黨和五星運動執政聯盟爭執不休，並承諾新政府會做得更好。

由盛轉衰的五星運動黨

當地時間9月3日上午9時，一大批五星運動的支持者湧入名為“盧梭”的網站，回答一個問題：“你是否同意五星運動與民主黨合組政府，並由孔特擔任總理？”僅兩個小時，就有約3萬人進行投票。

自2009年創立起，反建制政黨五星運動就一直吸納對現有體制持反對意見的選民。該黨主張通過新型互聯網技術帶來的潛力實現直接參與式民主。“盧梭”由此誕生，可用於挑選候選人，審議當選代表將採取的舉措，並監督他們的活動。由於此次結盟涉及到五星運動未來的執政前景，迪馬約決定交由已註冊的選民來投票表決。

歷時9小時的這次網絡投票共有約10萬人參與，其中79.3%的人贊同五星運動與曾經的死敵民主黨聯合執政。這讓迪馬約鬆了一口氣，他表示，相信政治危機已經結束。

從今年2月五星運動在意大利地方選舉失利開始，迪馬約就承受了極大壓力，2018年大選中的高支持率逐漸消散，薩爾維尼領導的聯盟黨追趕勁頭迅猛，聯合執政基礎岌岌可危。卡內基國際和平研究院歐洲和亞洲項目非駐會資深研究員陸克（Philippe Le Corre）向《鳳凰週刊》表示，五星運動和聯盟黨組成執政聯盟本身就不尋常，彼此的利益和特質都相距甚遠。

五星運動創立之初，格里洛及其追隨者關注的議題集中在環境問題和可再生能源，對全球經濟和金融中心持批判態度，在就業和收入分配等問題上與左翼社會運動關注的問題相近。與同時期在歐洲，尤其南歐出現的其他抗議運動一樣，五星運動的崛起代表著“全球化失敗者”發出的聲浪。2018年的大選中，五星運動提出過“公民收入”最低保障方案，足以體現其左傾民粹主義的特質。

隨著時間推移，五星運動吸納了其他政治議程，擴大了意識形態和選民範圍，也由此成為一個包羅萬象的政黨。意大利烏爾比諾大學政治學助教法比奧·博爾迪尼翁認為，五星運動的這一發展趨勢在2013年的選舉中就已顯現，在隨後的五年達到了頂峰。

“在這一階段，五星運動對國際權力中心的批判態度逐漸集中在歐盟身上，繼而與右翼民粹主義有了交集。這也是五星運動和聯盟黨走向結盟的基礎。”博爾迪尼翁說。

不過，因共同持有疑歐立場而攜手執政的五星運動和聯盟黨，始終無法克服彼此間的意識形態鴻溝。薩爾維尼出任副總理兼內政部長期間，大打“非法移民牌”來吸引選民，曾下令禁止搭載非法移民的救援船在意大利港口停靠。

迪馬約一度對這些強硬決策給予支持，但他很快認識到，這位盟友在政治上的右傾冒險以及嫻熟的社交媒體運用讓自己黯然失色，五星運動的基本盤也遭到聯盟黨的侵蝕。

更年輕、更南部和親歐盟

今年5月，眼看歐洲議會選舉臨近，迪馬約試圖與薩爾維尼保持距離，還一度指他的政策是“胡說八道”。迪馬約甚至成功地讓一名捲入腐敗醜聞的聯盟黨籍副部長遭到解僱。

儘管如此，五星運動在歐洲議會選舉中仍然遭受挫敗，迪馬約也陷入兩難：如果對薩爾維尼保持強硬，對方很可能會推翻聯合政府，繼而實現獨立執政；如果退縮，五星運動可能會失去更多選民。

好在新的民意授權給了迪馬約堅持立場的底氣。選舉失利後，五星運動支持者對迪馬約是否繼續擔任黨首進行了投票，最終他以80%的支持率得以繼續領導五星運動。

此後五星運動在議會中與聯盟黨就多個議題展開“拉鋸戰”，其中旨在連接意大利北部重鎮都靈與法國第二大城市裡昂的高鐵項目引發雙方正面衝突。其中的最大爭議是關於修建一條貫通意法邊境的隧道。抗議者認為生態風險巨大，單是隧道造價就高達75億歐元——意大利承擔其中26億歐元，其餘由歐盟和法國共同承擔。但對於經濟低迷的意大利來說，這仍是一筆不小的支出。

代表北方小企業者利益的聯盟黨在議會中極力推動高鐵方案，認為這項基建能有助於促進意大利的出口。五星運動的立場截然不同，他們代表著南方底層民眾的聲音，認為既有交通方式已經足夠滿足需求，相關資金可用於提高國民福利等方面的投入。

薩爾維尼以激化矛盾的方式，結束了聯盟黨和五星運動的結盟，結果“被踢出局”。

新一屆意大利政府中，大部分人來自於經濟發展較遲緩的南方地區，平均年齡只有47歲，打破了之前倫齊政府創下的紀錄。

孔特續任總理，不再設副總理職務，21名內閣部長中，10人來自五星運動，包括轉任外長一職的迪馬約，9人來自民主黨，1人來自左翼自由與平等黨，1人為無黨派技術官員，她便是現年66歲的盧西亞娜。盧西亞娜接替薩爾維尼出任內政部長。意大利媒體形容，作為一位“反薩爾維尼”人士，“她不用社交網絡，永遠也不會看到她做臉書直播”。

新政府希望改變此前民粹主義政府的好鬥形象，政策立場更為溫和，也希望改善與歐盟的關係。盧西亞娜剛一上任，就推翻了前任留下的封鎖移民政策。

也有分析稱，新政府成立了一個親歐內閣，對歐盟而言算是一件好事，但聯盟的穩定性卻不容樂觀。兩黨雖在一些議題上達成妥協，但由於積怨頗深，除了政見存在差異外，雙方內部對於和對方合作也存在巨大分歧，能夠持續多久仍不好說。

​

歐洲民粹主義迎來退潮

上任不足一週，五星運動和中左派組閣的新政府就迎來了考驗。一艘搭乘82名非法移民的救援船出現在了意大利水域。船隻等待了4天，政府依然沒有給予明確答覆能否上岸，民主黨領導人尼克拉·靖嘉萊迪著急了，要求政府立即允許非法移民上岸。

決策遲緩，是因為意大利政府需要與歐盟其他成員國協商接收非法移民的配額問題。9月14日，意大利、法國、德國、葡萄牙和盧森堡達成臨時協議，表示將“分攤”這批非法入境者。這艘船得以駛進蘭佩杜薩島。其中，法國和德國承諾接納船上25%的非法移民，意大利則接納10%。

此前，意大利政府呼籲在歐盟內部設立一套可自行啟動的“分攤”機制，即所有移民救援船在意大利靠岸以後，由多個歐盟成員國按比例接納移民。法國和德國政府對這項倡議表達了支持，歐盟各成員國的內政部長於9月23日在馬耳他開會討論機制細節。

新政府選擇主動與歐盟協調和制定新機制，有助於扭轉在移民問題上的被動局面。迪馬約改任外長，也是為了嘗試解決這項難題。他表示，將推動歐盟增加對非洲的投入，解決移民問題的根源。

五星運動對疑歐立場也有所軟化，表示將利用歐盟現有機制來協商，推動符合本國利益的政策倡議。

作為歐洲第三大經濟體和歐盟創始成員國，意大利的民粹思潮在歐洲政壇中起著指標作用。民粹聯盟短暫的執政以失敗告終，美國政治新聞網站POLITICO認為，這不意味著迫使許多工人、農民和較貧窮的選民反對傳統政黨、議會制度和歐盟的社會和經濟困境已經消失，但民粹主義者顯然無法仰仗激進的反歐洲路線來爭取到多數人的支持。

與此同時，英國新任首相約翰遜上臺後，在脫歐問題上陷入困局。奧地利保守派和極右翼自由黨組成的執政聯盟也因涉俄羅斯利益輸送問題於今年5月崩盤，外界預計在即將舉行的大選中，自由黨難以重獲執政機會。

類似情況相繼在西班牙、斯洛伐克和捷克發生。一度席捲歐洲大陸的反建制民族主義運動浪潮似乎步向衰竭。POLITICO形容，如今“只留下野蠻人在大門口沮喪地嚎叫”。

然而，不斷增長的收入不平等、全球化對低技能工作者的衝擊依然存在，民粹潮流或將退去，但仍有潛力捲土重來。或許因此，歐洲的主流政治家們正在醞釀新一輪變革。

意大利前總理真蒂洛尼預計將出任歐盟經濟事務專員，他呼籲對現行財政政策鬆綁，從而刺激成員國的經濟。此外，他還將“社會和環境可持續性發展”列為未來工作重點。

歐洲綠黨在歐洲議會選舉中的高得票率，正促使歐盟改變現有的經濟發展政策。從歐盟委員會候任主席馮德萊恩的政策理念中也可看到這股新趨勢：“我希望綠色協議能成為未來歐洲的標誌，讓我們成為世界上第一個零碳排放的大陸。”歐洲在政治潮流的變換中迎來了重新進行自我定位的時刻，這也是主流政治家重新正名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