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輩們的一本賬(現代故事)

文、徐樹建

放暑假了,長途跋涉後我終於回到了家鄉,一下車就看到前來接我的父親。一學期不見,父親好像又黑瘦了些,臉上皺紋又多了些,頭髮更是花白了不少。在張嘴說話時,我發現他的一顆門牙不見了,這使得父親的嘴看上去有些癟。我心頭一陣發酸,什麼時候我才能掙錢讓父親歇歇呢?

父親非要把所有包裹全扛在他的肩上,然後領著我興沖沖地大步往家走。一路上不時有人跟他打招呼,父親總是滿臉放光地大聲回應人家,我知道那是因為站在他身邊的兒子不僅個子高大惹人喜愛,而且是個令他驕傲的大學生。

天氣熱得很,我和父親正揮汗如雨地往家趕,天色忽然暗了下來,隨即烏雲密佈雷聲隆隆,轉眼間大雨從天而降。父親一邊忙領著我躲雨,一邊快活地說道:“太好了,太及時了,莊稼正要場雨哩,我們走路也涼快了。”

半小時後雨終於停了,我和父親再次踏上歸途。從鎮子到我家有七八里路,其間得經過一片樹林,當我們正在樹林中的小徑穿行的時候,走在前面的父親忽然驚叫一聲。我快步上前一看,原來路旁的草叢中有一個農村人常用的黑色人造革包,此時四下空無一人。父親上前小心打開包,我和父親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包裡竟整齊地放著一疊錢。仔細一數,整整三千塊。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偷眼看看父親,卻見父親在一根樹樁上坐下,然後掏出煙,點上一支,美美地抽了起來。這時,父親沒忘了問我一句:“你抽嗎?”

父輩們的一本賬(現代故事)

我連忙搖頭。父親一臉欣慰地點點頭,說:“這個好,人家說兒子抽菸是受父親的影響,要是你抽了,我就有愧了。你一定不能抽菸,費錢不談,還傷身體。”

父親的煙味很好聞,既熟悉又親切,雨後的樹林空氣新鮮鳥兒鳴叫,讓人心生感動。眼看著父親半支菸沒了,我說:“爸,咱趕路吧。”

父親卻搖搖頭,說:“再等一會兒,要知道丟錢的人心裡不知道有多著急哩。”我的臉皮燙了,說實話,剛才一瞬間,我曾有過別的想法。

一支菸抽完了,沒有人來找,父親站起身說:“明天把錢交到派出所就行了,現在回家,不等了。”於是我和父親再次上路,這回在我的堅持下,包裹轉移到了我的肩上。正有說有笑地走著,眼前出現一條小溪,要知道這條小溪曾經記錄著我多少童年的笑聲,我一下子衝動起來,說:“爸,我想喝口水。”

爸笑呵呵地說:“我也正想喝兩口哩。”於是爺兒倆俯下身大口大口地喝起來,又用手舀水洗臉洗脖子……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響起一陣驚天動地的聲音,像是有無數老牛在怒吼一樣,震得大地都顫抖了!還沒等我回過神,父親大喊一聲:“快跑,上游放閘了!”父親說著一把拽住我的手,他的手太有勁了,拉得我跌跌撞撞的。等到了高處,安全了轉身一看,天啦,一股巨大的黃色濁流如萬馬奔騰一樣直撲過來,眨眼間原本窄窄的河床擴大了數倍。父親狠狠地說聲:“奶奶的,每次放閘都不事先通知,去年淹死一個老太太他們都忘了!”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雨後上游水庫蓄水太多,所以得放閘……就在這時父親瞪大眼一臉驚恐地問道:“包呢?”

這一聲如同在我頭頂炸響了一個驚雷,包沒了,剛才只顧逃命竟忘了拿包!

我和父親連忙跑回去,可是連包的影子也沒有,又沿著溪流往下游找,我們希望那隻裝錢的包被衝到岸上,或者被樹枝掛住、被石頭擋住,可是一直找到下午,什麼也沒找到。

父親說:“如果丟的是咱家包裹,倒是小事,裡面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人家的包內有那麼多錢哩。”

我不以為然地說:“反正那錢也不是我們的,再說也不是我們故意弄丟的……”

我下面的話被父親嚴厲的目光嚇沒了。

當我們垂頭喪氣回到家的時候,屋內早已擠滿了人,是親友、鄰居,還有我以前的一些同學,大家知道我回來,早就在家裡等著我了。一見我和父親到家,大夥忙笑著迎上來。我早把丟包的事丟在了腦後,跟大夥寒暄起來,父親忙著散煙,老媽則忙著倒茶,個個臉上掛滿了笑。

正熱鬧得不行,有個鄰居不經意地開腔了:“你們聽說沒聽說,張老根丟了好多錢!”

張老根我是知道的,他跟父親差不多年紀,是個三榔頭打不出悶屁的老實人。

聽了這話我一驚,偷眼望父親,父親更是一臉的驚慌,這時大夥紛紛點頭,一臉同情地說:“聽說了,他家真倒黴。”

在大家七嘴八舌的描述中,我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老根老孃病了,今天上午他到鎮上姐姐家借了三千塊錢,順便吃了頓飯。壞就壞在這飯上,老根愛喝酒,他姐姐不好不給他喝,加上老根酒量也大,所以就讓他喝了一點。本來酒下肚倒也沒多大事,誰知在老根回來的路上下了場大雨,老根就奔跑起來,奔到家後酒勁兒湧上來倒頭就睡,一覺醒來才發現錢不見了,一定是在奔跑的路上弄丟了。末了大夥嘆息著說:“酒後誤事啊!現在老根兩口子狠狠幹了一架後去找錢了,聽說老根那張老臉都給他老婆撓破了。”

我心驚膽戰,原來那錢是老根的!抬頭看父親,卻見父親一臉的痛苦,我大驚,我知道父親要幹什麼了,我害怕得渾身都顫抖起來!父親慢慢站起身,聲音沙啞但無比堅定地說:“你們誰有手機?趕快通知老根回來,不要找了,找不到的,因為那錢——被我弄丟了!”

當大夥散後,我簡直連聲音都抖了,說:“爸,你這麼一說想沒想到後果?萬一老根跟我們要錢怎麼辦?三千塊錢啊,可不是小數,夠我在學校幾個月的生活費哩。”

母親也是一臉的驚恐,可她沒有責怪父親,或許她太瞭解父親的脾氣了。

父親鐵青著臉,說:“本來錢就是我們丟的,我不能害人。”

本來今夜將是一個快樂的團圓之夜,我有一肚子話要跟父母講,可因為父親的固執,這一夜變得驚恐不安。

天色矇矇亮的時候有人敲門,我和父母一同起了床,很顯然我們全沒睡好覺,個個臉色疲倦眼圈發黑。提心吊膽地打開門一看,沒錯,門外站的正是老根和他老婆。

張老根佈滿皺紋的臉上果然有幾道紅槓槓,而他老婆更是眼泡浮腫得厲害,顯然哭了又哭。

在屋內,幾個人沉悶地坐下後,張老根望著地面先開口了:“他大哥,這個……那事我不怪你,我來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

張老根頭更低了,用手直扯頭髮,不吱聲,他老婆恨得用腳直踢他。父親埋頭抽著煙,說:“老根,你想說什麼就直說。”

張老根抬起頭,我驚訝地發現他的臉紅得像關公一樣,然後無比艱難地說:“我想跟你……借點錢。你知道的,我老孃病了,我實在借不到了,只有你有錢,你剛剛賣了豬……你放心,錢我一定會還的,很快就還。”

父親點點頭,朝我媽看了一眼,我媽眼圈一下子紅了,她二話不說轉身進了房,再出來時手上拿了一個厚厚的手帕包,哆嗦著打開,全是錢。我媽說:“賣豬的錢全在這兒,一共一千五百塊,你先拿去。”

張老根低頭不肯接,他老婆一臉難為情地接過了錢。

他們夫妻倆走後,我終於忍不住了,氣憤地說:“這明顯就是來要錢嘛,還說借?爸,實際上從法律角度講……”

父親一臉疲憊地揮揮手,說:“收起你那‘法律角度,我只知道弄丟了人家的錢就得賠,何況人家是救命錢。”

看得出爸也十分心疼,因為對我們這個家庭來說,三千塊錢絕對是個大數字,家裡就靠爸養豬種糧做瓦工掙錢,媽身體一直不好,我上學,孃兒倆全是花錢的主。

我們一家三口久久坐著,連吃早飯的勁兒都沒有,最終還是我強作歡顏,說:“爸、媽,錢是人掙的,沒了再掙唄,我想過了,我馬上就到鎮上,我有個同學的爸爸在鎮上開了個砂石場,我到他那兒打工去,爭取一個暑假把三千塊錢掙到手,這樣一來不就挽回損失了?”

媽聽了頭直搖,說:“你說的那砂石場我知道,活可重了,你從沒幹過,幹不了的。”

我大叫起來:“難道我這麼個大個子,就坐在家裡像個傻瓜一樣等吃等喝?”

爸開口了,聲音低沉無奈:“也好,鍛鍊鍛鍊也好,只是小心點,別傷了身子……”

爸轉過身大咳起來,媽捂著嘴,眼圈再一次紅了。

接下來這個暑假從未有過的難熬,天太熱了,砂石太重了,我不知流了多少汗,腳不知磕破了多少回,肩頭的皮更是破了一層又一層,以至於最後結了一層厚厚的繭。令我意外的是,張老根也在這打工,他總是幹最重的活,幹最長的時間,因為可以拿更多的錢,聽工友們說他還把大半輩子從不離嘴的酒和煙全戒了。可我一次也沒跟他說過話,有好幾次他跟我對面相遇時,他想說什麼,可我總是佯裝沒看到。

暑假就要結束了,我要回學校了,使我分外快樂的是,工資拿到手了,三千多塊。

我一路大聲唱著奔到家,掏出錢大聲說:“爸、媽,錢有了,我們這就還債去!”

爸媽高興壞了,一家三口快活得要飛起來,我這才體會到無債一身輕的滋味。媽說:“先等會兒,咱先包頓餃子再說,兒子回來一個暑假了,明天就要走了,還沒吃過一頓好的哩。”

爸抽著煙笑眯眯地同意了,於是我們一家三口剁餡的剁餡,和麵的和麵,正忙得其樂融融,有人敲門。

是張老根和他老婆,他們是要錢來了?

我心裡有點生氣,正要開口諷刺他兩句,老根先開口了:“大哥、嫂子、大侄子,包餃子呢?我們還錢來了。”

一言既出,我們一家三口全愣住了,還錢?還什麼錢?

老根嬸子掏出一疊錢,一臉難為情地遞過來,說:“上次跟你們借了一千五百塊錢給老孃看病,幸虧這錢,不然的話老人可就挨不過去了,現在老人身體好了,我們也掙著錢了。”

媽媽一臉的慌亂,揮舞著滿是面的手,不停地說:“這可怎麼說!這可怎麼說!”

還是爸鎮靜,他讓老根兩口子坐下,然後斬釘截鐵地說:“老根,你們兩口子賬算錯了,應該是我們還差你錢才是。不瞞你們說,我們也準備還你們錢哩,現在你們來了正好,省得我跑一趟了。”爸說著掏出錢。

老根兩口子像給烙鐵燙著一樣,蹦起身說:“這可不行,是我們借了你們錢的。再說那錢丟了也不怪你,又不是你故意的,是我喝多了酒……”

兩家人推讓起來,爭得臉紅脖子粗的,都說差對方錢。我傻傻地看著、聽著,我是學財會的,可我突然發現我竟算不清這筆賬!

我心頭髮燙,哽咽著說:“老根叔、嬸,先別爭——上餃子嘍!”

選自民間文學2015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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