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母亲的眼疾

母亲疾在右眼。

正月十五黄昏,天还没黑透,月亮就从东边的牡丹村豁岘升起来了,天空透亮透亮的,像朝那湫冰凌初消的湖水,西方天幕上隐隐出现几点明星,它们骄傲地眨着眼。

母亲正在灯下搓着点面灯盏用的棉花灯芯。她举着一支蒿草棍子,把柔软的新棉花小心翼翼地搓在蒿棍上面,她擎起灯芯仔细观察,谨小慎微的样子,好像在观察来自春秋时期的一支银针。许久,她指着右眼对我说:“我咋感觉眼前有张蜘蛛网哩,明儿你带我去医院看看吧。”我放下手中为雨涵扎的灯笼,抬头看了看她,答了声“哦”。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汽车,嘱托母亲带上医疗黄卡和身份证,带着母亲来到县医院门诊楼。为了给母亲看病,我在昨夜就向一位许久不联系的同学咨询了县医院擅长看眼的大夫,那位同学回答:“吴大夫和王大夫看的好!只是不知他们明天是否上班。”来医院之前,我的心里就惦着吴大夫和王大夫,吴大夫曾有过一面之缘,但是她当然不可能认识我,这和没有一面之缘没有什么差别,我绞尽脑汁,也难以找出与吴大夫有任何联系,蛛丝马迹都没有。我只好又去试着想想王大夫,让人伤心的是,我跟这个大夫连一面之缘都没有。在我们乡下人的观念里,看病认识一个好大夫,那病就有得治,就能治好。我不认识大夫,只好带着母亲去碰碰运气,我渴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散发着智慧芳香的大夫。

我拿着母亲的身份证挂了号,便带着她登上医院门诊二楼,去耳鼻喉科看看。

清晨的县医院,来访者尚且寥寥,一抹朝阳照在被访客的双脚踩的油亮的水泥楼梯上,显出温暖圆融的橙红,过道里传来医院永不改变的消毒水与药物混杂的味道,偶尔有医生从朝阳中穿过,护士边走边整理着衣帽,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和母亲找到了耳鼻喉科,所幸只有一位中年妇女拿着花花绿绿的药盒子在听医嘱,医生五十岁上下,带着金边眼镜,显得从容且和蔼,他见有访客,抬头用目光问了我和母亲,我赶紧叙述:“我妈眼睛不合适了,麻烦您给看看。”母亲随即向医生和那位正在装药的女人叙述她的病情。

“正月十四早晨,我去河川里拉玉米杆,走在河边路上时,忽然有一张蜘蛛网罩在我的眼前,我心里想,这才刚立春,惊蛰都没过哩,咋就有蜘蛛网”,她以诚恳的姿态向医生和陌生女人叙述,“我就伸手去抓”,她伸着手在医生面前比划,“抓了几下,怎么还在哩,直到回到家,蜘蛛网还在眼前哩,我才察觉是我的眼害了病。”她描述完了以后,好像得到了别人的认同,还点了点头。

我在一旁其实是想打断她的。我怕医生或者那个陌生女人打断她的叙述。因为如果是他们打断母亲的自说自话,那肯定会让她非常难堪。医生虽然不想听这些无用的信息,可他和那个陌生人最终没有打断母亲,我在心底感谢这两位陌生人的善良,让她——一位乡下母亲在她的儿子面前避免了尴尬。

医生询问了她的眼的病史,母亲低了头,好像在记忆之海里努力捞起一块尘封了往事的石头,她的神色黯然了。她说:“话长哩,这是月子里落下的病,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就完了眼”她抬头看着那个陌生女人说,“哎,曹女人家,月子里落病一下子”,那女人点点头,感同身受。寒暄着离开了。医生用测量眼的聚光仪器看看母亲的眼,她的下巴搭在仪器上时,眼神里露着对未知的恐慌。

医生开了B超单子,让我带着母亲查验。我们走下楼时,医院的门诊厅堂里,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人声鼎沸。我拉着母亲穿过厅堂,几经辗转,才在B超室排队等候。等候时,母亲张着眼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表情好奇且充满同情。她见到了潘晓东妈,晓东刚一问,她就迫不及待地复述她的病情:“正月十四早晨,我去河川里拉玉米杆,走在河边路上时,忽然有一张蜘蛛网罩在我的眼前,……”我看了看周围人的神色,赶紧轻声制止,很明显,母亲已经打扰到了候诊的病人和正在诊察的医生,这在她的意识里,并不能察觉。一个医生从帘子里伸出了头,说:“逛闲请出去噻!”母亲看到他的神情,难堪地垂了头。轮到我们检查时,女医生扬着眉,说了一句:“闲是逛美了呵!”母亲尴尬地红了脸,也许那个女医生只是随口一说,我也感到很难堪,赶紧再道歉。

单子出来后,我又拉着母亲,穿过医院的厅堂。时间已经接近正午了,太阳高挂在天上,阳光暖暖地照着医院的花园,草木静静站立,好像在接受春阳最温暖的洗礼。门诊厅堂里,密密麻麻的人更加拥挤了,人声嗡嗡,如一群逃逸的蜜蜂飞过五月开满花朵的洋槐树上空。正在排队和走动的人看上去充满了焦躁,所有人的情绪都像七月阳光暴晒过的土地那样,风一来,就要扬起尘土。

我们快速穿过了人群。来到那位接诊大夫的诊室时,诊室里也挤满了人,大夫的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白大褂疲惫地搭在椅子靠背上,他正在奋笔疾书。他已经失去了听我母亲像祥林嫂那样叙述春天里有蜘蛛网时的耐心,他烦躁地让拥挤的失去了秩序的访者排好队,我带着母亲挤到一旁,听了他的嘱托,带了药,逃离似的走出了医院。

母亲从医院归来,心情好了很多。人心情一好,眼睛就好敞亮。她的眼,吃了药,应该敞亮了一些吧。而我已经踏上了离家的路,开始了紧张忙碌的工作。春天就要来了,河川的柳树吐出了小小的芽,崖边上的桃花也正在准备着一场生命盛装的绽放,这一切都是明丽清和的,蜜蜂蝴蝶回来,蜘蛛还躲在屋檐的瓦缝里,那些外表凶巴巴的蜘蛛,可不要在春天里结网罢,春天里从来都是不需要蛛网的,你们还是带着你们的蛛网,躲在瓦缝里好。

原创散文:母亲的眼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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