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是,真的很喜欢过余华的

我第一次读到余华,是《十八岁出门远行》。那短篇当时令我惊叹:句式浑成,故事讲述得极耐心,读着读着,森森然阴影林立——这种感觉很奇怪,我当时想到自己看过的某部动画片,有一只庞大的怪兽在慢慢吞噬树叶,同时目光灼然地注视着你。

那个小说里关于关于司机的叙述,让我想到了卡夫卡:描写未知态势与陌生人物,描绘乖谬和残忍。小说的前半部分缓慢精确,后半段则在荒诞和绝望中发散,结尾的回溯意象是神来之笔,带着一种精致的反讽:“于是我欢快地冲出了家门,像一匹兴高采烈的马一样欢快地奔跑了起来”。

在周围死气沉沉的时刻,他用了这个句子,使小说忽然活了起来。

《现实一种》,兼有《十八岁》的灵动与《活着》的“苦熬”气质——这里的苦熬,特指福克纳式的苦熬——结果就是不动声色的阴郁。

比《十八岁》那斩截的荒诞,《现实一种》给我的感觉更加潮湿,绵延不绝。恐怖来自于安静与细致。

末尾分割那段,几乎带有欣赏意味地,做着残忍的叙述。

我从那段获得的感受是:余华应该非常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正面硬写”。

一句题外话:和朋友开过一句玩笑:《现实一种》最后一群医生分割时,如果这段由马尔克斯来写,他九成九会用死者的第一人称叙述自己被完全解剖的感受。

他的几个长篇,《细雨中呼喊》是一个极端:虔诚的、凶顽的内心叙述,血肉挣扎,呼喊不止。最激情,最锋锐。当然,字句间多少有翻译腔,比如著名的句子:

“1965年的时候,一个孩子开始了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我回想起了那个细雨飘扬的夜晚,当时我已经睡了,我是那么的小巧,就像玩具似的被放在床上。屋檐滴水所显示的,是寂静的存在,我的逐渐入睡,是对雨中水滴的逐渐遗忘。”

喜欢那劲头的人格外喜欢,不喜欢的人,大概会觉得劲儿劲儿的吧?

《活着》,开头使我惊讶,那句子简直有诗歌般的节奏。

但进入福贵视角后,故事变稳了。毕竟这个小说,从一个普通的角度用看似无表情的口吻叙述一整段历史,让叙述者参与到了故事之中,所以,福贵必须是个沉静讲故事的人。

但是,故事过了一半之后,情节朝一个不可阻挡的方向奔驰而去。我估计,读到故事的后半部分,大多数读者已经猜到了(如果您还没读过,请到此为止,后面剧透):

对,所有人都得死。

以一个旁观者和平民角度而目睹时代的变化,这并不新奇。《活着》的妙处是,叙述者本身的沉静,与他叙述的故事那尖锐的悲剧效果,对比带出了巨大的冲击力。

单纯从小说而言,我喜爱前半部分对小说的控制,但后半部分,隐身在幕后的作者出现了,并将故事不断推向一个我们可以猜到的结局。这是好是坏,我并不是很清楚。用福楼拜的标准,后半部有“作者干预的痕迹”。不喜欢的人,会觉得是为惨而惨。

《许三观卖血记》比起《活着》来,句子更短,整体节奏更为轻盈。与《活着》一样,平淡沉静的口吻控制着触目惊心的故事,将我们觉得不可思议的生活,用极静的方式叙述出来。

但,许三观、许玉兰在思维逻辑和行为上,比福贵、凤霞、万二喜们更为简单。

这种简单,使作者操纵他们的难度相应减小。许多心理描写,直接被对白所代替了。

论技巧运用,《许三观》比《活着》要娴熟。但把一个主角多少漫画化之后,我感觉到某种缺失。

《许》应当是余华小说里我读的最多的一篇,因为它讲故事的技巧运用如此娴熟,故事又如此精彩,确实值得读下去。但这样的举重若轻,到了后来,却像《活着》电影版里出现的皮影戏一样,太轻盈了。

这诚然是一个好的故事,好的小说,一群塑造出色的小说形象,更轻盈,更好看,更有黑色幽默。

但……比起《细雨》那有些笨拙的澎湃情绪,《许三观》显得有些……怎么说呢?取巧。

就是说,没有那种“正面硬写”的劲头了。

在《细雨中呼喊》里,余华扑了下去,掏心掏肺。在《活着》里,他温情脉脉的回忆,但到最后忍不住上了前台。在《许三观卖血记》里,他跳了出去,安排一群角色用行动和语言来讲故事。

《兄弟》,我一直觉得,那是他野心最大的一部小说。里头可以读出马尔克斯式的野心,刘镇就是余华的马贡多,是社会变化的缩影。刘镇变迁中,宋家父子作为殉道者,被巨大洪流吞噬的悲哀,是马尔克斯最初的小说一直想写的,《枯枝败叶》一直谈论的;李光头代表的、狂欢的浮躁人心与外来工业品的冲击,则有《百年孤独》中段的味道。

怎么说呢?

以宋家父子为主调的叙述方式,是有点《细雨中呼喊》和《活着》的;他们的死亡都是抒情的;李光头视角的笔调则有些《许三观》,整体是戏谑狂欢的。

但因为下册试图描述一个时代的变迁,又恰是以李光头为主角,所以到得后来,文本节奏奔逸到近乎口语了。

比如下面这段:

“苏妈说完急着要回家去取存折,再去银行取钱出来。李光头说来不及了,他马上要上车了,他先把苏妈的十五份记在心里的账上。苏妈不放心,她担心李光头从上海拉来了大生意以后,就不认苏妈的十五份了。”

的确是返璞归真近乎口语,但整本下册事关李光头的部分都这么写,多少有些……轻了。

《细雨中呼喊》,真诚到尖锐;《兄弟》后半部,轻逸到流散。这两个在我看来,都走了一个极端。

中间《活着》与《许三观卖血记》整体都够结实,虽然作为读者,总觉得似乎哪里可以再扭一点点,就好了。

这大概就是余华的小说:因为精确,因为纯熟,总让人觉得,像在面对精确的机械,但哪里的劲头总是不大对。所以四部读下来,会觉得,哪里再拧一点点,就舒服了。

现在想来,张艺谋的电影版《活着》,众所周知,只拍了小说版《活着》的大半,结尾比原著还要温柔些:还留了点希望。

但那恰好是余华写得最流畅结实的部分。

在这个片段的截取上,真是好眼光。

临了,一点私心,聊聊最喜欢的一个。

世上有些小说,很好,但想再读时,会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有些小说却顺滑流畅,可以一再读。

比如余华的短篇《朋友》。

那篇的某些叙述方法,很有海明威的感觉。但轻松、幽默又温柔。就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在见识了余华那么多刀劈斧凿的精巧与狠辣之后,读到那篇,会让人吁一口气:

嗨,他也有这么柔和的时候啊……

(明天又要颁奖了,翻笔记时,翻到以前写的一篇旧文。

当然不是说他得奖机会多大,只是纪念下,以前是真的挺喜欢过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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