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時期,南寧2800名守城將士抵抗10萬交趾大軍42天

公元1076年,北宋神宗熙寧九年。當時的廣西叫廣南西路,南寧叫邕州。那年正月,邕州城遭遇了屠城之禍,死了5.8萬多人。令人驚訝的是,如今生活在南寧的人,卻很少知道腳下的這片土地曾經遭遇這麼一場浩劫。

北宋時期,南寧2800名守城將士抵抗10萬交趾大軍42天

1

1076年1月16日,北宋熙寧八年農曆臘月初八,寒夜,月如鉤。

邕州城外,東逝的邕江泛著綠光,江上漁火點點。

邕州城頭,知州蘇緘身披長袍,要佩長劍,靜佇南眺,眉頭緊鎖。在他看來,此時的邕江南岸不是千里沃野,而是黑壓壓的大越國軍隊。

據前方探哨來報,大越國主帥李常傑有率領四五萬水師由欽、廉北進,與從東南部與西北方向的副主帥宗亶所部五六萬人,共10萬人形成合圍邕州城之勢。

欽、廉二州接連失陷,讓廣南西路東南防線只剩下邕州一座孤城。雪上加霜的是,眼下邕州守城州兵加上峒丁不過2800人。

蘇緘早就看出大越國得寸進尺的狼子野心,早前他已向桂州和朝廷發出求援書信,但都泥牛入海,杳無音訊。

“蘇知州,看來邕州城在劫難逃了。”說話的人叫唐子正,是邕州的通判,也是蘇緘的副手。

蘇緘頭也不回,揮拳重重砸在城牆上:“只要我還在,邕州城就在!”

唐子正一聲嘆息,舉頭北望,嘴裡低吟——“夜半孤城百尺臺,亂蟲聲裡一樽開。憂邊日繞南雲下,戀闕心隨北斗回。”這首題為《邕州》的詩,是前邕州知州陶弼所作,抒發了對解決邕州防務問題的焦慮心情,沒想到一語成讖。

“邕州城牆高二丈九尺,面厚二丈一尺,直城三里七,橫城七里三,皆用堅磚砌成,好比一座堅固的堡壘。五座城門無疑是禦敵的薄弱點,都部署最好的將士把守了嗎?”蘇緘一席話,將多愁善感的唐子正從夢囈中拽回。

“2800名守軍將士分成五部把守五座城門,每座城門有將領及少數民族能人督戰,守兵包括州兵和峒丁,皆配可射三百步、能洞重扎的‘神臂弓’……”唐子正心思縝密,陳述城防事宜。

蘇緘點點頭:“五座城門督戰的將領都是誰?”

“鎮江門守將李兆齊,東門守將王文燁,北門守將馬力元,安塞門守將呂梁,皆是久經沙場、屢立戰功之人。”

“嗯,倉西門呢?”

“倉西門守將叫儂朝忠。”

“儂朝忠?”蘇緘頓住,腦裡閃過另一個名字——儂智高,不禁回想起20多年前在廣州城下與儂智高軍隊廝殺的往事。

唐子正沒聽出蘇緘話裡有話,正色道:“儂朝忠是一匹野狼,儘管不是漢人,但擔任城門衛士多年,作戰履歷豐富,是難得的將才!”

蘇緘領教過儂智高軍隊的英勇,明白唐子正所言不虛,但他不敢確定這匹野狼是否已經被馴服。此時兩人正好巡視到倉西門,決定進城門察看。

守城將士看見兩位官長來巡夜,紛紛起身唱喏。蘇緘回禮後,單獨叫儂朝忠上城頭。

朦朧月色下,儂朝忠中等身材,矯健壯碩,一看就是舞槍使棒的高手,渾身散發一股逼人的氣勢。用這樣的人守城,當然堅不可摧,不過如果他是敵人,那就麻煩了。

蘇緘:“你今年多大了?”

儂朝忠:“四十有四。”

蘇緘:“可有妻子?”

儂朝忠:“孤身一人,無牽無掛,省得打仗時瞻前顧後。”

蘇緘:“如果我沒猜錯,我們應該打過交道吧?”

儂朝忠:“1052年6月,我曾隨‘仁惠皇帝’圍攻廣州,不知大人當時可在城中?”

蘇緘心想此人真大膽,敢在大宋命官面前稱儂智高為皇帝。不過他沒有表露心跡,淡淡道:“我在廣州城外跟你們交過手,不得不承認,儂智高的軍隊確實能打硬仗。”

儂朝忠不說話。

蘇緘:“這20多年來,你一直潛伏在邕州城守軍中?”

儂朝忠:“我一直是個當兵的,13歲那年跟隨‘仁惠皇帝’南征北戰,不當兵我又能幹什麼?”

“儂智高敗退邕州城時,為什麼不跟著走?”

“仁惠皇帝確實厲害,但終究敵不過大宋王朝,所以敗退時我留下來了。”儂朝忠頓了頓,“這裡是我家鄉,我能跑到哪裡去?”

蘇緘:“儂朝忠,我把倉西門交給你,能放心嗎?”

“蘇大人,10萬大越國軍隊來勢洶洶,邕州城只有區區2800名守城將士,你還有更多的人選嗎?”

蘇緘的七寸被摁住,沒有爭辯的機會。

儂朝忠:“邕州城不僅是大宋的,也是廣南西路的。邕州在,廣源州在;邕州陷,廣源州亡。交趾人多次侵犯我們的家園,仇人相見我們可不會手下留情!”

蘇緘一怔:“據說守護倉西門是你主動提出來的,能告訴我理由嗎?”

“出了倉西門一直往西走,就能回到廣源州。活著回不去,死後化成清風再回吧。”儂朝忠舉頭西望,語氣平靜。

“儂朝忠,我們之前的恩怨都是家裡事,如今我們只有一個共同的敵人——大越國軍隊。”

儂朝忠:“蘇知州,你不會拋棄我們吧?”

蘇緘:“只要我在,邕州城就在!”

儂朝忠目光如炬:“好,倉西門就交給我們吧!”

2

離開倉西門,蘇緘和唐子正繼續沿著城頭巡視。

轉到北門附近時,蘇緘停下腳步,望著北極星喃喃自語:“也不知道北邊的軍隊何時抵達?”

唐子正苦笑:“大人說的可是桂州知州兼廣南西路安撫使劉彝?以你和他的交情,邕州城陷落時援兵能抵達就不錯了。”

1071年,“皇城使”蘇緘奉命接替陶弼知邕州。當時邕州所屬邊關羈縻州峒經常遭交趾侵擾。蘇緘到任後,深入沿邊州峒體察民情,摸清邊關情況,先後上書朝廷揭發桂州知州沈起、劉彝認為交趾力量弱小、不可能生事的錯誤估計,提出“交趾興兵,欲犯省地”的奏章。宋神宗據奏調走了沈起,並責成了劉彝。但宋軍忙於抵禦西夏和遼國,無力派兵南下佈防,命令蘇緘在邕州“按兵固守,毋得貪功輕敵”。

時隔幾年,劉彝仍對蘇緘的奏章耿耿於懷,多次責備他,叫他不要亂說話。

唐子正知道蘇緘剛正不阿,說話不會繞彎子,趁機勸道:“蘇知州,以後參奏上官的事少做一點。”

蘇緘憤氣憤難平:“上官策略不當,事關國家安危,同屬於朝廷命官,我能聽之任之嗎?”

“參奏是可以的,但要講究策略和方式,這樣好辦事些!”

“玩文字遊戲,避重就輕,可不是我蘇某人擅長的!”蘇緘哼了一聲,快步前走。

唐子正看著這位執拗的上官,搖搖頭跟上。他早就聽說這個上官在廣南東路為官時,就有單騎斬賊的經歷,直來直往的個性恐怕難改了。

兩人轉到邕州城東門附近時,朦朧月色下,邕州老城遺址黑魆魆的,就像一頭沉睡的怪獸。

蘇緘手指那片廢墟,感嘆:“唐通判,我們現在還有抵擋10萬大越國軍隊的底氣,得感謝一個人。”

“誰?”

“劉初。”

“前邕州知州劉初?”

“沒錯,是他給我們留下了這座堅固無比的城郭。”

唐子正默默點頭。他來到邕州沒多久,對這裡的一切自然沒有蘇緘熟悉。

從現在的邕州城東門出發,走上數百步便是唐代延續下來的邕州城。古城城基為泥牆,簡陋低狹,只有三座城門——來遠門、大安門和朝天門。北宋皇佑五年(1053年),狄青南下平定儂智高後,由於內憂外患仍連綿不斷,歷任州官深感土城難以防守,宋仁宗嘉佑年間(1056—1063年)劉初任邕州太守時,便新建了一座邕州城。

“守城,人心與堅城缺一不可。”蘇緘說,“這麼美麗、堅固的一座城,可不能毀在我們手裡。”

“人在城就在!”唐子正舉目南眺,立下重誓。

北宋時期,南寧2800名守城將士抵抗10萬交趾大軍42天

3

一夜之間,10萬大越國軍隊即將圍攻邕州城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傳遍了全城。

蘇緘懷疑,應該有交趾奸細混進邕州,在街頭大肆煽動無知的市民。

大清早,邕城街頭人們行色匆匆,他們攜著簡易行李,湧向城門,準備外逃。

街道兩旁的粉店平日裡生意興隆,此時門可羅雀。

當然也有例外的,在鎮江門附近的黃記飯店仍人頭攢動。黃記飯店長年客人絡繹,因為店裡的飯菜美味可口,老友粉、生榨粉和酸粉更是攬客法寶。人們時常在那裡一邊吃粉一邊談天論地。

“聽說大越國軍隊在欽、廉二州殺了五六萬人,邕州城以2800人抵抗10萬人,血流成河在所難免了!”

“那可不一定,別看蘇知州文官出身,捉賊平叛可是一點也不含糊,據說還跟跟‘仁惠皇帝’儂智高幹過仗咧!”

“那又如何?以2800人對陣10萬人,無異於拿雞蛋碰石頭!”

“桂州不會坐視不管的,朝廷也會派出援軍,大越國再強也抵擋不住大宋的軍隊!”

“哼,宋神宗正在為西夏和遼國的事焦頭爛額呢,哪有心思理會南方?否則欽、廉二州也不至於陷落。”

“既然如此,你還不快逃?還有心思坐在這裡磨嘴皮子?”

“我肯定要走的,要不留在這裡等死啊,吃完這碗粉我就撤!”

……

“大家先別吵了,聽我說兩句!一旦邕州城陷落,天下之大我們又能逃到哪裡去呢?還不如跟守城將士共同禦敵,等待朝廷救援!”說話的人叫黃天送,是黃記飯店的老闆。

黃天送四十開外,皮膚黝黑,身材壯碩。這麼一個人卻粗中有細,愣是把黃記飯店開成邕州第一店。

“黃掌櫃這麼一個有錢人尚且不怕死,我們這些窮鬼有什麼捨不得呢?交趾人來了,提鋤拿斧跟他們幹!”

“對!對!跟交趾人幹!”眾人揮拳吆喝。

黃天送看見這一幕,樂呵呵道:“好好!今早的米粉就當作是我請在座的諸位,不收錢了!”

眾人聽了,又是一陣歡呼。

站在櫃檯裡算賬的陸志定目睹了這一幕,暗自佩服黃天送的鼓動能力,心想此人不僅有商業頭腦,還天生帶著一股江湖豪氣,有振臂一呼、英雄雲集的魄力。

“陸舉人,發什麼呆呢?”黃天送從人群中返回櫃檯前時,看見陸志定表情沉醉,點醒了他。

“沒……沒什麼。”陸志定意識到自己失態,低頭繼續打算盤,“我該走還是留呢?”

4

1075年農曆十一月,右江河谷寒風四起。百敢屯舉人陸志定辭去村中私塾先生的身份,準備進京趕考。

他的趕考路線是乘船順著右江到邕州,再取道賓州、柳州、桂州、全州,出廣南西路後經荊湖南路、荊湖北路,一路向北至東京。

作為百敢屯方圓十里內唯一的舉人,私塾先生陸志定備受擁戴,吃喝不愁。他時年二十有六,尚未成家,只要安心苦讀,進士及第或非美夢。

可當陸志定把想法告訴父親時,父親先是一愣,接著是一頓呵斥,說他好高騖遠、眼高手低,“進士及第固然好,但來自偏遠瘴癘地的你拿什麼和江南才俊比拼?”

母親更是哭哭啼啼,她只想讓兒子在村裡安心當一名私塾先生,娶妻生子,平安一生。

陸志定不服氣,躊躇滿志:“有宋以前,右江流域有多少人可以讀書?別說進士及第了,中舉也沒幾個吧?難得我過了鄉試,為何不敢參加會試、殿試?”

儂智高為求內附舉兵反宋,雖然以兵敗身亡告終,但北宋朝廷開始在左、右江流域興辦學堂,允許當地民眾參加科舉考試。一些年輕人從書上看到外面的世界,不再安於守望古宅舊園。

本來,陸志定的母親已經替兒子敲定了一門親事,對方是村中望族的千金,現在如意算盤被打亂,只好黯自垂淚。丈夫勸道:“讓他去吧,撞到南牆了自然就灰溜溜回來了。”

那天陸志定乘舟東下時,父親特別看了一眼黃曆,上面寫著——“晴,有風,地官降下,定人間善惡,有血光,忌遠行。”看著兒子遠去的背影,老人家憂心忡忡。

陸志定不信邪,船上他豪情萬丈,沿途詩詞歌賦張口就來,李太白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更是不絕於口。

三天後,陸志定抵達邕州,離船上岸。當時大越國軍隊有入侵廣南西路跡象,邕州知州蘇緘下令加強城防,嚴查進城人員,以防交趾奸細混入城中。

在城門口,陸志定接受衛士盤查時,一摸腰帶才發現身份憑證和盤纏不知所蹤,頓時汗如雨下。

城門衛士看見陸志定表情驚慌,說的又不是本地口音,認定他有作奸嫌疑,當即押回州牢,聽候發落。

蘇緘和唐子正等一干州官正為邕州城防的事焦頭爛額,那陣子根本無暇顧及州牢裡關著一個進京趕考的舉人。

陸志定趕考心切,度日如年,在牢裡大喊大叫有冤情,要面見知州大人。牢頭是個粗人,覺得這人想當官想瘋了,乾脆充耳不聞,疏於上報。

看著時間一天天流逝,陸志定暗自叫苦。

這天晚上,蘇緘為了打探軍情,深入州牢提審奸細嫌疑,才聽到陸志定大聲喊冤。蘇緘是進士出身,肚中墨水自然少不了,經過一番試探,認定陸志定確實是一個趕考舉子,趕緊下令放人。奈何此時陸志定已經在邕州州牢裡耽擱了半個月。

走出監牢,蘇緘拿出一些盤纏催陸志定北上趕考。可陸志定卻不走了,理由是時間趕不及了。其實是他在聽說大越國軍隊準備進攻欽、廉二州,覬覦邕州城後,想留下來禦敵。

不管哪個年代,大敵當前時總有像陸志定這樣的愣頭青和熱血分子——“蘇大人,把我安排在州衙裡當一名雜役吧,我好歹懂點筆墨,或許可以幫上忙!”

蘇緘惜才,不想誤陸志定的前程,同時也不想讓他留在邕州冒險,罵道:“交趾人真來了,你一個文弱書生靠一張嘴巴退敵嗎?”

陸志定據理力爭,結果被蘇緘轟出了州衙。

陸志定徘徊邕州城街頭時,被眼前的繁華看傻了。雖然當時的邕州城不是廣南西路的治所,但作為嶺南重鎮,城內店鋪林立,行人摩肩,商貿繁盛,南腔北調此起彼伏。

陸志定在邕州城裡吃吃喝喝過了一段時日,又是租房又是玩樂,很快便花光了蘇緘送的盤纏。由於沒有活計,填飽肚子都成了問題。

邕州城不是小地方,讀書人自然不罕見。有很多舉子從左右江流域匯聚這裡,租房閉門苦讀,還有些人一邊教書一邊苦讀。因此,邕州城私塾雖多,但不是每個舉子都能找到教書先生的活計,何況陸志定的身份憑證已經丟失。

一天晚上,陸志定實在餓得不行了,便厚著臉皮走進黃記飯店,想討點剩飯剩菜。

當時夥計們都已下班,只有黃天送還埋頭在櫃檯前算賬。看到陸志定怯生生進門,他隨手遞過去一碗米粉:“看你的樣子,肯定是餓壞了吧?”

陸志定接過,狼吞虎嚥起來。吃罷一碗米粉,還巴匝著嘴,意思是想再來一碗。

“年輕人有心闖蕩是好事,可不能四體不勤啊!人要吃飯,就得靠本事去掙飯錢。”黃天送瞟了他一眼,語氣略帶嘲諷。

陸志定沒回話,捧起第二碗米粉碗,很快也吃光了。

“老闆,我吃你兩碗米粉,可不能白佔這便宜,剩下的賬我替你算,算是飯錢!”

黃天送瞟了他一眼:“你還會算術?”

“略懂。”陸志定說著拉過櫃檯上的算盤和賬目,嘩啦啦算起來。

黃天送看著這個不速之客,臉上神色詫異。

陸志定很快將當日的賬目算清了,將賬本遞給黃天送,轉身走出店門。

“喂,你叫什麼名字?”黃天送叫住他。

“陸志定,右江河畔橫山寨人氏。”他頭也不回。

“我看你懂算術,要不留在店裡幫忙吧,一日三餐少不了你!”

陸志定站住,回頭一笑:“真的?空閒時我可否讀書?”

“讀書?”

陸志定點點頭:“我是一名舉人,本想進京趕考的,不料中途丟了身份憑證和盤纏,只好流落街頭。明年春天的會試我是趕不上了,先養命再做打算吧。”

黃天送:“好,每天算完賬,閒時讓你讀書!”

陸志定拱手道謝。黃天送擺手笑道:“其實我也是橫山寨人。”

陸志定一怔,看著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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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鼓聲震天,宋朝騎兵如狂風驟雨衝殺過來,喊殺聲四起。等到煙塵散盡,鮮血染紅了陣地,戰旗披靡,屍橫遍野,盔甲凌亂……

1053年2月,邕州城東北部20餘里外的歸仁鋪,狄青率領10餘萬北宋軍隊和2萬餘儂智高軍隊展開激戰。狄青依靠騎兵沖垮儂軍的“標牌軍”,追殺15裡。儂智高的兩個弟弟儂建忠、儂智忠、軍師黃師宓等50多名得力干將及2000多名精兵戰死,500多人被俘。

儂智高吃了敗仗,率殘部退守邕州城。見大勢已去,匆忙逃往大理國特磨道。

撤離邕州城前,儂智高將儂朝忠及99名將士叫到帳下:“邕州城是我稱帝的地方,也是大南國的國都,這裡絕不能沒有我的人。此去特磨道我不是潰逃,而是搬援兵去了。不久的將來,當大軍捲土重來,我希望你們能打開城門!”

將士們聽了,紛紛跪下,高呼“仁惠皇帝萬歲”。

100個精兵不算多,但他們可以無聲無息地潛入擁有五六萬人口的邕州城裡,像一抓鋒利的釘子嵌入宋朝的肌體。人太多了反而會引起宋廷的警覺,甚至招來殺身之禍。

等到狄青率佔據邕州城時,那100名“潰兵”早已像100滴水融入大海,有著各種各樣的身份。

儂智高死後,潛伏下來的100名精兵卻沒有灰飛煙滅,只是他們的使命漸漸地變了,變得跟邕州城的尋常百姓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不時聚會,酒桌上談起往事時仍唏噓不已,不少人還在懷念大南國的時光,更多人則感慨流水落花春去也。

每當聽到廣源州又遭到交趾人踐踏的消息,他們恨不能馬上回去保衛家園。但面對日愈強大的交趾人,他們感到力不從心。他們漸漸意識到,要保衛家鄉得依靠宋朝的力量。

命運真是會開玩笑,當年他們求歸附不得才跟隨儂智高舉兵反宋,如今卻要依靠宋廷才能保衛家鄉。可宋廷對交趾太大意了,輕易讓欽、廉二州失陷,眼前邕州也危在旦夕。

那100名潰兵中,百夫長儂朝忠很快又步入軍營,從一名小兵做起,如今已成為邕州城倉西門的守將。黃天頌成為黃記飯店的老闆,除了經營飯菜酒茶,還做米粉,在邕州城裡頗有名聲。其餘潰兵有的在黃記飯店當活計,更多人則散落於邕城各個角落,日常謀生。

當10萬大越國軍隊逼近邕州城的消息傳來時,潰兵們又聚集在黃記飯店裡。

“渾水摸魚,這可是我們收復邕州城的大好時機。”

“就靠我們這100位中年大叔嗎?不想活命了?”

“大不了投靠交趾人。”

……

最後,儂朝忠拍了拍桌子,大家頓時安靜了下來。儘管多年過去了,他的話依然最有分量:“當年我們飽受交趾蹂躪之苦才舉兵反宋,交趾狼子野心,投靠他們無異於認賊作父。歸仁鋪激戰,我們的敵人確實是北宋,可如今我們都是大宋子民了,在邕州城裡安居樂業。至於廣源州,邕州在,它就在;邕州亡,它就亡。大越國軍隊攻打邕州城時,我們最好的出路就是牢牢守住這座城,別無選擇!”

大家靜默了一會,紛紛說:“百夫長說得對,到時守護倉西門的算上我一個!”

“也算我一個,交趾人侵犯邕州城之時,就是我們完成使命之時,這應該也是仁惠皇帝最想看到的局面。”大家齊聲附和,舉杯一飲而盡。

“不過,這段時間大家先別聲張,一切聽我號令,以免招來官兵猜忌。”儂朝忠一席話,又點燃了潰兵們泯滅已久的雄心,他們一夕之間又找回當年金戈鐵馬的熱血。

6

熙寧年間的邕州城,飯店、茶肆林立。南來北往的人們尤其喜歡在清晨吃一碗老友粉,晚飯後喝一杯茉莉花茶。

當時的邕州城最有名的飯店要數黃記飯店,那是一家集吃飯,喝茶,吃粉的地方。人們喜歡坐在那裡品嚐各種美食,順便聊天,就連官府裡的人也經常去那裡打牙祭。

蘇緘是福建人,偶爾也會去那裡吃飯。他公正嚴明,從來不吃拿卡要,每次飯錢算得清清楚楚。官府招待客人不是沒有地方,但味道總不如本地酒店的飯菜有特色。偶爾,他自己也會去那裡點上兩三個小菜,當作深入民間體察民情。

他最喜歡選一間靠窗的包廂,那裡正對著大街,從窗口往外看,街頭行人一覽無餘。一來二去,他跟黃天送相熟。

在黃天送看來,這個知州嚴於律己,不苟言笑,待人真誠。要不是那身官服,你會以為他是個才子。他偶爾會問黃天送一些本地的風土人情,當得知他老家是廣源州時,更表現出特別的興趣。

當然,黃天送從不跟他說出自己曾經跟隨儂智高反宋的往事,更沒有提及100名潰兵潛伏在邕州城的秘密。無論什麼時候,跟官府的人打交道都得留點心思。“伴君如伴虎”這句話改成“伴官如伴虎”也說得通。

1075年12月的一天晚上,蘇緘又來到包間裡喝悶酒。期間,他拉住黃天送同飲,說有心事悶得慌。席上,他提到大越國侵佔欽州、廉州的兵情時,感嘆連連。

“邕州城遲早也會被大越國軍隊合圍,我怕自己到時什麼都做不了!”蘇緘聳聳肩,一連飲光數杯酒。

幾杯酒下肚後,黃天送神情恍惚,似乎在哪裡見過這個蘇知州,但具體的時間地點不記得了,只好不斷地勸酒:“大人跟小人說這些事,小人也無能為力啊!”

蘇緘聽了,小道:“不,不,黃掌櫃絕非一般人。”

黃天送聽了,渾身一個激靈,莫非自己已形跡敗露,但蘇緘很快又笑了:“我說著玩的。不過,假如有一天交趾人兵臨城下,我希望你能站出來!”

當晚夜深人靜,黃天送糾集其餘99個潰兵,將白天蘇緘那句意味深長的話說出來。

大夥聽了面面相覷,面露恐慌——大敵當前,邕州城要是出了內亂,蘇緘恐怕真會痛下殺手。

“我們中間到底有沒有人言行出格,讓官府的人抓了把柄?”黃天送問,眼神像鷹眼一樣掃過每個人的臉。

有個人說:“黃掌櫃,你是不是已經忘記了仁惠皇帝留給我們的遺命了?”

“我沒忘,可就算收復邕州的心不死,現在也不是時候。邕州城上下現在只有一個敵人,那就是大越國軍隊,只有擊退住他們,我們才能活下去!”

“如果蘇緘繼續咬住我們不放,該如何脫身?”有人問。

“下次他再來吃飯時,乾脆在飯菜中下點藥,”有人提議,“我們熬到今天,可不想白白送死!”

黃天送聽了,趕緊斥止,因為他聽到樓上有動靜。

“誰在那裡?滾出來!”

陸志定挽著褲腰帶,邊走邊打哈欠:“是我,半夜起來解手的,大夥還沒睡吶?”

100個人200隻眼睛齊刷刷盯著他,似乎想把他看個通透。

黃天送信得過陸志定,其餘人就難說了。這大半夜的秘密集會如果傳到官府耳朵裡,那意味著災禍臨頭了。

有兩個人使了一個眼色,衝上去揪住陸志定,像抓一隻雞似的押到黃天送跟前。“這人靠得住嗎?做掉他,省得後患無窮!”

黃天送:“他跟我們算是老鄉吧,是個落魄舉子。”

“原來是個被功名迷惑的人,考取功名後應該是個當官吧。道不同不相為謀!”“殺了他,殺了他!”一些人附和道。

黃天送示意大家冷靜,雙眼緊盯陸志定:“今夜之事希望你嘴巴緊一點,否則別怪我們翻臉不認人!”

陸志定毫無懼色:“現在我們是同一條船上的人,我選擇滯留邕州城,就是想跟交趾人拼命。”

眾人聽了,引發一陣鬨笑,說兩軍對壘時你要站在邕州城頭罵退交趾人嗎。

陸志定心想一幫粗人,才懶得跟你們較真,繼續爬回去睡覺了。

就在大夥以為這一切神不知鬼不覺時,黃記飯店的屋頂有個黑影一閃,很快消失在邕州州衙的方向。

原來,蘇緘察覺到黃天送形跡可疑後,連夜派出一個武功高強的衛士打探,以便做出應對。大敵當前,萬一黃天送那夥潰兵跟大越國軍隊裡應外合,那邕州城就危險了。

北宋時期,南寧2800名守城將士抵抗10萬交趾大軍42天

7

大越國軍隊北犯邕州城的跡象越來越明顯,蘇緘的求援書信又發出了幾封,可桂州和朝廷的援軍仍久久不見動靜。

以2800人抵擋10萬交趾軍隊,就算再驍勇善戰也抵擋不了多久。假如能把邕州城裡的五六萬市民發動起來,那將是一股強大的力量。可蘇緘苦於一時還找不到點燃群情的火把。封城禁令固然有效,但民心難以馴服。

那個黑影離開黃記飯店後,連夜返回州衙跟蘇緘報告偵查結果。蘇緘的表情先是一驚,然後慢慢地變緩和。

“大人,我發現人群中有一個熟人。”黑衣人說。

“誰?”

“陸志定!”

“陸志定?就是那個被我們誤當成交趾奸細抓進牢房的舉子?”

“沒錯,不過,我看他們好像不是一路人。”

蘇緘皺眉沉思,心想陸志定怎麼會跟儂軍潰兵們混在一起。

“大人,要不我連夜帶人去緝拿把他們?等他們警覺,要抓住他們可就難了。”

“不,眼前正是用人之際,不能錯殺一人,尤其是能人。再說儂智高反宋已過去20多年了,他們未必還有反心。”他叫黑衣人繼續嚴盯黃天送,隨時報告動向。

餘夜,蘇緘還是沒有睡意,躺下後滿腦都是應敵之計。

要發動市民,先安定民心;要安定民心,自己先要穩住陣腳。他連夜翻看州衙倉庫的物資儲備,覺得就算邕州被圍,庫存物資應該可以抵擋一段時間,稍稍寬心。

明天早上,蘇緘召集屬僚們議事,號召大家同仇敵愾,做好應對大敵的準備。可當屬僚們聽說以2800人抵抗10萬人時,都嚇得面如土色。

“看你們的模樣,就算給再多的兵馬,邕州也會像欽州、廉州一樣拱手讓人!”蘇緘勃然大怒,“邕州城堅牆固,民心團結,我們居高臨下,2800人好比下山猛虎,大越國10萬人還能飛進來不成!”

“大家吃著朝廷的俸祿,在國家有難時卻畏首畏尾,誰若是臨陣脫逃,我絕不饒恕!”蘇緘抽出隨身寶劍,一劍削掉了案角。

“兩軍相交時,我蘇緘絕不會龜縮在州衙裡,我會提劍上陣殺敵。咱們死守邕州城,我相信朝廷不會坐視不理。大越國跟大宋比起來,好比一隻螞蟻跟一頭大象,勝敗不言而喻!”

屬僚們經過蘇緘的威嚇和鼓動,很快變得群情激昂:“誓死保衛邕州!誓死保衛邕州!”

接下來,蘇緘要求屬僚深入民間發動市民奮起禦敵。當天中午,蘇緘親自走上街頭,宣佈大越國軍隊即將北犯邕州的消息。

起初市民聽說後,慌作一團,有人甚至抱頭痛哭。

蘇緘拿出一本冊子,當眾陳列邕州州衙倉庫裡的物資和軍備,還把自己的家產公之於眾,並將其充公:“大敵當前,如果我們都棄城而去,小命是保住了,可哪裡才是家園?何處才能安生?我蘇緘在此立言,誓與邕州共存亡!”

散亂的民眾經過蘇緘一番演說,很快平靜下去,默默地回家。

北宋時期,南寧2800名守城將士抵抗10萬交趾大軍42天

8

蘇緘在街頭髮表抗敵動員時,陸志定正好夾雜在人群中。

本來,他覺得自己滯留邕州城是個意外。可聽了蘇緘的話後,再也無法置身事外。

“就算我在京城考中進士,如果身後家園淪陷,跟一隻喪家犬有何區別?”剎那間,陸志定覺得蘇緘才是邕州城的保護神,大敵當前可不能有任何閃失。

人群散去時,陸志定跑到蘇緘身後:“蘇大人,等一等!”

蘇緘回頭一看,發現是陸志定,道:“你不是趕考去了嗎?”

陸志定尷尬一笑,不語。

蘇緘:“我再給你一些盤纏,你趕緊啟程進京。”

陸志定眼神堅毅:“一個人要是沒了家鄉,考中進士又有什麼意義?我要留在邕州城跟你們抗擊交趾人!”

蘇緘聽了,怔在原地。

陸志定言辭閃爍,半晌才說:“蘇大人,你以後還是少去黃記飯店吃飯吧。”

“怎麼說?”蘇緘道,緊盯陸志定的雙眼。其實他早已從黑衣人那裡得知陸志定在黃記飯店裡跟潰兵們發生的誤會。

陸志定眼神遊離:“交趾人將兵臨城下,您還有閒工夫到黃記飯店買醉?”

蘇緘聽了,心想此人言行合一,果真沒有出賣黃天送等那100名潰兵。瞬間,他看到陸志定身上濃烈的家國情懷,又催促他啟程。因為陸志定留守邕城,就算幸運躲過劫難,但錯過了會試意味著要再等上三年。

不料陸志定依然搖頭:“我哪裡也不去,就留在邕州城!”

蘇緘無奈,只好將他暫時安頓在州衙裡做文書,語重心長道:“陸志定,你要成為大宋官員,須先取得進士身份。說句不好聽的,就算你現在戰死了,因你是個編外人,也不算因公殉職。”

陸志定目光如炬:“國難當頭,我可沒想那麼遠。”

安定好陸志定,蘇緘卻沒有閒下來。他想去會一會黃記飯店裡的那100名潰兵,如果沒猜錯,他們此時應該聚在飯店裡商議去路。

當蘇緘走進飯店大門時,果然看到那100名潰兵正濟濟一堂。他們目光灼灼,似乎想把他融化。

“蘇大人,你大概已經知道我們的身份了吧?”黃天送指了指圍成一圈的潰兵,似笑非笑。他猜一定是陸志定告密去了。

“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們曾經都是儂智高手下的精兵,並非陸志定出賣了你們。”

“哦?”黃天送問。

“能在邕州城開這麼一家大飯店,顯然來頭不小。我找人調查過你,你是在儂智高敗退邕州不久開的黃記飯店,店裡的夥計都是當年的同袍弟兄,多年來你們相安無事,一看就像一個嚴密的組織……”

黃天送聽了,驚訝得合不攏嘴。

“我跟你們中的一個人打過交道,但他此時並不在你們中間。”

“誰?”

“倉西門守將儂朝忠,當時他說‘我們會與邕州城共存亡’,我沒有點破他,因為‘我’跟‘我們’畢竟是不一樣的,不知道是不是說的你們?”

黃天送等人聽了,對蘇緘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們之前曾跟儂朝忠發生過爭執,最終都認定眼下能保護邕州城的只有蘇緘。

“蘇大人,你此次來黃記飯店,想必不是吃飯吃酒那麼簡單吧?”

蘇緘:“實不相瞞,我今日前來,不是抓捕你們,而是有事相求。交趾人很快兵臨城下,諸位想過出路嗎?”

“那要看蘇大人給不給活路了。其實,我們的活路只有一條——與邕州城共存亡!”

蘇緘聽了,渾身一顫,抬頭掃了掃潰兵們的臉色,只見他們大義凜然,毫無懼色。

黃天送:“怎麼?蘇知州不相信我們嗎?邕州不僅是大宋的,也是廣南西路的。邕州不在,廣源州也將不在!”

蘇緘渾身又是一顫,暗鬆了一大口氣。

“蘇大人,請把倉西門交給我們,我們的年紀雖不小了,殺敵的本事可沒丟!”

原以為會是一場刀光劍影,瞬間卻以和平收尾,黃天送叫夥計們上酒,拉蘇緘坐下同飲。

蘇緘連飲三碗後,起身說時候不早了,得趕回州衙部署城防。走之前,他跟潰兵們拱手道:“我們都是大宋的子民,邕州城倉西門就拜託各位了!”

北宋時期,南寧2800名守城將士抵抗10萬交趾大軍42天

9

那100名儂軍“潰兵”總算摁下去了,蘇緘卻仍沒法安睡。儘管州衙已到處張貼禁止百姓出城的告示,但百姓仍人心惶惶,有市民甚至冒死跳下城牆逃跑。

“我該用什麼法子讓百姓死心塌地留守邕州城呢?”蘇緘腦裡一直被這個問題困擾,直到三更天了才迷迷糊糊睡去。

次日清晨,夫人進屋搖醒蘇緘:“老爺,你看誰來了?”

蘇緘抬眼一望,看見在桂州擔任司戶的兒子蘇子元一家三口,高興得從床上彈起來。

蘇子元說此次來邕州公幹,一家人久不團聚,順便帶妻兒同行。

“你們來的不是時候啊!”蘇緘嘆氣,“大越國10萬兵馬這兩日便到,你們吃完午飯趕緊返回桂州!”

蘇緘一邊吩咐夫人去張羅飯菜,一邊跟子元打聽桂州知州劉彝可有派出援兵的跡象。

“我出發時沒見什麼異常。”蘇子元說了實話,但他很快安慰父親,“說不定他們已經在南來的路上了。”

蘇緘嘆氣:“希望是吧!”

當邕州知州一家還在午飯桌上時,知州公子從桂州來邕州探親的消息已傳遍邕州城裡的各個角落。也不知道是誰說漏了嘴。

人們都在翹首觀望,那個當眾立誓全家與邕州城共存亡的知州大人能否言而有信。

與此同時,前方探哨來報:李常傑已從欽、廉二州揮軍北上,宗亶也從西南和北部進逼邕州城。

蘇緘再也坐不住了,他拉起蘇子元:“事不宜遲,你趕緊帶妻兒回桂州吧!不行,現在只能你一個人回去了!”

夫人聽了,哀求道:“老爺,你說什麼呢?你這是要拆散子元一家三口嗎?”

“夫人,現在邕州城上下都在看我呢,豈能出爾反爾?”

“可子元一家畢竟不是邕州人啊?何苦強留他們娘倆?”

“內情來不及跟邕州城百姓解釋了,子元,你再帶我的一封救援書趕回去呈給劉彝,叫他立即出兵救邕州!”

將蘇子元連拉帶拽送出城後,蘇緘語重心長地跟兒媳和孫子說:“非常時期,只好委屈你們娘倆了!”

孫子不知事情輕重,看見母親陪伴身邊,倒也不傷心難過,可子元夫婦倆含淚依依不捨,似乎在做最後的道別。

“別哭了!蘇家人的眼淚不該這麼低賤!”蘇緘喝住了一家人的兒女情長,轉身登上城牆巡視去了。

碧綠的邕江在城外蜿蜒而過,南岸沃野千里,壯美無比。蘇緘繞著城牆走了一圈,不斷地警醒交趾人已逼近邕州城,號召將士們做好迎敵準備。

很快,蘇緘單獨放走前來探親的兒子隻身回桂州,留下兒媳和孫子在邕州禦敵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邕州城。

市民聽說後,躁動的逃命心又被抑制下來。論人命的價值,蘇知州一家的分量比城中任何一家都貴重,但他毅然留守,平頭百姓又有什麼不可斷舍呢。

蘇緘走下城牆返回州衙時,看見四個士兵推著一個犯人迎面走來。

“此人犯了什麼罪?”蘇緘問。

“大人,此人叫翟績,原是守北門的一名大校,方才臨陣逃脫,被我們逮住了。”

“臨陣逃脫,擾亂軍心,殺了他!殺了他!”將士們齊聲吶喊。

翟績低著頭,不敢正眼看蘇緘。

“你是哪裡人?抬起頭來!”

“我是中原人,不該死在這偏遠的瘴癘地!”

蘇緘聽了這話,嘴角抽搐了三下:“我不管你是中原人,還是廣南西路人,現在邕州城裡的人都是大宋的子民。”

“蘇大人,我並不是怕死,不過以雞蛋碰石頭,這種死法不值得!”

蘇緘厲聲呵斥:“軍人的天職是保家衛國,以戰死沙場、馬革裹屍為榮,你臨陣脫逃還敢狡辯?”

“大人,以2800人對陣10萬人,這仗的結局你還看不明白嗎?”

“住口!誰說我們只有2800人?你看不到背後的幾萬名邕州城百姓嗎?再說我們的背後還有大宋!”

翟績:“邕州城被拋棄了!蘇大人,你該醒醒了!這幾萬烏合之眾能打仗嗎?桂州援軍在哪裡?大宋皇帝在哪裡?”

“你說完了嗎?該送你上路了!”

翟績還在掙扎狡辯:“一將功成萬骨枯,蘇緘,你想升官別拿我們當兵的和邕州百姓的屍骨當墊腳石!”

蘇緘:“大校翟績臨陣逃跑,擾亂軍心,罪不可赦,當街斬首示眾!”

翟績被押到街頭行刑時,百姓們都圍過來看熱鬧。隨著刀起頭落,此後幾萬邕州城百姓再也無人鬧著出城。

直到此時,蘇緘才敢相信邕州城是大宋最堅固的一座城池。此時,城裡不僅有蘇緘和唐子正這樣的州官,還有儂朝忠這樣的熱血之士,最重要的是邕城百姓眾志成城。

蘇緘相信,這一切足以抵擋10萬交趾人的進攻。邕州城絕不會像欽、廉二州那樣不堪一擊。

10

1076年1月18日,北宋熙寧八年農曆臘月初十。夜幕降臨,10萬大越國軍隊兵臨邕州城下。

初來乍到,李常傑不敢貿然出擊。當夜,蘇緘派出一隊伏兵襲擊了邕江上的敵軍水師,斬殺兩名將領。

李常傑怒不可遏,次日天剛亮就率兵圍攻邕州城。10萬交趾人在象兵的帶頭下,橫衝直撞,將邕州城圍了個水洩不通。

李常傑自恃人多勢眾,以為取邕州城如探囊取物。可他很快意識到自己錯了,邕州城固若金湯,守城軍民非但沒有嚇怕,而是越戰越勇。

幾天下來,大越國軍隊佔不到便宜,攻勢停滯了下來。

李常傑抬頭望著邕州城頭戰旗招展,殺聲震天,抓住廉州內奸徐百祥的衣領怒吼:“誰說邕州城裡只有2800名守城將士?那些是什麼人!”

徐百祥面如土色,戰戰兢兢道:“情報上確實說守城將士只有2800人。”

戰鬥最慘烈的當屬倉西門。宗亶將象兵主力放在這裡,不停地衝撞城門。

交趾人騎在大象背上,揮舞長矛和刀劍,嘰裡呱啦往前衝。步兵則以大象為掩體,彎弓射箭。邕州城頭將士和百姓死傷慘重。

好在神臂弓威力巨大,這種可射三百步、能洞重扎的神器讓皮糙肉厚的大象吃盡苦頭。隨著一聲聲“噗噗噗”的金屬鍥入肌肉的悶響,受傷的大象驚恐之下,掉頭衝向敵陣,踐傷踏死無數。守城將士見狀,趁機躍出戰壕衝殺過去。

那100名儂軍“潰兵”沒有食言,在儂朝忠的號令下,他們彷彿銳不可當的尖刀,跟分配好的560名州兵和峒丁,聯手打退了交趾人多次瘋狂的進攻。

大越國10萬軍隊連續攻城二十天,直到除夕仍未能撕開邕州城一處口子。李常傑氣急敗壞,他在越南有“虎將”之稱,可堂堂的10萬大軍在大宋“皇城使”蘇緘的2800名守軍面前,居然佔不到一點便宜。這讓他對蘇緘又恨又怕。

“大帥別急,只要宋朝的援軍不來,孤城邕州遲早會被我們困死。”徐百祥諂笑道,“邕州城的物資再足,坐吃山空總有斷絕的時候。”

既然攻城難,那就攻心。李常傑決定發動心理攻勢,他命人寫傳單投到邕州城裡,上書“宋行青苗助役之法,困窮百姓,我今興師,欲相拯濟”,同時拋下勸降書。

春節來了,城外交趾人吃的是大魚大肉,喝的是醇酒佳釀,邕州守城軍民吃的卻是野菜樹葉,喝著稀粥冷水。

蘇緘為了粉碎敵人的陰謀,命令一支敢死隊出城,一部分駕輕舟闖至敵人帥船刺殺敵帥,一部分殺下江邊劫奪糧食。

惡仗開始後,舉子陸志定也沒閒著。蘇緘給他安排了一個任務——隨處記錄邕州城軍民抵抗交趾人的戰況,相當於戰地日記。

“把你看到的、聽到的、聞到的,感受到的東西寫下來,因為你記錄的是正在發生的歷史!”蘇緘說。

陸志定努努嘴:“換給我一副盔甲和一把利劍,我要上陣殺敵!”

蘇緘:“別小看你的使命,運氣壞的話,邕州城今天的浩劫不一定有後人記得!”

陸志定一怔,拿著紙和筆衝上了邕州的街頭和城牆。

蘇子元回到桂州,將父親的急救書呈給桂州知州劉彝。得知交趾人確實逼近邕州,劉彝連忙派鉗轄張守節率軍南下救援。

不料張守節率部剛到崑崙關附近,就遭遇了交趾人。張守節戰敗身亡,殘餘兵卒向交趾人投降。

得知宋朝援兵南下,邕州城卻久攻不破,李常傑、宗亶擔心遭到內外夾擊,打算撤走了。這時又是徐百祥獻計,“教賊囊土傅城者,頃刻高數丈,蟻附而登,城遂陷”。

至此,蘇緘與邕州軍民已堅守孤城邕州整整42天。城裡糧食吃盡,泉水汲幹,人們相互依靠著死去,但始終沒有一個人叛變。

北宋熙寧九年正月二十一日,1076年2月28日,邕州城陷落。倉西門成為最後被攻陷的陣地,560名守城將士和99名儂軍“潰兵”在交趾人前後夾擊下全部戰亡。

城破時,蘇緘及通判唐子正與大越國軍隊展開巷戰,唐子正戰死於橫壁亭。

面對蜂擁而至的大越國軍隊,蘇緘找到陸志定,塞給他一紙血書:“我要你活著,將今日邕州城的劫難告訴後人。”

隨後,蘇緘大喊:“吾義不死賊手!”跑回家中率全家36口人縱火自焚,壯烈殉國。

陸志定打開那張紙條,看到上面是蘇緘控訴桂州知州劉彝擁兵不救之罪,並追究欽州、廉州猝失之責的手書。

事關重大,陸志定不敢掉以輕心。他一邊躲起來保命,一邊找機會將蘇緘的手書公之於眾。趁夜深人靜時,他在一處背街的牆壁上揮毫潑墨,一口氣謄寫蘇緘的手書,如釋重負……

邕州城破後,大越國軍隊滿城搜索蘇緘的下落,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遂遷怒於百姓。他們將全城百姓集中起來,每100個人捆成一組,共580多組,然後殘忍地趕入邕江,再縱火焚燒州城。舉人陸志定在邕州城熊熊的烈火中不知所蹤。

交趾人屠邕州的消息傳到東京,宋神宗再也坐不住了,急忙派遣郭逵、趙卨率領精兵南下反擊侵略者。同年六月,大軍進入廣西,十二月收復邕、廉、欽三州。

邕州城光復後,陶弼重任知州。他徘徊在滿是斷壁殘垣的城裡,意外在一面牆上看到控訴劉彝擁兵不救之罪,並追究欽州、廉州猝失之責的題書。

陶弼駐足壁前,看著蒼遒的毛筆字,仰天長嘆,淚眼婆娑,腦海裡浮現蘇緘怒髮衝冠、筆走龍蛇的情景。

但陶弼很快否定了這個壯懷激烈的意象,因為當時蘇知州不可能還有精力揮毫潑墨,一定是他身邊某個親密的人書寫的。至於那個人姓甚名啥,是否健在,已經無跡可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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