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女兒已經85歲,她曾出演007邦女郎,轟動整個好萊塢

1981年秋季的一天,中央戲劇學院一間教室裡坐滿了教師和學生。那時,國家一級演員杜源在表演系讀大三,他看見從外面“飄”進來一個女人,走上講臺——那是他第一次見女人穿牛仔褲,“很漂亮、很瀟灑”。

當時49歲的周采芹頂著捲髮,有張中國面孔,不會講普通話,旁邊站著翻譯。翻譯介紹說,倫敦動物園有一隻豹子和周采芹同名,臺下的男老師和男同學鬨堂大笑。

周采芹一直留著和那隻同名豹子的合影,照片攝於1965年,英國最大動物園——倫敦動物園裡,她作為當紅明星,戴著厚手套,懷抱剛出生不久的小豹子,園方把剛出生的中國豹命名為“採”(Tsai),取自周采芹的藝名采芹(Tsai Chin)。

多年後,2019年,周采芹個人紀錄片《上海的女兒》點映現場,導演陳苗拿出一隻毛絨玩具豹子,當做紀錄片的周邊產品。

“現在我已變成一隻豹子。”陳苗鏡頭裡,85歲的周采芹感慨。的確,她有豹子般尖利的眼神,而且她也從來沒有改變過自己的“個性斑點”。

火遍倫敦

名叫“採”的豹子出生時,周采芹是倫敦最火的亞裔明星。

作為第一代007系列電影中的亞裔女郎,周采芹在《007:雷霆谷》中扮演肖恩•康納利(Sean•Connery)的香港女友。而在宣揚“黃禍論”的“傅滿洲”系列電影中,周采芹曾演過五次傅滿洲的女兒,這是她最愧疚的事。

而讓她真正一炮而紅的,是一部名為《蘇絲黃的世界》的歌舞劇。1959年開始,這部劇從倫敦西區演到百老匯,周采芹的藝名“Tsai Chin”在倫敦西區威爾士劇院的燈箱廣告上閃爍了兩年。

《蘇絲黃的世界》改編自英國作家理查德·梅森1957年所寫的暢銷小說。故事發生在香港灣仔,講述發生在一位英國藝術家和中國女性蘇絲黃之間的戀愛故事。周采芹飾演的蘇絲黃身材小巧,睫毛黑密,身穿高開衩旗袍,在舞臺上熱情、迷人。


上海的女兒已經85歲,她曾出演007邦女郎,轟動整個好萊塢



“蘇絲黃”這一代名詞迅速融入時尚潮流。1959年的聖誕節,旗袍成為倫敦最流行的晚裝。英國女孩紛紛用黑筆把眼睛畫成東方式的杏仁眼,把頭髮染黑,穿上改良版的高開衩旗袍。到香港旅遊的西方遊客還要專門到灣仔尋找蘇絲黃的真面目。

不過英國《每日郵報》打出標題:“我們被蘇絲黃腐化了嗎”,代表評論界的態度——這部劇是垃圾。對於自己當年掀起的浪潮,周采芹早已看得透徹,她在自傳裡直言:“(《蘇絲黃的世界》是)那個時代最後一部專為迎合西方人口味的所謂‘異國情調’的作品。”

儘管廣受詬病,這部作品仍改變了周采芹的演藝生涯。她全情投入的表演還是被另眼相看。當時,尚未停刊的《每日速寫報》寫她是個“身高一米五的炸彈”,她自己最喜歡的評論是:“很直接,沒有多愁善感,而且明快活潑”。

十年前,1949年,17歲的上海女孩周采芹被父母送到英國,作為第一個華裔學生就讀英國皇家戲劇學院。畢業時,從同學到老師,沒人看好她的演藝前途。當時,倫敦舞臺上,沒有一張華人面孔被人記住。

畢業後,周采芹做過模特、廣播劇演員,在電影裡跑過龍套,甚至自己縫紉燈罩賣錢。沒工作時,她給製作人寫了上百封自薦信,沒有一封得到回覆。

1959年的一個週末,周采芹突然接到來自倫敦劇院製作人唐納德·阿爾伯利的面試邀約。百老匯的熱門劇——《蘇絲黃的世界》急缺一名中國女演員。周采芹試讀了幾行劇本就拿到合約。原來,該劇原主角臨時毀約,唐納德必須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找到替補,否則將失去版權。

“意志的較量”

隨著《蘇絲黃的世界》的票房大賣,周采芹漸漸走進歐美大眾文化,成為中國符號。

一次雞尾酒會上,一個女人指著周采芹對丈夫說:“她是一個多可愛的小中國娃娃!我真想把她帶回家,放在壁爐臺上!”後來,周采芹在自傳裡回應道:“哼!在中國娃娃的軀殼裡是個大人,掙扎著要出來,卻沒人能看得見她,沒人搭理她。久而久之,苦惱的聲音由小漸大,變成了無聲的呼號。”

但作為商業明星,周采芹的聲音是甜美的。通過翻唱中國1920年代流行金曲《第二春》,“中國娃娃”又一次大火。趁著熱度,周采芹請人編了一套歌舞節目,在夜總會或高檔餐廳巡演五年。


上海的女兒已經85歲,她曾出演007邦女郎,轟動整個好萊塢



在餐廳或夜總會唱歌,被周采芹視作“走在尊嚴的刀刃上”。為了受到尊重,她故意緩慢走上臺,有人說話,就站住不動,直到餐廳裡的人放下餐具、停止聊天。服務生上菜也不被她允許。周采芹說,這是“意志的較量”。一次,周采芹唱了幾句,臺下一個女人開始與丈夫談論自己的西班牙假期。周采芹朝樂隊給了個手勢,暫停演唱,對臺下的女人說:“我現在忘詞了,你能不能停下來?”女人驚呆了,嘴張成O型。

演出結束後,按周采芹的規矩,自己不與任何觀眾接觸。但女人的丈夫等在化妝間門外,禮貌地說:“我可以進來嗎?”他對周采芹說:“我只是想祝賀你,結婚以後,我妻子一直絮絮叨叨,從沒停過,而你終於讓她閉嘴了。”

講到“閉嘴”二字,周采芹對著紀錄片的鏡頭,忍不住爆笑。

“周老師,早上好!”

在倫敦,60年代的反叛與浪漫最終以70年代的經濟危機告結。周采芹對理財一無所知,名下的四套房產全部被銀行收走。而此時,遠在上海的父母——京劇大師周信芳及其夫人裘麗琳在“文革”中已失聯八年,周采芹懷疑母親已經去世,但內心不肯接受。

一次自殺未遂後,周采芹被朋友送進精神科。出院後,她離開倫敦,到美國投奔親屬,做過餐廳服務員、打字員和圖書管理員。在美國,沒人知道她的藝名,她擁有的只是一張普通亞洲女人面孔。

為工作奔波時,在波士頓的地鐵站,周采芹思考過一個嚴肅問題。她想,要不要像安娜•卡列尼娜一樣把自己扔向鐵軌?旋即,另一個形象出現在她腦海——身材瘦小、白髮蒼蒼的居里夫人在雷鳴般的掌聲中上臺領獎。周采芹選擇了後者,因為她喜愛掌聲。此後,只要一覺得自己軟弱,周采芹就去“扮演”居里夫人。

雨雪交加的日子,為了找工作,周采芹把貂皮大衣收起來,花3美元買了件五十年代的舊大衣、1.5美元買了雙塑料靴子。“蘇絲黃”從她的簡歷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編造出的律師事務所接待員。

正是在這樣的生活裡,周采芹開始接觸波蘭戲劇家格羅托夫斯基提出的“貧困戲劇”,在實驗劇院裡連演三年。這份經歷讓她得以重新進大學攻讀戲劇碩士、研究表演。

1981年,改革已起,開放正行,國內的大家急切地想知道國外戲劇動態,中央戲劇學院邀請周采芹駐校教表演,為期五個月。

她的到來是件大事,第一堂課,周采芹剛走進教室,表演系的三十一個學生一同站起來,像軍隊檢閱般,齊聲道:“周老師,早上好!”

周采芹把靴子一脫,坐在特別要求準備的地毯上,讓學生照做。這是一堂公開課,教室另一邊坐滿了全國各地的戲劇教師和導演。周采芹告訴學生,就當那些人不存在,教室這一邊的氛圍漸漸輕鬆下來。

大三的杜源是三十一個學生裡最不自信的那個。他說,自己當年連魯迅是誰都不知道,整日焦躁不安。周采芹在頭兩個月讓他們做遊戲,學著放鬆身體。杜源至今記得周采芹的一句話:“一個演員如果放鬆了,就打開了想象的閘門”。

破除對亞裔演員的定型

周采芹再次成為明星,已是30年後。

1993年,好萊塢第一部全亞裔主演的電影《喜福會》引起轟動。影片開場,60歲的周采芹燙著波浪捲髮,身穿黑底黃花墊肩毛衣,坐在麻將桌前拉家常。

林多阿姨這一角色讓周采芹本能地喜歡:她精明好強而命運坎坷。

年少時,林多為了逃離童養媳的身份,從中國漂洋過海紮根美國。但成了母親後,林多又用強勢的中式家長的權威來教育女兒,直到電影后期女兒的突然爆發,才迎來互相的理解和珍視。

吳珊卓記得自己22歲在電影院看《喜福會》時,淚流滿面。對她所屬的亞裔美國人群體來說,林多阿姨的出場,意味著亞裔母親形象第一次登上好萊塢大銀幕。

此後,60歲的周采芹以亞裔母親的形象打開了好萊塢的大門。《實習醫生格蕾第二季》中,她飾演吳珊卓的媽媽,犀利吐槽女兒男友顏值不夠;《藝伎回憶錄》裡,她是藝伎所當家老闆,手下管著鞏俐、章子怡和楊紫瓊扮演的年輕藝伎;《驚天魔盜團2》裡,她是周杰倫的奶奶。

周采芹在自傳裡總結了戲路的轉變:“我似乎在影視界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位置,即扮演性格堅強的成熟角色,這遠遠不同於過去那種亞洲人的定型角色。”


上海的女兒已經85歲,她曾出演007邦女郎,轟動整個好萊塢


晚年的重頭戲

無論在周采芹紀錄片導演陳苗鏡頭前,還是觀眾注目下,周采芹都喜歡做一個動作:踢腿。

2018年《喜福會》25週年活動,85歲的周采芹用英文一字一頓地說——彷彿講臺詞,“I am happy I’m still alive!(我很高興我居然還活著)”頓了幾秒,她用手把右腿扳起來、朝右上方像練功一樣踢了出去。

周采芹從來不為年齡發愁,也不會擺出老態龍鍾的樣子。

2012年到2014年,周采芹在新版紅樓夢劇組拍戲。她的晚餐標配是一塊牛排、一杯紅酒和一根香蕉。如果劇組找不到好牛排,周采芹就自己開車去吃。周采芹解釋說,只有這樣才有勁兒,才有荷爾蒙,這是表演的源頭。


上海的女兒已經85歲,她曾出演007邦女郎,轟動整個好萊塢



出演賈母已經讓周采芹很“有勁兒”不已,製片人李小婉記得給周采芹打電話時,對方連喊幾聲“what”,接著說:“朱迪·丹奇(好萊塢另一位晚年女演員)聽到不是要氣死了!”

周采芹是導演李少紅的唯一人選。李小婉告訴中國新聞週刊,沒有人氣場比周采芹更適合。

周采芹確實像個豹子,身材嬌小,目標明確,出招準而且快,表達態度時直接,從不拖泥帶水。

此前,她的英文版自傳剛一面世,著名演員陳沖就買來拜讀,想翻拍成電影。但在寫劇本時,她找不到任何可以改編成愛情橋段的敘述,她向中國新聞週刊解釋,那整本書裡沒有一場偉大的愛情,在涉及個人感情時,筆鋒也收斂得很剋制。

對此,周采芹不置可否,對陳沖說:“的確沒有你要的那個偉大的戀情,我總不能瞎編吧?”

而在拍攝《上海的女兒》時,導演陳苗曾被周采芹當頭棒喝。

當時,陳苗作為周采芹自傳體紀錄片的導演,帶著團隊到周采芹紐約家中補拍幾段旁白。說好兩小時,但時間到了後,陳苗還在不斷提問。周采芹沒有暫停,也不說自己累了,對著鏡頭連講六小時。

六小時後,晚上11點,拍攝團隊才意識到已經很晚了,趕緊收工。這時,81歲的周采芹把目光從鏡頭前移開,滿臉怒色,開始發火。

第二天一早,陳苗買了酒帶著兩個朋友來到周采芹門前,想要賠禮道歉。她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當時知道周采芹就在門裡,但無論怎麼敲門都不給開,打電話,也無人接聽。陳苗擔心,老太太別給氣壞了,只得去找物業保安給周采芹家打電話。

門終於開了,周采芹站在門口,一臉兇相。兩個朋友見勢馬上藉口溜走了。終於,周采芹把陳苗痛罵一頓,陳苗被罵哭了,但覺得“罵得沒毛病”。罵完,二人和好如初。

紀錄片裡有一個鏡頭,周采芹取出一摞剪報放在桌上,收集剪報的習慣始於19歲——開始做演員的年紀。陳苗的鏡頭對準泛黃的新聞標題,“當人們去詆譭演員時,會說她老了,剩下的就只有剪報了。”周采芹話鋒一轉,噗嗤一笑:“沒錯。但我至少還有剪報,你們有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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