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的一天傍晚，阿咺從幼兒園回來，一直低著頭不言語，看起來無精打采，悶悶不樂，全無以往的興高采烈。晚飯也沒吃，酸奶也不喝。
“兒子，怎麼了？老師批評了嗎？”
“媽媽，以後你不要再接送我了，讓羅奶奶接送我吧。”
“怎麼了啊？”
“他們說你是狐狸精轉世，不是好女人……”
她怔住了，腦子“轟”一聲，像炸開了，全身的血管都凝固了一般，整個人僵挺著，動彈不得。羅阿姨抓住阿咺的胳膊，問他：“你聽誰胡說八道的？”
“小夥伴的爸爸媽媽，都那麼說。他們不讓小朋友和我玩。我不喜歡媽媽，她是狐狸精……”
“你不許這麼說她，誰都可以，你不可以。你媽媽生你的時候，胎盤植入大出血，子宮都切了，受了多少罪啊。”
“我不管，反正我以後都不讓媽媽接送我了。”
9
田雨喬想不到自己一手拉扯的寶貝兒子有一天會如此厭惡她。她知識匱乏的腦子裡閃過一句話，“自作孽，不可活”，一切難道不是她咎由自取嗎？
董麒峰再來的時候，她把這件事告訴了他。他不以為然，嘴巴長在別人身上，難道他還能拿針線給縫上不成？
“樹有皮，人有臉。孩子在這裡，都沒有自尊了。還是換個離家遠點的幼兒園吧，那裡沒人認識我……”
“不行，還是郊區的幼兒園安全，市中心地界不大，容易暴露。你呀，就是臉皮太薄，人家一句話，你就要死要活的。”
“我無所謂，但阿咺是無辜的。他因為有個不堪的媽媽，連帶著也抬不起頭做人。他在這裡待不下去的……你給他在東郊那邊找家幼兒園，不就行了。”
“你這女人真他媽麻煩，想一出是一出，盡給我添亂。”老董一邊罵著。
阿咺轉了一家幼兒園。田雨喬天真地以為事情就此化解，不會再有波瀾。誰成想，短短几天以後，阿咺哭著放學回來，對她又捶又打，吵著鬧著再也不去幼兒園了。
“又怎麼了？我的小祖宗！”
“媽媽，他們說我是私生子，是孽種。媽媽，我不喜歡新的幼兒園……”
她渾身不住地打冷顫。她的靈魂在那一刻被抽離身體，只留一具空洞的軀體，如行屍走肉一般，幽幽地飄回了臥室。羅阿姨看她的樣子，嚇壞了。
臥室裡傳出“咚”一聲悶響，羅阿姨衝進去，看到田雨喬昏厥在地上，不省人事。羅阿姨俯身去抱她，發現她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她發起了高燒，迷迷糊糊間不斷說著胡話，一會喊她的爹孃，一會喊董麒峰，一會又嗚嗚地哭泣。這樣半睡半醒直到天矇矇亮，她才慢慢睜開浮腫空洞的眼睛，盯著天花板失神發呆。
10
羅阿姨給她熬了一點稀粥，吹涼了喂到她嘴邊。她像個機械的木偶人，嘴巴一張一合，兩隻水汪汪的眼睛此刻像兩個黑洞，毫無光彩。
“唉。”羅阿姨嘆了口氣，緩緩開口，低聲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啊。我和你主僕多年，我早把你當半個閨女看待了，有些話不該我這個老婆子多嘴，但今天我想嚼嚼舌根子，你聽得進去就聽，聽不進去權當聽笑話。”
“你一天當他的小老婆，阿咺就一天是私生子，他以後的人生還長著呢，難道一輩子揹著這麼個身份生活？你別指望董先生離婚，他不會的。”
“聽說他能有今天的財富地位，都是靠媳婦幫襯扶持的，她孃家家底雄厚。離開那女人，董先生什麼也不是。他怎麼會為了你，拋棄他現在擁有的一切呢。”
“路是人走出來的，只要肯出力，怎麼也能活。有文化的，就坐辦公室，沒文化的，就賣苦力，只要賺的錢乾淨，沒啥丟臉的，你說呢？”
田雨喬的眼睛閃過一道光，眼珠子動了動，有了反應。她想擠出一個感激的笑，那笑卻滿滿的都是苦澀。
“阿姨，我……我心裡苦啊。我打小沒享過父愛母愛，沒有兄弟姐妹，沒有朋友，在這座城裡，一個人熬著。人人只說我犯賤、貪財、狐媚，沒人知道，我只是太渴望有個人疼我了，哪怕只是物質上的，哪怕只是圖我年輕貌美。”
“一個人在沙漠裡走得久了，哪怕是看到臭水溝，也會衝上去拼命喝水。我知道當小三，名聲不好，但我真的想有個男人對我知冷知熱，給我一個家。”
“這兩年，我過得並不快樂。你是知道的。但我沒想過改變，畢竟沒人和錢過不去，放著衣食無憂的日子不過，再去過苦日子。但最近，我是真的想過離開老董，兒子是我的命，我真的無法忍受他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羅阿姨把粥放下，想了想，說道：“這事可不是想一想這麼簡單的。人過慣了富足的日子，再重新奮鬥，從頭再來，是難上加難。而且，你想走，人家未必肯放，就算肯放你走，阿咺是人家的獨子，是老董家的根，他怎麼肯讓你把兒子帶走？”
11
田雨喬眼裡閃過一絲決絕，那眼神如金石一般閃亮堅定，羅阿姨感受到一個女人不容小視的力量。
“放心。我若真想走，自然有法子。阿姨您說得對，只要我還是他的小老婆，阿咺就永遠是私生子，永遠挺不直脊樑做人。為了阿咺，我必須走。我不能給自己後悔的餘地和退路。”
兩個月後。市中心一家高檔幽靜的西餐廳。
田雨喬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半小時。她從一旁的鏡子裡照了照，鏡中的女人，衣著大方得體，妝容淡雅乾淨，氣質溫和從容，豔而不俗，美而不妖。她笑了。
一旁餐桌上一男一女在交談，女的情緒激動，神色悽然，男的則一本正經，不為所動。
“我究竟哪點比不上你家那個醜八怪，她又沒學歷，思想膚淺，人又老又胖，又無趣，身體還有慢性病。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你寧可守著那麼個活死人，也不肯接受我。為什麼啊？”
“人老珠黃，春過花殘，這是自然規律，每個人都會有又老又醜的那天。你問我哪裡比不上她，那我問問你，你給我生兒育女了嗎？你陪我度過困難時期、吃糠咽菜沒有？你替我孝敬父母、端屎端尿了沒有？”
“我現在發達了，但以前白手起家，一步步艱辛創業，其中的困難辛苦你根本無法想象。她陪我一起經歷風雨低谷，分擔生活的辛酸苦辣，為這個家勞心勞力，把我照顧得細緻入微。她的身體是為了我們的家，才慢慢拖垮的。”
田雨喬不敢再聽下去。那陌生男人的話，像一雙無形的手，狠狠抽打她的臉。她為這男人的話而感動，也深感自己罪孽深重，渾身是洗不掉的汙點，骯髒、噁心。
她約的女人這時來了。
柳敏想不到田雨喬會主動聯繫她。她仔細打量著田雨喬，感覺好像從哪裡見過。她腦海裡突然浮現一個小男孩抱著老董大腿喊爸爸的畫面，不禁自嘲地笑了。那時，她以為這女人是個慣偷，如今看來，不算猜錯，這女人偷的不是錢，而是人。
“田小姐，你比我想象的還要漂亮得多，我家老董眼光不錯。”
“柳大姐，您別埋汰我了，我夠沒臉的了。”
“不知你今天約我出來，有什麼用意？逼宮退位嗎？如果真是那樣，我倒是佩服你的膽氣。我不妨告訴你，在這座城市，我不敢說翻雲覆雨，但要想讓你消失，如同踩死一隻螞蟻一般容易。就是老董，我能把他捧上天，也能隨時把他摔下深淵。”
12
“我相信，所以不敢以卵擊石。我今天來，有三個目的。首先，請讓我向您道個歉，我知道道歉沒有意義，我也不敢奢求您能原諒我。但我還是要道歉，錯了就該道歉。”
她站起來，朝柳敏深深鞠躬致歉，90度弓身足足持續了半分鐘。然後，她雙手遞給柳敏一張銀行卡。
“這是什麼？補償費？難道我缺你這點錢嗎？”
“我把家裡的現金，銀行卡、存摺、手機微信、支付寶裡的錢，都打進了這張卡，股票基金那些理財產品都在老董手裡，我把老董給我買的奢侈品在二手網站賣了，錢也一併打進卡里了。急著轉手，賣的價格壓低很多。”
“金銀珠寶首飾等，我都留在保險櫃裡，不方便隨身攜帶。華林苑的房子，雖是我住著，但產權歸老董。我開的那輛寶馬X3，過戶手續我已經準備好了，麻煩您和我走一趟車管所……”
“我自己留了兩萬，換個地方重新開始，也需要錢。我的誠意都在這裡了。我馬上離開這裡，永遠也不回來。”
柳敏靜靜看她看了很久，而她也微笑著和柳敏對視。柳敏覺得她身上有種特殊的能力，明明自己恨毒了她，想了種種折磨她的法子，可見到她，和她處了一會兒，那股子恨意竟消減了很多。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柳大姐，我希望你可以幫助我順利離開老董。我在他心裡的分量無足輕重，天底下年輕貌美的女人數不勝數。但阿咺，是他的獨子，他必定不肯放棄。阿咺是我的全部，我絕不能離開他。”
“田小姐怕是高估了我的能力。老董若真的在乎我，還會在外頭胡搞亂搞嗎？”
“您謙虛了。打個不恰當的比方，他要是個孫猴子，您就是如來佛，再怎麼蹦噠，您的五指山壓來下，他也只有乖乖聽命的份兒。明人不說暗話，您也不願意阿咺留在這裡，將來他可是和您女兒爭奪家庭龐大財產的最大競爭者。所以，您一定願意幫我。”
“你……確定離開便不再回來了嗎？苦日子可不是你這種嬌滴滴的女人受得住的。”
“我不敢保證一定守得住苦日子，但您放心，好馬還知道不吃回頭草呢。我就是再想傍個有錢人，也找個離異喪偶的……”
尾聲
1
五年後。D城某鎮。
晌午時分，出來買煎餅果子的人少了，田雨喬便熄了灶火，把調味的甜醬、辣醬和辣椒油都封好了，把増味的蔥花、香菜、青菜和衛龍辣條還有薄脆、油條都收拾乾淨。
今天的生意不錯，她磨了紫米、黑米、糯米、薏仁燕麥、紅棗黑芝麻，一樣各一盆，幾乎都見底了。黃豆、紅豆、紅棗、黑豆的豆漿也賣了幾十大杯。
她的雜糧煎餅攤在這條街巷很有名氣，很多人都特意繞路過來吃她家的煎餅，喝她家的豆漿。因為她長得美，人又親和，大家都很喜歡她，給她叫“煎餅西施”。
還有人給她拍了照片傳到網上，給她點讚的人很多，大夥慕名而來，不僅為了那口煎餅，更為了一睹美人的風姿。
她轉了轉痠麻的手腕，活動一下僵硬的肩膀，長期地低頭站立，反覆地轉手腕攤煎餅，胳膊用力榨豆漿，她落下一身毛病，頸椎病、關節炎、腰肌勞損，晚上躺在床上，渾身哪裡都疼，翻來覆去很久才能入睡。
回到廉租房，她倒在破舊的沙發上，休憩片刻。她每天晚睡早起，為攤煎餅提前做準備，煮豆子、研磨粉、炸油條、調醬切菜，早晨和上午賣煎餅豆漿，下午到晚上九點到小區的洗浴中心給人按摩搓澡。
她也打過退堂鼓，畢竟起早貪黑、無休無止的高強度勞作，換成誰也覺得煎熬難過。是什麼支撐她走到現在呢？除了阿咺，還有那無時無刻觸手可及的明媚陽光。
2
坦蕩蕩地站在陽光下，像一個真正的人一樣盡情沐浴陽光，不用再偷偷摸摸、躲躲閃閃，不用像幽靈一樣四處躲藏，蜷縮於黑暗，讓她感到幸福，真正的幸福。
阿咺放學回來，帶著燦若晨光的笑容。他一進門，鞋子沒換就直撲到田雨喬懷裡，笑容神秘，透著掩飾不住的小得意、小自豪。
“進門先脫衣換鞋，把書包放回椅子上，沒規矩……”她拍拍他的腦袋，笑著嗔怪。
“您看這是啥……”阿咺像變魔術一樣從後面變出一張獎狀，上頭赫然寫著：田銘咺同學，在二零一九年第一學期，被評為三好學生，特發此證，以資鼓勵。
她看著兒子自信陽光、朝氣蓬勃的臉，他的心是明亮的，才會映著他的臉神采奕奕，她覺得一切的辛苦付出都是值得的。她不後悔當初的選擇。
阿咺又從書包裡拿出一包紙袋，裡頭有膏藥、緩釋噴霧、艾熱貼。“我也不知道哪個牌子的管用，我每樣都買了，治療關節炎、腰肌勞損、頸肩痛還有神經痛。我拿獎學金買的。”
她輕輕摟住兒子，含淚微笑。前面長路漫漫，艱難險阻數不勝數，底層生活的辛酸苦辣她還要一一品嚐，她不知道能堅持多遠。但只要阿咺陪伴在側，只要這間蝸居的廉租房裡充滿溫暖的陽光，她就有勇氣和力量一直走下去，走下去……（作品名：《陽光下》,作者：初蕾。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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