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世說新語》看慎獨

散文:《世說新語》看慎獨

真假莫辨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然而《世說新語·德行》裡的東晉郗鑑吐哺,卻似民間傳說。若以小說論,頗似作者虛構,但不符合生活邏輯,甚至可以說假以仁愛之名,講了一個漏洞百出的小故事。文曰:

郗公值永嘉喪亂,在鄉里,甚窮餒。鄉人以公名德,傳供飴之。公常攜兄子邁及外生周翼二小兒往食,鄉人曰:“各自飢困,以君之賢,欲共濟君耳,恐不能兼有所存。”公於是獨往食,輒含飯著兩頰邊,還吐與二兒(今陳引馳、盛韻《世說新語註譯》斷句為“還,吐與二兒”,吾以為裂阻文氣,故將斷句改作“還吐與二兒”)。後並存,同過江。郗公亡,翼為剡縣,解職歸,席苫於公靈床頭,心喪終三年。

乍看,這個故事生動感人,實則卻似是而非。一則,郗鑑靠腮幫裡含飯救活郗邁、周翼,顯然杯水車薪,根本無法令人信服。二則,《中興書》中說:“鑑兄子邁,字思遠,有幹世才略,累遷少府、中護軍。”可見郗鑑去世時,郗邁尚在人世,可他並未奔喪守孝,文中對此並無交代,這該如何解讀?三則,郗邁和周翼本來就有為郗鑑盡孝義務,設若郗公不吐哺,郗邁、周翼便可不盡孝道麼?如果將郗鑑吐哺視為郗邁、周翼應為郗鑑盡孝的前提,那《世說新語·德行》裡的這種感恩便不出自仁愛本心,倒有世俗狹隘的“投桃報李”之嫌。

然而,史上的郗鑑卻素有名望。永嘉動亂時,陳午兵敗,郗鑑回到故鄉,正值大饑荒年。州中人士感其恩義,都來接濟救助於郄鑑。後來大家推舉他為當地之主,一千多戶人家都跟他一起來到魯地嶧山避難。及晉元帝司馬睿鎮守江左,郗鑑為龍驤將軍、兗州刺史,出鎮鄒山。其時兗州,正受徐龕、石勒兩股軍事力量侵擾。在戰事不息、沒有外援、普遍饑荒的情況下,兗州民眾寧可捕鼠捉燕以充飢,不僅不叛離郗鑑,反而紛紛追隨郗公,三年之間擁眾數萬。於是,司馬睿授其為輔國將軍,司職都督兗州諸軍事。當時“兗州八伯”之中,便有方伯郗鑑。郗鑑對郗邁、周翼的薰陶可想而知,但最終為郗鑑奔喪守孝的卻只有周翼。平心而論,這究竟說明了什麼?

仁愛在《世說新語》中如此主觀與客觀的嚴重失調,想必除了主觀隱含某種褒貶而與史載不符外,還因偏重於敘說“名教、尊賢、至孝”的重要性,以致有意或無意地忽視了真實生活邏輯的客觀存在,終究未能逃脫“街談巷議”大多是隨口胡諞的固有特點,而真假莫辨。

瑜不掩瑕

瑕不掩瑜是為了多些讚美與表揚這很好,但留意世上許多事瑜不掩瑕卻更有益處。比如,仁者愛人吧。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這是孟子的高論,易懂卻難為得緊。近的不說,就說《世說新語》裡的顧榮贈肉吧,便是瑜不掩瑕的所謂名教之仁的最好詮釋。文曰:

顧榮在洛陽,嘗應人請,覺行炙人有欲炙之色,因輟己施焉,同坐嗤之。榮曰:“豈有終日執之,而不知其味者乎?”後遭難渡江,每經危急,常有一人左右己,問其所以,乃受炙人也。

顧榮字彥先,越王勾踐庶支後裔。三國滅吳後,和陸機兄弟一起到了洛陽,時稱洛陽三俊。元帝鎮江東,榮為軍司常伴左右,凡謀劃諸事,元帝都要徵求顧榮意見。當時江南士人未盡才用,顧榮努力舉薦,多數也都得以升任。《晉書》有傳。《文士傳》所載顧榮“一餐之惠,恩今不忘。古人豈虛言哉!”的感慨,說的就是顧榮贈肉、侍從報恩一事。他早在洛陽時,發現端送烤肉的侍從很想吃肉,便將自己的烤肉給侍從吃了,同桌都譏笑顧榮失了禮數身份。顧榮卻說,怎麼可以讓人每天端著烤肉,而不知烤肉的味道呢?後來顧榮遭遇戰亂渡江,每到危急時刻,總有一人在他身邊幫忙,還曾救其一命。問其為何如此,那人說他就是當初給顧榮送烤肉的那個侍從。

先前,始終未弄明白《世說新語》的“孔門四科”是德行、言語、政事、文學,而非義、行、忠、信的緣由。重讀顧榮贈肉,眼前一亮:《世說新語》以小見大,評說精神,取材多為中古士人五常,如若採用義、行、忠、信即“孔門四科”的概念組稿編撰,恐會造成俗常言行與仁愛思想的某些矛盾與衝突。

人要有點精神,仁愛是其本源。榮顧贈肉,發自內心,不求報答,乃君子之為。侍從受人小惠,心恆敬之,危難之時,出手相助,頗有感恩之心。倘若人人如此,何愁仁愛不興,人間不溫暖?

然則,喜人持久追光,而不思受人之愛稍施以恩惠者並不少見。此等溥情寡義之人,即便闖出了鄉關、省關、國關而聲名鵲起,也與無名小輩強不了好些。說白了,碗米養恩人,鬥米養仇人,其實顧榮贈肉與知恩圖報,並不具備普遍性的典型意義。

覆水難收

人生無法重來,世間沒有後悔藥,為文可放蕩,做人須謹慎。《世說新語》沒有高談闊論,寓清識至德於中古士人的生活細節。書中一時失之閱微慎獨,鑄成無補大錯,鄧攸誤將外孫女納為小妾,便是一個令人嘆惋的例子。

士人鄧攸字伯道,平陽襄陵(今山西襄汾東北)人,兩晉時官員、太子中庶子鄧陰之孫。早年考中晉代舉試科目九品中正的第二品——“灼然”,歷任太子洗馬、吏部郎、河東太守等職,曾先後進入吳王司馬晏、東海王司馬越、新蔡王司馬騰幕府。西晉永嘉之亂時被石勒俘虜,授為參軍。逃離後依附豪強李矩。 東晉建立後,鄧攸渡江南下,歷任太子中庶子、吳郡太守、侍中、吏部尚書、護軍將軍、會稽太守、太常、尚書左僕射等職。他為官清廉,在吳郡太守任上深受百姓愛戴。咸和元年(326年),鄧攸病逝,被追贈為金紫光祿大夫,並以少牢之禮進行祭祀。

鄧攸七歲喪父母及祖父母,人生肇始大不幸,持重九年,清慎平簡。至永嘉九年,為石勒所獲。召見時,攸立幕下對答,又坐在那裡吃飯。石勒問手下“攸車所止,與胡人鄰轂”,即問他與“胡人失火燒車營”一事有何關聯。胡人誣陷鄧攸,鄧攸有口不辯,說:“向為老姥作粥,失火延逸,罪應萬死。”石勒敬其孝道德行,不僅放了他,還令誣陷他的胡人用驢馬護送他安全脫身。據《晉書》《中興書》載,鄧攸曾在逃往江東的途中,丟棄了自己的兒子,保全了弟弟的兒子。李玖(1931年12月29日-2005年7月16日)感其德行,曾在《噴玉泉冥會詩八首·四丈夫同賦》中說:

鳥啼鶯語思何窮,一世榮華一夢中。

李固有冤藏蠹簡,鄧攸無子續清風。

文章高韻傳流水,絲管遺音託草蟲。

春月不知人事改,閒垂光影照洿宮……

然而《世說新語》裡卻說,鄧攸一家逃到江東後,他娶一小妾,非常寵愛。可是幾年後,當他問起小妾的姓名、身世時,他才得知自己的小妾,居然是他的一個從北方逃難至此的外孫女。於是,一向品德端正、言行沒有汙點的鄧攸悔恨終身,從此不再娶小妾。

故事講到這裡,戛然而止。可是故事的前半部分均有《晉書》《中興書》所載,後半部分卻無從考證。這除了張冠李戴、移花接木外,恐怕多半來自民間野史,或是道聽途說。若是虛構,那這個故事的邏輯漏洞至少有二:一則鄧攸得知小妾身份後,應該如何處理,文中沒有隻字片語的交代;二則“聞之哀恨終身,遂不復畜妾”,這與鄧攸外孫女的死活無關,也不是這個故事應有的結局。欲知後事如何,沒有下回分解。究其原因,不能不說《世說新語》重在敘說士人言行,原本不同於建立在嚴密邏輯基礎上的虛構文字。況且,人生做過的錯事有的能改,有的根本無法更改,若是一切都已太遲,那除了追悔莫及,還能說什麼呢?如貪腐自毀、賭博敗家、吸毒成癮之類,到頭來也只能哀恨一生。

《文子·精誠篇》說:“聖人不慚於景,君子慎其獨也,舍近期遠,塞矣。”意思是說品德最高尚、智慧最高超的人(聖人)不慚愧於自己的身影,君子能謹慎獨處之時,捨棄端正自身的近期目標,而去期待長遠的目標,那也就等於自己堵塞了前行的道路和提升的空間。仁者愛人,閱微慎獨,若老是“不以一眚掩大德”,有時也會自我迷失而無所秉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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