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中國科幻電影“元年”


追尋中國科幻電影“元年”

科幻電影《動物出擊》劇照


4月30日,導演馮小寧的新片《動物出擊》公映,這是一部動物與人對話的科幻故事。公映前,豆瓣就有超過一萬條對這部電影的短評。馮小寧曾導演的《大氣層消失》、參與的《霹靂貝貝》,曾是一代人的記憶,那些“土味科幻”是中國獨特環境下孕育出的作品。

《流浪地球》火爆之後,張之路有點為自己感到惋惜。五年前,他的《霹靂貝貝2》被買去版權,至今仍未拍攝。“如果《霹靂貝貝2》拍了,那些看過《霹靂貝貝》的人的孩子,也差不多到他們當初那麼大了。”張之路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張之路的科幻小說曾經被拍成《霹靂貝貝》《瘋狂的兔子》等電影。它們成為很多80、90後的集體記憶。但2000年之後,張之路的科幻小說影視轉化之路完全停歇。

那些年,中國僅有的幾部如《超蛙戰士歷險記》《魔比斯環》等電影,雖被歸為科幻片,但更像是蹭“科幻”概念的動畫片。

而《流浪地球》的導演郭帆和李陽在幾年前一起執導的《李獻計歷險記》,算是為數不多口碑還勉強的科幻片,卻也只是小圈子知道。

在張之路看來,這背後的原因主要是在中國拍科幻片,既易賠錢,也難拿獎。出品方在考慮是否投資時,擔心高投入,又需與好萊塢正面交鋒,很可能收不回票房。而戛納等電影節更關注藝術片,很少頒獎給科幻片。

《霹靂貝貝2》被買去版權那會兒,正逢科幻IP多年未有的熱潮,這股熱潮的背後,是劉慈欣的《三體》獲得雨果獎。之後,劉慈欣的作品不斷傳出籌拍、跳票、定檔等消息,成為網友熱議的話題。

今年年初,《流浪地球》爆紅,雖然它與好萊塢近年上映的《降臨》《星際穿越》《火星救援》等科幻電影的水準依然有差距。但在中國本土硬科幻幾乎一片荒蕪的情況下,它引發了觀眾對中國本土科幻電影的空前關注。很多人甚至因該片的出現,稱2019年是“中國科幻元年”。

實際上,雖然近20年來中國科幻電影幾乎一片空白,但更早的時候,科幻片在中國其實有過漫長而曲折的歷史。

萌芽在“孤島”

中國科幻電影的起點,始於1939年人心惶惶的上海灘。當時,“孤島時期”的上海在不到4年內,先後成立了20家左右的電影公司,製作了近200部電影。其中,娛樂大亨張善琨的新華影業資本最雄厚,孤島內半數以上影片都是該公司出品。日後被稱為第一代電影導演代表人物的楊小仲,隸屬於該公司。

楊小仲在電影創作上,擅長討好觀眾,嘗試過幾乎所有的類型片。彼時,進口科幻片剛剛進入中國。1902年,被稱為“史上第一部科幻片”的法國電影《月球旅行記》誕生。楊小仲所處的1930年代,《荒唐戀愛》《化身博士》《科學怪人》《月球旅行記》等海外科幻片先後被引進上海。

雖然進口科幻片當時遭遇了民族主義情緒的抵制,但在電影界看來,公眾對於形式嶄新的科幻片有著不可遏制的熱情。這種背景下,1939年,楊小仲拍攝科幻喜劇片《六十年後上海灘》,一年之後,他又拍攝科幻恐怖片《化身人猿》,這兩部影片,成為中國科幻電影史的起點。

《六十年後上海灘》的靈感來源於清末上海名醫陸士諤的《新中國》。 這本1910年出版的科幻小說裡,主人公在夢中游覽了立憲成功四十年後的中國,見識了上海翻天覆地的鉅變。拍攝期間,新華影業幾乎調動所有力量。比如:為了打造片中的數十輛自動駕駛汽車,專門僱傭了一百多個工人。

該片中,韓、劉二人雖經濟拮据,但行為放縱,竟至被各自家人拘禁於閣樓,無聊中做起了黃粱美夢。在夢中,兩人完成了時空穿越來到了60年後的上海灘,見到許多新奇發明:五秒定型的理髮機、晶瑩璀璨的地下城、木質機器人、能監聽人內心聲音的心音機、能控制天氣的氣候晴雨機等。此外,影片中還有建築塌陷、廠房爆炸、大橋陷落等災難場面。

《六十年後上海灘》上映之後,票房很好。這與身處孤島上海的人們的內心狀態有關,時刻可能爆發戰爭,內心焦灼、惶恐,這種幻想未來的電影,給他們提供了逃避現實的出口。

締造中國首部科幻電影的新華影業老闆張善琨,在日本投降之後被國民政府以漢奸罪通緝,逃往香港。導演楊小仲和他老闆的選擇不同。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楊小仲仍在民營公司拍攝電影。1956年,他進入上海電影製片廠。長於拍攝娛樂片的他,難以適應時代鉅變,幾年後將興趣轉移至戲曲片和兒童片。

科幻的“魔幻現實”

1958年,田漢在一次文藝創作“大躍進”座談會上提出“今年要寫十部劇作”的“躍進規劃”。夏天,田漢去十三陵水庫勞動、採訪。用六天時間寫作了劇本《十三陵水庫暢想曲》。不久,該劇被稱為“話劇皇帝”的金山拍攝成電影,成為北影廠為建國九週年的獻禮片。

影片結構為三段式:前面控訴建國前連年水災的苦難日子,中間部分展現在黨的領導下,水庫成功修建,結尾暢想了20年之後的生活:那時人們可以隨意去月球旅行,種植的果樹能同時結蘋果、桃子、香蕉等七八種水果,下田勞動僅僅是為了鍛鍊身體。

多年後,電影學者孟犁野在《新中國電影藝術史》中寫到,《十三陵水庫暢想曲》創作中的浮誇風,同藝術創作所必須的“想象”與文藝史上浪漫主義的創作方法是兩碼事。該片對未來社會的種種“暢想”處理,恰好“歪打正著”,將其弄成了一部“科幻片”。

1950年代,受冷戰陰影影響,好萊塢正迎來科幻電影的第一輪繁榮期,《地球停轉之日》《蒼蠅》和講述核戰爭的《海濱》等影片相繼誕生。

而中國則在另一種方式上延續了另外意義上的“科幻”嘗試。

1963年,上海科學教育製片廠導演王敏生的《小太陽》拍攝完畢。這部影片講述了兩個小孩為了讓北方的春天提前到來,用可控核聚變的方式製造了一個人造小太陽,併發射至太空。此前,王敏生曾拍攝《人造衛星上了天》《飛向宇宙》等科教片。雖然科教不等同於科幻,但其中的技術積累卻有延續性。

《科影元老憶往錄》一書的作者陳墨,曾在10年前採訪過已經80多歲的王敏生。在長達7個小時的採訪中,陳墨多次追問,王敏生仍不願過多講拍攝《小太陽》的細節,只說這是一個“黨的任務”。講到小太陽的內容,王敏生抱怨影片並非全部由他拍攝,卻署了他的名。三年後“文革”來臨,王敏生被判刑12年。被判刑的原因之一,是《小太陽》中出現了兩個太陽。

四川考古學者童恩正在“文革”前曾發表過科幻和科普作品。“文革”中,他的住處幾經變動,書籍、舊稿大多被作為廢紙賣掉。70年代末,只有40多歲的他在一本練習本中找到了《珊瑚島上的死光》的手稿。這篇小說曾在“文革”前投給《少年文藝》,因與當時政治氣氛不符,發表前被撤下。1978年春,人民文學出版社向童恩正約稿,他修改後,將《珊瑚島上的死光》寄去。兩年之後,該小說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

小說獲獎之後,引起了編劇沈寂的注意。沈寂在上海電影製片廠工作。他向童恩正提出把這部小說改編成電影。那時,正是上海電影製片廠空前繁榮的時期,謝晉、湯曉丹等老導演相繼拍攝了《天雲山傳奇》《廖仲愷》《芙蓉鎮》等電影。年輕一代導演如楊延晉、吳貽弓、黃蜀芹、史蜀君、於本正等人也正在崛起。沈寂為了不節外生枝,劇本創作前,便向領導提出了拍攝要求。廠長徐桑楚經過考慮後,果斷拍板。

沈寂在劇本初稿的創作中,遇到一個問題:“死光”到底是什麼顏色?他請教有關的科學家,科學家的回答是“死光沒有顏色”。最終,他為了視覺呈現,用紅色的光來代替“死光”。

張鴻眉曾在費穆的電影《小城之春》中飾演戴秀,後轉做導演。她向廠裡要求執導《珊瑚島上的死光》。她將本子給導演謝晉看時,謝晉對她說:“哎呀!你膽子這麼大?”想了一下,又說:“也好!頭一部很困難,後面再拍就什麼也不怕了”。

此前,張鴻眉只看過一部科幻片,是作為“內參片”放映的美國導演喬治·盧卡斯拍攝於1971年的《未來世界》,裡面出現了機器人,才意識到,“原來這就是機器人”。後來,她在《珊瑚島上的死光》中也模仿製作了同樣的機器人。

這一年,喬治·盧卡斯已經拍攝了《星球大戰》,這部總投資1100萬美元在突尼斯取景的科幻電影總票房接近8億美元,讓出品方20世紀福克斯公司的股價翻了一倍。日後來看,該片正是好萊塢科幻片從B級製作升級為A級大製作的起點。

與之對比,中國科幻電影仍停留在原始階段。《珊瑚島上的死光》講述了一個發生在南太平洋的犯罪故事。由於經費有限,實際是在福建東山上的小島拍攝的。其中的核爆炸場面“蘑菇雲”,只是特效人員在清水的玻璃缸中倒入黃土,拍下黃土散開的鏡頭,再翻轉過來製作而成。影片中的兩位外國角色,由於找不到外國演員,皆由中國人出演。

張鴻眉此後未再拍攝過科幻片,沈寂轉向人物傳記寫作,童恩正重拾考古學研究。剛剛復甦的中國科幻電影,之後又陷入了五年的沉寂期。

科幻電影的“兒童時代”


科幻電影的再次出現,是在80年代中後期。那時,張之路正在中國兒童電影製片廠擔任文學部主任。他記得,當時政府對兒童電影很重視,希望兒童電影製片廠每年拍攝5部兒童電影,其他製片廠再一起拍攝7部,一共12部,保證孩子每月都有新片看。

對於如何界定兒童片,兒影廠內部曾有過爭論。最終,確定的標準是:影片要適合兒童觀看,同時影片的主人公必須是小孩。

1987年六一兒童節前,兒影廠當年五部電影的任務一部都未完成。一次選題會上,廠長宋崇號召大家將手中的劇本都拿出來討論。討論了幾部,都不滿意。

張之路提出拍攝“電孩子”的故事。宋崇從座位上忽然站起來說,“趕快寫,寫好了我來拍。”以後,張之路用業餘時間,一個月寫完了初稿,劇本的名字叫《帶電的孩子》,後來又修改兩次,最後劇本定稿時名字改作《霹靂貝貝》。

也不是沒有反對之聲。那之前,國內老一輩電影人接受的是現實主義的電影教育,對科幻片所知甚少。張之路記得,其中一位兒影廠元老說,“誰會去電影院花三毛錢看這片子呢?”

在宋崇的堅持下,《霹靂貝貝》開始拍攝。相比《珊瑚島上的死光》,特效技術依然難說有進步:影片中的飛碟,是兩個直徑2.5米的金屬“鍋蓋”扣在一起,在“鍋蓋”上挖幾個洞,裡面放上白熾燈製作的。拍攝時,用金屬繩將鍋蓋吊起,在屋子內旋轉。影片中外星人的衣服,是美術師馮小寧用金屬片串起來製作的。

這一年,好萊塢電影的數字技術正飛速進步,主題則從冷戰核陰影的恐懼,轉而變為末世情結,詹姆斯·卡梅隆的《終結者》已經拍攝完3年。相比之下,雖然《霹靂貝貝》在國內已經是非常罕見、難得的嘗試,但主題還是顯得過於稚嫩。只不過,那時國內觀眾並不能直接觀看到好萊塢影片。

在上世紀80、90年代,除了兒影廠外,西影廠、長影廠、珠江電影製片公司也都嘗試過拍攝科幻電影。相比兒影廠,他們出品的科幻片影響較弱。其中典型的代表是黃建新的《錯位》,他用科幻的外殼,講述了一個諷刺社會現實的故事。

《霹靂貝貝》在上海首映那天,張之路坐在小學生觀眾中間,見到有很多孩子站到椅子上,掌聲、歡呼聲不斷響起。該片在國內科幻幾乎一篇空白的情況下,成為很多80後的童年集體記憶,影片中也留有鮮明的時代印記。例如,出現了諸如“人體科學研究所”這樣的組織,此類組織正是“氣功熱”的產物。

這部影片雖然在之後數年產生了巨大影響,張之路卻只獲得幾千元的編劇費。該片真正的意義,或許是兒影廠開始嘗試科幻電影了。

此後,兒影廠相繼誕生了《魔錶》《大氣層消失》《瘋狂的兔子》等多部兒童科幻電影。

當初拍攝這些電影的導演,很多都轉向了其他題材。其中典型的例子便是馮小寧。他在拍攝《大氣層消失》那一年,也同時拍攝了《戰爭子午線》。意識到戰爭題材更吸引他,之後,他多年未再碰過科幻電影。

張之路之後一直在創作兒童小說,與多位兒影廠的導演合作過。其間,他經歷了1994年好萊塢分賬大片的引進。在很多人看來,這是導致中國科幻電影失去市場、走向落寞的原因。兒童科幻電影真正走向幾乎消失的境地是在2000年。那一年,中國兒童電影製片廠被合併至中影集團。中影集團更以市場為導向,在市場中難以賺錢的兒童科幻電影,此後便難以立項了。

時至今日,《流浪地球》的火爆引起對所謂“科幻元年”的爭論,人們才依稀回憶起當初《霹靂貝貝》中那個帶電的小孩。馮小寧在《霹靂貝貝》中扮演渾身金屬亮片的外星人之後,如今成為科幻新片《動物出擊》背後的那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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