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書法不行,更不配給黃帝陵題字?這個說法該如何公正評判?

自1980年代以後,貶斥郭沫若,便成為輿論界的一個時髦。因人及言,連帶著他的文章、學問乃至書法上的成就,都被肆意追罵痛詬。時論可謂刀劍風霜,句句催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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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1892一1978,出生於四川樂山市沙灣鎮

可我不怕觸犯眾怒,我從來都認為,批評可以,可裡面太多責罵是誅心、是信謠、是脫離語境的索垢求疵,未免厚誣。而郭氏的書法,自是一代大手筆,放在整個20世紀,躋身前十,當之無愧,更不應該被“株連”全盤都否定。

當年的陝西“黃帝陵”三字,由他題寫,是事得其人、人適其事、事盡其功、人盡其才的優選。單論水準,他的筆墨,點畫如鐵,渾厚沉雄,其逸躅遺徽,是足與“第一勝絕之境”的黃帝陵,相得益彰的。

的確,我也承認,郭鼎堂其人,論為人操守,是頗有可訾議之處的。尤其是在定鼎新革後槍林刀樹的迷亂年代,他雖譽望攸隆,可要說啥“黃花晚節”,確實多少有點欠缺。 總體上,他前半生乃疏狂浪子,後半生是怯懦詞臣,不是什麼勇士,更說不上啥烈士,難為後人所推戴與崇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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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題寫的黃帝陵

而中國文化傳統,向來是“春秋責備賢者”,褒貶與奪,更有“由書及人”的品鑑觀。以這個標尺去核論他,說幾句不滿,對他的“黃帝陵”題字有些嘟囔,並藉此推尊知識人的良知與氣節,也確實是有正當性的。


可是,我還需指出的是,一切批評得有底線,得實事求是,得回到語境中去。不能拿出一套純道德主義高標,去搬運所謂的“黑歷史”。

具體來說,因郭沫若其人的未能盡善盡美,就一概抹殺他的所有,是不應該的。這不是道德理想主義,而是歷史盲視的誤區。比如,評判他的書法,那些什麼給康某提鞋都不配的謠言,就是莫名其妙的瞎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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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傳甚廣的這幅“魯赤水”便箋,早被證實是偽造

實事求是地講,郭氏天縱奇才,學問也好,著述也罷,確實都是大家級的——這是他的論敵胡適、傅斯年都不敢否認的。即便是業餘偶為的書法,人稱“郭體”,也足以佇立於藝林翰苑中稱一方重鎮。前幾年的保利書畫秋拍,他手書的《沁園春·雪》一紙,依然以977.5萬元的天價成交,也說明到了他的字,不是忝竊一時虛名,高端識貨者最懂得其中的價值。

本來,我們之所以要重新審視、評價郭氏其人,本意就是為了反思極左而起的,可是這樣一種一否到底的極端思維,委實還是在悲觀地顯示,那麼多年過去了,極左意識照舊陰魂不散地,掌控著大家的腦子與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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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書法.題魯迅詩聯

我想起一則軼聞:北宋之際,鉅奸蔡京為人很不堪,可書法卓越,這一點連他的生死政敵,都心悅誠服。狂傲清流如蘇軾、米芾諸人,都曾坦然承認自己不如他。有一次,蔡京半真半假詢問米芾,國之書法以誰最好?米芾如實回覆說,自唐柳公權後,第一要歸你,其次算我米芾。

米癲是何等自負的人物,也並不見得待見蔡京,可是面對真正絕妙的藝術品,即便它是出自奸孽之手,他依然會有就事論事表彰。當時,藝壇紛傳所謂“蘇黃米蔡”,此蔡原就指蔡京。責備其人,同時不隱沒其能其才,這是古人的誠厚與忠恕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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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京題額的《大聖觀作之碑》

而且,更為重要的是,郭沫若其人,倘不人云亦云,細究起來,也沒有自媒體流量文數落的那麼不堪。即便你不喜他的人品,可是有一說一,不搞眾惡集之式的株連,坦率承認他書藝的卓越,難道真有這麼困難嗎?


現存郭氏的書法集冊,以我陋見,可能當以廣東教育社1996年出版的那套《二十世紀書法經典.郭沫若卷》最顯全面,也最適合作為窺測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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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郭沫若50壽辰,手扶文藝界同仁贈送的如椽巨筆,偕幼子漢英在重慶

陝西橋山“黃帝陵”三字碑題,也被收錄在這裡。而綜觀本冊郭鼎堂墨跡,我自個的結論:郭鼎堂的書法,既能深承前人,又能不泥舊法,是古學今貌、南帖北碑,溶成一家,是氣貫筆滲、形神兼備,淋漓大氣,被譽為“郭體”,是實至名歸。同為文學大家,魯迅的字,也一直為世稱美,可內行人看,定能看出不小差距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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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草

書法,是民元以前中國讀書人的基本素養。從郭夫人於立群的回憶文字看,郭是自幼就勤習書法的。他四川樂山老家,本是販賣過鴉片的有錢人家,小時延請的塾師名叫沈煥章,是當地書法名宿,對他要求極嚴格,是以各體書帖都費了大量臨習功夫。加之蜀人向來崇拜鄉親蘇東坡,學蘇字的特多,郭的大哥就寫得一手好蘇字,淵源所自,他很自然也是從這起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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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題故宮博物館

還有,從其流傳的一些墨跡,比如早年的《金文叢考》題頁(1932年)、甚至晚至1965年的《蘭亭序》臨本加以臆測,他年輕時代對於二王書風定是花了極多精力的,而於顏體又當耗功最巨。還有上述他蜀中前輩蘇軾的行書,他必然也參學良多。

所以,郭體字那種卓立寬博的韻味、振翮搏雲之筆法,很明顯可以看到,二王、顏體、蘇字,是他的童子功與書風底色。即我們所爭議的“黃帝陵”三字,我以為,那線條的敦厚朴茂,那結構的立體寬博,那筆力的爽勁灑脫,那寵萬端於石上的“文氣”,都是顯而易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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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見的楷書作品

尤其可以看出由二王父子、顏魯公與東坡居士混雜而來,又能崛出自我的精神氣質。郭字有古、能新、大氣、不俗!


中年以後,郭鼎堂由浪漫文人而粹然學者,全副身心用功在史學、甲骨及金文等實學上,窮源溯流,斂華就實,書法上的增上緣也當是極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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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郭沫若與其創辦的《救亡日報》——深入古學,同時最著力於提筆救亡的時期

我們可以看到,他此際信筆揮毫的一些書信、筆墨,在體勢、行款、結構、布白、韻趣及氣勢等諸層面,都有了顯在的金石格調,既極蒼莽渾厚,又能爽勁流麗,已颯然大家證境。前年,我本人過成都杜甫草堂,遊覽中看他留下的那副著名對聯,據落款為1953年61歲所書,曾駐足觀察良久。當時就很明晰地感受到,郭鼎堂書法,在洗盡鉛華的中年之後,幾乎已是得心應手狀態了。特別是用筆的逆入平出、回鋒轉向之法,平易與險絕的運轉變通之術,真有一股人書俱老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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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書

可以說,解放後也即他屆在中年以後的時光,是他書藝的最成熟期,也是他終於在文名之外,連閒情偶寄的書法都足以自立稱家的階段。1956年,郭鼎堂62歲,漸入晚景。那年,陝西“黃帝陵”再次得到大規模的修繕,蔣中正原題碑被推倒。時黃陵縣主管部門上呈報告,懇望換置毛先生的墨寶以為光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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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帝陵原碑

毛先生不知何意,接此呈報,雖洋洋灑灑親自寫了祭文,可是對於題寫“黃帝陵”三大字的這樁重任,卻卑己自牧,不敢落墨,讓賢點名“郭老”。其實,不僅毛先生,當時文化界幾乎有共識,都認為此碑非郭莫屬,中華民族始祖的博大氣魄,與人文風範,唯借郭之筆,透過線條,使之真龍隱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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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所題“中國銀行”四字

於是,時至今日,我們還是看到郭鼎堂那灑脫豪闊、力透石塊的大字榜書,雄邁地挺屹在蒼松古道邊。慣看風雨,沉默無言,是非任人評說。


再扯的遠些,要我說,當日毛先生此舉,固有禮賢重文的用意,可是他的眼光在那,書法專業素養在那,考慮一定是慎重的,並且是瞧對了的。

實際上,不怕再一次開罪諸位,不止是“黃帝陵”題碑,包括“故宮博物院”題匾、“中國銀行”題額、中華書局那套“二十四史”的題封,我都時常感慨,這些恰如其分的大手筆,在當時,真的很難找到比郭鼎堂更合適的人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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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抑沉痛的晚年郭沫若

總之呢,郭鼎堂的人品,並沒有眾口所賤的那般糟糕;其字,是真的大家手筆。我不是有意與各位唱反調、立異為高,我真就是這麼想的。請您原諒我的誠實,只批判我的無知,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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