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網·縱相新聞記者 林怡齡
“我想問,”一個來自南美洲國家蘇里南的男孩在牢房裡說,“我們接下來會怎樣?會出來嗎?”
男孩被囚禁的監獄裡,牢犯們正像地毯一般橫豎“鋪”在地板上,許多人缺少眼睛或四肢,瘦弱的身體被裝在橙色連體褲裡,虛弱得難以站立。
命運流轉。曾經,他們都是“伊斯蘭國”(ISIS)的戰鬥人員,只有被他們所抓的俘虜會穿橙色衣服。如今,他們卻穿著這身橙衣被囚禁在監獄,因害怕而發抖,靜候命運的安排。
自從本月初土耳其發動對敘利亞北部的軍事行動以來,這個地方的混亂局勢就沒有停歇過。而關押在此的“伊斯蘭國”武裝分子的監管,成為了各方互相“甩鍋”的頭疼問題。
此前,以庫爾德人為首的敘利亞民主力量掌管著這片區域。在美國領導的“國際聯盟”幫助下,庫爾德人建立了拘留營和監獄,將約11000名“伊斯蘭國”成員拘留在此,其中大部分為未成年人。
如今,那些“伊斯蘭國”控制下成長的兒童,其糟糕的生活環境,正在暴露巨大的法律漏洞和人道主義危機。事實上,這批未成年人自出生後,他們的世界裡便充斥著“伊斯蘭國”的身影,註定淪為“浮萍”。
被招募為童子軍,成為“劊子手”
12歲的穆罕默德如今正在敘利亞難民學校裡學習。這所學校由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支持,希望教導這些孩子擺脫“聖戰”思想。但這並不容易。“我們不是電腦,一些東西一旦下載,就難以刪去。”穆罕默德說。
遠離“伊斯蘭國”幾個月後,這些男孩仍然崇拜著那些所謂的“戰士”,自稱為“哈里發的士兵” 。
2014年至2015年,“伊斯蘭國”達到巔峰時,曾控制著敘利亞和伊拉克三分之一的國土面積。由於兒童生活成本低,並且可以從小灌輸,被視為更“純潔”且更容易殉道的對象。
彼時,他們瘋狂地向其控制區裡的兒童輸出極端思想:他們進入校園,強迫學校修改課程。他們或是通過綁架、禮物和 “誘拐”,或是向其父母支付金錢,逼迫這些孩子來到訓練營,自發成為一名“戰士”。
2014年,“伊斯蘭國”入侵了艾哈邁德所在的村莊。16歲的他,連同另外200多名孩子,被綁架到了訓練營。而一旦進去,他們就難以回家,甚至再無機會與家人相見。
艾哈邁德和幾個年僅6歲的小夥伴,住在了訓練營裡一間破敗的房屋內,晚上就睡在沒有毛毯的冰涼泥土地上。最初的一個月,他們集中學習了宗教知識,接下來便是武器訓練。
“伊斯蘭國”對這些男孩的培養方向,早已有了安排:戰士、間諜、傳教士、“處決者”和自殺式任務執行者。加拿大達爾豪斯大學的童子軍倡議(Child Soldiers Initiative)官網顯示,一些兒童甚至被當作血庫,為受傷的年輕“伊斯蘭國戰士”輸血。
艾哈邁德和夥伴們的生活,始於每天黎明時分。清晨6時,他們便集中在開闊區,由訓練師教其如何使用手槍、卡拉什尼科夫自動步槍和自殺式腰帶。晚上,他們被迫一遍遍觀看教他們如何殺人的視頻,同時實現對暴力脫敏。
這樣的衝擊,折磨著這些孩子的內心。訓練師的殘忍讓艾哈邁德感到害怕,“他們展示瞭如何殺死(敘利亞總統)巴沙爾的士兵。有時我們試圖不看。因為我們都很害怕。”
一些不諳世事,年紀尚小的孩子,在反覆觀看後則有了效仿的想法:“我想和他們做同樣的事情。”10歲的哈姆德同樣是“伊斯蘭國”培養的“戰士”之一。而在他身邊,想成為自殺式任務執行者的夥伴比比皆是,年紀最小的僅有8歲。
除了男孩,訓練營裡被稱為“哈里發的珍珠”的女孩亦有任務。她們一部分被訓練為自殺式任務執行者,一部分則要學習如何照顧丈夫,撫養孩子並向下一代傳授“伊斯蘭國”的極端思想。
事實上,兒童捲入戰爭並且成為童子軍並不新鮮,但他們參與到恐怖主義和暴力極端主義中卻是近幾年才出現的現象。
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伊拉克便通過“薩達姆幼獅計劃”組織了數千名10歲的男孩參加一年一度的夏季軍營。為期三個星期裡,他們學習如何使用小型武器和接受伊拉克復興黨政治主張的教育。
在海灣戰爭中戰敗後,薩達姆繼續招募10至15歲的孩子到軍營,平均每天訓練長達14小時。2003年,美國的伊拉克事務最高文職官員保羅·布雷默上任後,第一把火便燒向了伊拉克復興黨:將原伊拉克執政黨阿拉伯復興社會黨從政府主要職位上趕下臺。
這些復興黨成員中,有一部分加入了“伊斯蘭國”,並帶去了他們的軍事和組織技能。“伊斯蘭國”訓練營裡那一套模式,便師承於此,而訓練營裡的童子軍則被視為“哈里發幼獅”或“明天的獅子”。
很快,在一番訓練後,童子軍便被派上了戰場。美國研究人員發現,從2015年初到2016年1月底,“伊斯蘭國”裡未成年人的死亡率翻了一番,其中39%的人執行自殺式襲擊,還有33%的人死於戰鬥。
教育系統成為“聖戰”工具
與訓練營裡不同的是,學校裡的課程相對豐富,但教學內容也已經全部改變。長期以來,學校等教育系統一直是“伊斯蘭國”招募和培養下一代的完美工具。通過塑造孩子的心靈和思想,他們牢牢掌控著這個恐怖組織的命運。
在“伊斯蘭國”控制區,所有兒童都必須上學,家庭教育並不被允許,因為這是他們無法監督到的盲區。在這裡,學生的平均年齡為6至15歲,要上五年小學和四年中學。6歲以下的孩子則被送往幼兒園。
相比其他學校,“伊斯蘭國”控制下的學校不需要穿校服,但他們的著裝必須遵守“伊斯蘭國法律”。根據年齡不同,女學生的服裝要求也有所變化:她們必須在一年級便開始遮蓋頭髮。
學校裡,男女生被分開在不同的教室,嚴格遵守“男女有別”。上課時間為週日至週四,課程亦嚴格遵守“伊斯蘭國”的規定:繪畫、音樂、歷史、哲學和社會研究等科目均已刪除。取而代之的是有關宗教知識的學習。此外,學生們還被鼓舞監督自己的夥伴和家人,以發現異教徒。
而在一些課程裡,教學內容也有所限制,如數學課上,“1個蘋果+2個蘋果=3個蘋果”被換成了“1顆子彈+2顆子彈=3顆子彈”;地理課上只提及各大洲;體育課則更名為“聖戰訓練”,內容包括射擊,游泳和摔跤。而一些跟隨加入“伊斯蘭國”的父母來到此處的孩子,也被要求上學。
穆罕默德曾在這樣的學校裡學習了兩年。“老師沒有體罰過我們,對我們真的很好,我喜歡他們。”他說。服從意味著平安無事,但一旦違反,便是噩夢。
14歲的奧馬爾在被抓到“伊斯蘭國”後,一直抗拒加入。為了逼迫他,“伊斯蘭國”武裝分子砍斷了他的手腳,以警告其他孩子。奧馬爾最終逃離了魔爪,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逃出來的,但等待著他的,仍是持續的痛苦和絕望。
2017年,“伊斯蘭國”終於潰敗,但成千上萬湧進這裡的聖戰分子,尤其是未成年人,該往何處去,成為了外界最為擔憂的問題。
在“伊斯蘭國” 4萬多名戰鬥人員中,約有12%是未成年人。喬治亞州立大學的一項研究發現,“伊斯蘭國”大本營裡的未成年人至少來自14個國家,有不到三分之二的人年齡在12到16歲之間。
為了解決問題,一些機構正試圖幫助這些接受極端思想教育的孩子擺脫“聖戰”。“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他們換衣服、刮鬍子、剪頭髮,改變他們的外觀。”某機構負責人巴伊茲說道。
2017年10月,當第一批“伊斯蘭國”裡的童子軍抵達上述機構時,這裡的工作人員都有些恐懼。巴伊茲說:“我們派了一個社會工作人員把孩子們帶到院子裡, 一起踢足球,和他們交談,讓他們感到舒服。在那之後,我們開始教授他們新的課程。”
體育、音樂、繪畫,一切課程都恢復了正常,並額外添加了心理輔導。他們甚至可以自由打扮自己。
一切都在好轉,但一切又都需要時間。上述機構一直在向這些孩子展示“伊斯蘭國”是如何摧毀人們的正常生活。“他們從小就被灌輸極端思想,要改變並不容易。”巴伊茲說,“其中一些孩子正在與聖戰思想一起成長。他們將成為整個世界未來的問題。”
沒有保障的拘留營和監獄生活
而在敘利亞北部,“伊斯蘭國”的童子軍就沒有那麼好運了。
成千上萬的男人,婦女和兒童在“伊斯蘭國”土崩瓦解後,流落到了骯髒的拘留營和監獄裡。在敘利亞北部,庫爾德人為這些流離失所的人建造了十幾個拘留營,其中許多人來自歐洲、亞洲和非洲等。大多數國家都拒絕將他們帶回家,更不用說幫助其融入社會了。
位於敘利亞東北部哈塞克的Al Hol營地,是一個巨型營地。這裡約有7萬人生活在日益嚴峻的環境中,兒童的數量佔到了三分之二。有些孩子是孤兒,他們目睹過暴力,甚至被教過如何使用暴力,以致於在描述自己的父親是如何被殺害時,他們都顯得雲淡風輕。
而庫爾德人掌管的監獄裡,關押著約11000人,其中約9000名是當地人(敘利亞或伊拉克人),另外2000名來自其他50個國家。他們當中有幾十個來自歐洲,如比利時、英國、法國等,但更多的人來自中東地區,如埃及、也門等。
目前,尚不清楚為何未成年人會被關到監獄,而大多數“伊斯蘭國”武裝分子和追隨者的幼兒,卻被留在拘留營。不過,副監獄長波拉特表示,已經有跡象表明,許多未成年人都接受過聖戰訓練。
一些警衛也認為大多數人仍遵循著“伊斯蘭國”思想,但囚犯們卻一直試圖淡化自己在該組織中的角色。一位來自特立尼達的機械師說,他沒有參加戰鬥,因為他忙於修理汽車。一名俄羅斯人則說他在一家小學的飯堂裡當廚師。
而那些關押在監獄裡的未成年人,最想知道的就是他們的命運會走向何方。
在一所監獄的兩間牢房裡,有來自多個國家的150多名兒童,年齡約為9至14歲。他們的父母把他們帶到敘利亞後,自己或死或拘留。現在,他們已經在這裡待了幾個月,不知道他們的親戚在哪裡或是未來如何。
一個來自俄羅斯的9歲男孩蜷縮在這擁擠的牢房裡,當被問及父母在哪裡時,他聳聳肩說:“他們被殺了。”後來,他想了下又說:“他們怎麼沒有給我們帶來吃的?”
在這些監獄中,未成年人的生活狀況幾乎沒有達到國際標準。聯合國曾指出,即使是嫌疑犯,被拘留的少年也應該得到一些必要的服務,包括教育、醫療等。但監獄中的男孩們都表示,這些幾乎沒有。
毛里求斯的一名16歲男孩說:“這裡的情況相當糟糕。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人們可能會發瘋。即便這些人以前是‘伊斯蘭國’武裝分子,但他們也是人。”
就在情況要有所改善時,土耳其的軍事計劃卻打亂了所有的安排。原本,監獄中年級較小的囚犯將被轉移到康復中心,但現在計劃不得不推遲。
10月10日,土耳其武裝部隊對敘利亞北部的庫爾德工人黨等武裝發動軍事行動,敘利亞局勢再次變得動盪複雜。同時,一大難題也擺在了相關國家面前:誰來接管這些被俘的“伊斯蘭國”成員?
軍事行動開始的四天前,白宮曾表示,土耳其“現在將對過去兩年中被俘的該地區所有“伊斯蘭國”戰鬥人員負責。”雖然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在7日表示,等美軍撤出該區域後,將會接管,目前還在研究方案。但從現在來看,這一問題顯然沒有得到解決。
另外,由於庫爾德人和敘利亞政府之間曾達成協議,因此敘利亞政府也有可能最終接管部分關押中心。但在目前瞬息萬變的局勢中,尚不清楚是否有能力進行控制權的交接和轉移。
伴隨著硝煙四起,潰敗的“伊斯蘭國”又有了機會。“我們百分百確定,如果他們有機會逃離監獄,對我們來說將非常危險。”一名監獄管理人員說道。他所在的監獄有5000多人。
土耳其出兵敘利亞後,一些看管監獄的庫爾德人,被派到了前線支援作戰,而另一邊,“伊斯蘭國”則在策劃監獄暴亂。23日,法新社報道稱,目前,已經有超過100名“伊斯蘭國”囚犯趁混亂逃逸,下落不明。
現在,敘利亞北部這些曾在“伊斯蘭國”控制區裡出生和長大的孩子,大部分還都在監獄和拘留營裡,等待著對他們未來的審判。
罕見的晴天后,太陽落山了。拘留營裡成群的孩子在空曠的地方上玩耍。一群土耳其男孩踢著足球,而伊拉克、埃及和俄羅斯等國的孩子,在玩著碎石。
“‘伊斯蘭國’入侵啦!”一位伊拉克男孩拿著玩具步槍喊道。他對另一個孩子說:“我是狙擊手,我馬上開槍打你。”
在他們附近,兩個小孩正在吵架,併為此扭打了起來。一個沒了右腿的10歲男孩在一旁看著。當別人問他時,他只是簡短地回答幾個詞。
“你是怎麼失去右腿的?”
“一架飛機。彈片。”
“你現在要做什麼?”
“搭個帳篷,留在裡面。也許是一所房子。”
“在哪裡搭?”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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