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記》之臨終囑託

(37)此段記述頗有當下影視劇中的“臨終遺言”的,味道。夫婦二人的對話,讀之令人唏噓,感慨萬千。如果夫婦二人能夠果真過到如此情義,平生足矣!從格物致知的要求來講,世間萬事萬物的發展都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互為因果。之所以芸不久人世,於情於理也是可測的。大病初癒,遭此“侍童卷物逃逸”給芸痛擊,病勢陡增!

【僱騾急返,芸正形容慘變,咻咻涕泣。見餘歸,卒然曰:“君知昨午阿雙捲逃乎?倩人大索,今猶不得。失物事小,人系伊母臨行再三交託,今若逃歸,中有大江之阻,已覺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圖詐,將何奈之?且有何顏見我盟秭?”餘曰:“請勿急,卿濾過深矣。匿子圖詐,詐其富有也,我夫婦兩肩擔一口耳,況攜來半載,授衣分食,從未稍加撲責,鄰里鹹知。此實小奴喪良,乘危竊逃。華家盟姊贈一匪人,彼無顏見卿,卿何反謂無顏見彼耶?今當一面呈縣立案,以杜後患可也。”芸聞餘言,意似稍釋。然自此夢中囈語,時呼“阿雙逃矣”,或呼“憨何復我”,而病勢日以增矣。

餘欲延醫診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喪,悲痛過甚,繼為情感,後有忿激。而平素又多過濾,滿望努力做一好媳婦,而不能得,以至頭眩、怔忡諸症畢備,所謂病入膏肓,良醫束手,請勿為無益之費。憶妾唱隨二十三年,蒙君錯愛,百凡體恤,不以頑劣見棄,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遊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神仙幾世才能修到,我輩何人,敢奢望神仙耶?強而求之,致於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擾。總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因又嗚咽曰:“人生百年,終歸一死。今中道相離,忽焉長別,不能終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妻生子,此心實覺耿耿。”言已,淚落如豆。

餘勉強慰之曰:“卿病八年,懨懨欲絕者屢矣,今何忽作斷腸語耶?”芸曰:“連日夢我父母放舟來接,閉目即飄然上下,如行雲霧中,殆魂離而軀殼存乎?”餘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補劑,靜心調養,自能安痊。”芸又唏噓曰:“妾若稍有生機一線,斷不敢驚君聽聞。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無日矣。君之不得親心,流離顛沛,皆有妾故,妾死則親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牽掛。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亦早歸。如無力攜妾骸骨歸,不妨暫厝於此,待君將來可耳。願君另續德容兼備者,以奉雙親,撫我遺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腸宇裂,不覺慘然大慟。餘曰:“卿果中道相舍,斷無再續之理,況‘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耳。”

芸乃執餘手而更欲有言,僅斷續疊言“來世”二字,忽發喘,口噤,兩目瞪視,千呼萬喚,已不能言。痛淚兩行,涔涔溢流。繼而喘漸微,淚漸幹,一靈飄渺,竟而長逝。時嘉靖癸三月三十日也。當是時,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空,寸心欲碎。綿綿此恨,曷其有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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