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他們都掄著釤刀打草,彷彿這簡單而繁重的工作給人以樂趣

小說:他們都掄著釤刀打草,彷彿這簡單而繁重的工作給人以樂趣

小說:他們都掄著釤刀打草,彷彿這簡單而繁重的工作給人以樂趣

雞叫三遍我才醒來,大炕上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一骨碌爬起來,穿上衣服跑出門外,病叔和妮兒正在打掃院落,收拾長條木桌上的碗筷。他們將狼藉的盤碗放在一個泥盆裡,從鐵鍋裡舀些熱水,蹲下身子洗刷。院子裡空空蕩蕩,昨晚上橫躺豎臥的酒鬼們一個都不見了,大草甸子上靜悄悄的,太陽晃得我眼睛發花,好像昨天是一場夢,根本沒舉行過什麼廟會。

“起來了。”妮兒頭髮上扎著紅頭繩,笑吟吟道。

“他們呢?”我問。

“誰?”

“那些醉鬼?”

“你睡蒙了吧,人家早幹活兒去了。”

“絕奶和漂姨呢?”

“也走了。”

“絕爺和狗叔呢?”

“打草去了唄。”

“孩子,”病叔微笑著,“飯溫在鍋裡,快去吃吧。”

我不可思議,狂喝一夜的酒鬼們怎麼能一大早照樣出工?早飯是昨晚剩的大餅子和雁肉湯,我津津有味吃著,一飽口福。昨晚的氣氛太熱烈了,不由人不喝酒,酒精麻醉我的舌根,再吃菜時什麼好東西都一個味道,根本品不出雁肉的香勁。我覺得雁肉類似雞肉,肉絲比雞肉粗些,味道比雞肉鮮美,無怪人們常說:“寧吃飛禽一兩,不吃走獸一斤!”

“好吃麼?”病叔問我。

“好吃。”我大口小口撕啃著雁腿骨頭,滿手滿嘴油汪汪的。“病叔,咱為啥不多打?”

“開鐮了,哪有工夫,打多也吃不了。”

“把肉醃起來麼。”

“也是,那也得倒出工夫。”

遺憾的是大人不讓我動槍,要是讓我去打獵多好,放幾槍過過癮。妮兒熬起中藥,院子裡飄溢起中草藥味,一連忙活幾天,病叔的病累厲害了,眼睛凹得更深,腰也佝僂起來。吃過早飯,病叔讓我出去放驢,順便給老絕戶和狗剩子送些水喝。我往懷裡揣起個大餅子,拎起小半桶水,牽著毛驢走出院門。我信馬由韁,四處遊蕩,一是想找找那隻狼狗,給它送吃的東西;二是想看看草地上有沒有落下來的天燈,撿回來自己放一次玩。後來我才明白民間為什麼能放起天燈,道理很簡單,就和放熱氣球一樣,火燃燒起來,熱氣向上鼓動降落傘似的燈罩,天燈就自然而然飛騰起來。

太陽微笑著,從亂葬崗子上迎面升起來,秋天的晴空是透明的,更高,更遠了。地窨子飄出一縷嫋嫋的青煙,隨風起伏的草叢翻起波浪,綠緞子般覆蓋著大地,紅的黃的紫的小花從草間露出頭來,分外妖嬈。隨便哪個親臨其境的人,都可以不誇張地說,只消一陣風吹來,那草的河流,花的小溪,就都從四面八方向你湧來,散發著濃郁的醉人的氣息。毛驢一出院子就低頭找草吃,我脫掉秋衣搭在肩頭,留神兒不能讓它靠近菜地,以免糟蹋我們的秋菜。

小說:他們都掄著釤刀打草,彷彿這簡單而繁重的工作給人以樂趣

我穿過露珠晶瑩的草地,四下搜尋,沒找到一個飄落的天燈,也沒發現狼狗的蹤影。大概天燈飛得太高都飄到嫩江對岸去了,狼狗能跑哪去呢?若在草原上打草人一眼就能看到它,以為是隻沒主的野狗,會逮住它吃肉的。它一定是藏在柳叢裡,或者亂葬崗子上的樹林裡。我琢磨著上亂葬崗子一趟,檢驗一下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我在攔起草繩柵欄的地方,找到老絕戶和狗剩子,招呼他倆喝水。天熱,他們都歪戴著草帽,光著膀子,一下又一下地掄著釤刀打草,褲子洇出一圈圈汗漬,彷彿這簡單而繁重的工作給人以極大的樂趣,使人變得幸福、隨和與快樂。整塊草繩柵欄裡的青草,一早晨差不多被割倒一角,露出白色的草茬,扇面形的青草一溜溜躺在地上,太陽一曬都有些發蔫了。老絕戶喝過幾口水把桶讓給狗剩子,狗剩子抱起桶來喝個夠,這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他又把水桶舉到頭頂上衝起頭來。

“別……狗剩子,激出病!”老絕戶摘下草帽,扇著涼制止道。

“沒四(事)。”狗剩子滿不在乎坐在地上,“歇會兒吧,絕叔。”

“有事就晚了,我這老寒腿,就是在早涼水激的。”

趁他們歇息,我拿起老絕戶的大釤刀,模仿大人的動作試了幾下。絲一般柔軟光滑的羊草,長得齊我腰高,已經結滿種子。釤刀不聽使喚,我憋足勁掄起來,不是掄得過高割下一溜兒草尖,就是掄得太低刀尖插進泥土裡。腳下的青草沒割下來,反被我的釤刀碰倒一片,沒掄幾下人就拄著刀把氣喘吁吁了。

“不好玩吧!”狗剩子不冷不熱譏笑道。

“笑啥,你不也是從不會學起的!”我嘟囔著,還想試。

老絕戶走過來,抓把草擦淨釤刀,手把手教起我。他要我站穩腳跟,雙手攥緊刀把,身子微微前傾重心聚向刀頭,掄起來後不要太用力,刀鋒快,草根一碰到刀刃就割斷了,目測準每一刀下去的距離,刀頭擦著地皮就成。經他一指點幾刀割下去,雖然留下一些小草,大部分的草都被我貼根割掉了。老絕戶讓我不必著急,沒事找個地方練練,慢慢就會好的,熟能生巧。狗剩子卻說好好的草場都糟蹋了,放驢去吧。我把水桶留在他們身邊,徑自趕著毛驢走向亂葬崗子。

毛驢不情願離開草地,趕它上亂葬崗子時,趁我不備,尥起後蹄踢人一腳,這一蹄子踢在我的大腿上,青腫一大塊,疼得我直咧嘴巴。毛驢欺負我是孩子,並不在乎我掄起韁繩打它出氣,我撿起根樹枝做鞭子,這傢什頂用,人一揚起樹枝,毛驢就搖晃著尾巴快走幾步。其實我是麻桿打狼兩頭害怕,也怕它再尥蹶子踢人,儘量躲它遠點兒。我把毛驢牽上山坡,拴在白樺林的一棵樹幹上,快步爬上崖頭,居高鳥瞰,想能發現狼狗的蹤跡。在我的腳下,白樺林一張弓似地抱著亂葬崗子山腰,之後伸展開去,一直伸展到山頭,而在山腳下,蜿蜒的嫩江西岸灣灣汊汊星羅棋佈。放眼廣闊的大草甸子,草場被分成一大片一大片的,割下的青草分成細細的界線,差不多刈去過半了。在草繩拉起的柵欄之中,到處都是三三兩兩的人影,到處都有大釤刀在揮動,到處都傳來刷刷的打草聲。綠色的草地在打草人的腳下變白,刀刃在陽光下閃閃耀耀,割下的青草散發出清香的氣息,大草甸子沉浸在清晨的喜悅之中。人們熱火朝天地工作著,彷彿在進行社會主義勞動競賽!

這一切,並不是我想象中的幻覺,完全是實實在在的真實。我閉上眼睛,想定神思索一下自己在想什麼,我的思想出現又消失,有如滾滾滔滔的嫩江水,跳躍搖晃起伏不定。也許,我在感慨,感慨這些醉鬼們,一年四季總是以同樣的辦法重複同一件事,從來不厭其煩,不緊不慢。他們在這裡一熟夏收,要管一年的吃穿,昆蟲一樣自覺地埋頭辛勤勞作。也許昨晚沒命地喝酒,一醉方休,就是對生活中苦悶的宣洩,絕望的解脫。而在今天,在新的一天太陽昇起的時候,又重新激起對未來美好生活的遐想,從單純的體力勞動中獲得一種無奈的歡欣。

沒發現狼狗的身影。我折回白樺林,踏上穿過樹林的小徑,從懷裡掏出大餅子吹起口哨,趟開林間的草叢。我想那狼狗逃跑一天準餓了,說不定聽到口哨會自動來找我。密密匝匝的白樺樹,根部粗壯,盤根錯節,筆直朝天空伸展著,直插雲天,像一支支沖天書寫著什麼的筆桿。它們的葉子脫落許多,有的已露出光禿禿的樹枝,一束束斷箭一般的陽光射進來,林子裡一片白一片暗。這裡的樺樹顯然有人整過枝幹,樹幹上每一個打過杈子的節子都是一隻眼睛,瞪得大大地望著我,看一個孩子跑這裡幹什麼?想起上一次在這裡打到狼,我的心裡不由升起一絲恐懼,肩膀微微發冷。與此同時,這荒涼的白樺林也在誘惑著我,引誘一個孩子到神秘的幽暗中去探險,我垂下眼睛向深處走去。

小說:他們都掄著釤刀打草,彷彿這簡單而繁重的工作給人以樂趣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