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內戰結束10年後,“印度洋珍珠”的至暗時刻

斯里蘭卡復活節系列爆炸留下的恐慌和不安仍未褪去。

隨著信息越來越多地被披露出來,疑問卻似乎不減反增:極端武裝組織“伊斯蘭國”(IS)已經宣佈負責,但為什麼所有的自殺式炸彈似乎都是當地人?為什麼極端暴力事件會發生在穆斯林人口只有不足10%的斯里蘭卡?為什麼大多數“人彈”或“家世顯赫”或“留學海外”,看上去家庭幸福而美滿?為什麼外國情報機構早早提供了內容詳細的預警,卻最終未能避免悲劇的發生?……

通過廣泛採訪、調查和梳理,本文試圖將爆炸事件置於更廣闊的社會、政治、國際和宗教背景下加以還原,希冀能觸及事故發生背後更大視野下的偶然和必然因素。

特稿|内战结束10年后,“印度洋珍珠”的至暗时刻

斯里蘭卡香料大亨易卜拉欣的家,他的兩個兒子參與了4月21日自殺式爆炸。本文圖片均由特約撰稿蕭李提供

年逾七旬的穆罕默德·易卜拉欣經歷過自己國家最苦難的日子——近30年內戰中數以萬計的平民慘遭殺害,但在有生之年也趕上了難得的好光景,2009年斯里蘭卡政府軍擊敗泰米爾猛虎組織宣佈內戰結束以來,這位對生產胡椒粉、辣椒麵不知疲倦的老人成為了這個人口約2000萬島國最大的香料出口商之一。

“他是香料商人,超級有錢。”30多歲的當地人Sanjeewa說,指了指不遠處一幢三層樓高的白色別墅,他的辦公地點和易卜拉欣家的房子僅一棟房子之隔,“你看見那輛寶馬車了嗎?那就是他們家的。”

別墅位於斯里蘭卡首都科倫坡Dematagoda區的馬哈維拉花園,周圍都是兩三層的小洋樓,四周綠樹成蔭。與首都其他地方的喧鬧相比,這是一片鬧中取靜之地。

一週多以前,還很難有人會將眼前這片整潔而略顯奢華的高檔住宅區與“人肉炸彈”、“恐怖襲擊”聯繫在一起。“我根本想象不到,他們會做這種事情。”曾與易卜拉欣在樓下簡單打過招呼的Sanjeewa言語中透露著不解。

從上世紀60年代一個沒讀過書的窮小子,不名一文搭公交到首都“闖天下”,從幹廚子到做小販賣洋蔥,再到一年向印度出口2000萬磅辣椒的“香料大亨”,出任科倫坡貿易商協會主席,並曾被前總統稱為“為國家提供了出色的服務”…… 易卜拉欣個人的一生,如同自己飽受戰爭之苦的國家抓住十年寶貴的和平時期實現平均5.8%(世界銀行數據)的增長一般,實現了質的改觀。

不過,如今,膝下已有6個兒子、3個女兒的易卜拉欣不得不站到另一個人生轉折點上,爆炸發生後,因涉嫌教唆和幫助兩個兒子發動自殺式襲擊而被警方帶走。

這個富有的斯里蘭卡穆斯林家庭的意外“變故”,對於曾經常年陷於內戰而民族和解之路仍在艱難探索的南亞島國而言又意味著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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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6日,斯里蘭卡軍警在聖安東尼教堂附近街道持槍警衛。

“擁有想要的一切”

2019年4月21日星期天,科倫坡上空晴朗無雲,當天是基督教傳統的復活節。

一些趁著假期出遊的西方遊客,讓市中心的豪華五星級肉桂大酒店比往常更為熱鬧。

早晨9時許,正是酒店住客在The Taprobane餐廳享用早餐的高峰時間段,西裝筆挺的服務人員忙碌地穿梭於席間,為客人們提供周到的服務。

9時12分08秒,35歲的英沙夫·艾哈邁德·易卜拉欣(Inshaf Ibrahim,也有說法是33歲或38歲)出現在了自助餐廳一臺監控錄像機的鏡頭中。畫面中的英沙夫背對鏡頭,皮膚黝黑的他身穿一件白色短袖Polo衫,背上的雙肩包淺灰色與黑色相間,看上去鼓鼓的。

英沙夫環視左右,低著頭兩度進進退退,顯得猶豫不決,之後立定,還是將雙手伸向了腹部……鏡頭畫面在此時被切斷。

從出現在餐廳到自我引爆,整個過程前後不過數十秒,造成另外20人當場喪生。

儘管家就在科倫坡,英沙夫仍提前一晚入住了這家豪華酒店。根據第三方預定平臺顯示,入住肉桂大酒店一晚的價格在近1000至5000元人民幣之間。

前臺登記時,英沙夫報了假名“穆罕默德·阿扎姆·穆罕默德”和一個假的常住地址,謊稱自己來首都出差。

“他原本是一個成功的人,擁有想要的一切,”英沙夫的姐夫阿什汗(Ashkhan Alamdeen)在事發後向媒體透露。

英沙夫出生在斯里蘭卡的康提市,內戰期間被猛虎組織試圖炸燬的佛牙廟就位於該市。他後來畢業於科倫坡一所久負盛名的學院。在校期間,他的綽號是Kudda,即粉末之意,一個對他家族香料生意紅火的親切暗示。

英沙夫體格健壯。“朋友們說他走得很快,不管他去哪裡。”《紐約時報》最新的報道中描寫道,並找到了一張2016年他和父親接受政府一位部長嘉獎時的照片,這是斯里蘭卡政府授予易卜拉欣家的幾個獎項之一。照片中,他穿著一套合身的灰色西裝,留著小鬍子。

老易卜拉欣有意培養大兒子接班,幫他在科倫坡Wellampitiya郊區開了一家銅管廠。銅管廠在其網站上聲稱一家名為“Ishana Spice”的香料公司是其母公司,兩家公司的電話號碼甚至都完全相同。Ishana也是易卜拉欣創立的進出口公司的名字。

目前這家工廠的9名員工已被當地警方控制。經初步調查,警方認為這家工廠被用來製造了自殺式炸彈背心,使用的是三過氧化三丙酮炸藥,這種炸藥破壞力極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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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倫坡著名的Jami Ul-Alfar清真寺,也叫“紅色清真寺”。

《每日鏡報》還報道說,英沙夫的工廠從斯里蘭卡軍方購買了作為“廢銅”的空子彈盒。

工廠一名來自孟加拉國的移民工人Sarowar說,英沙夫為人和善,不像其他許多老闆,平時看上去“冷靜而虔誠”,但從來沒看到他穿過傳統的穆斯林服飾。

在獲得炸彈材料後,英沙夫告訴妻子要去贊比亞出差,夫妻倆育有4個孩子。

爆炸發生前1小時,英沙夫還給妻子回電話說,在贊比亞一切都很好,並告訴她“要堅強”。

這並非易卜拉欣家當天引得全球關注的全部。

十多分鐘前——當地時間8點57分,英沙夫的弟弟、31歲的伊勒姆·易卜拉欣也在不遠處的另一家五星級香格里拉大酒店的走廊上引爆了炸彈。

監控視頻顯示,伊勒姆與扎哈蘭·哈希姆(此人後被斯里蘭卡情報機構確定為主謀)揹著雙肩包乘坐電梯抵達3樓,並先後在餐廳的走廊和“Table One”餐廳引爆了炸彈,33人在爆炸襲擊中喪生。

和哥哥相比,弟弟伊勒姆“不是那麼聰明、沒有受過良好教育”,顯得更加孤僻,《紐約時報》說,他的工作是在幾個小時車程外的馬塔萊市附近看管一個胡椒家庭農場。

“伊勒姆從未向人們展示過自己的面容。”報道援引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親戚的話說,印象中,伊勒姆比家人更虔誠,他的年輕妻子法蒂瑪用面紗遮住了她的整個臉,這在斯里蘭卡很少見。

在短短20分鐘內,包括兩家五星級酒店在內,七名自殺式炸彈襲擊者引爆了裝滿強力炸藥的揹包,重創三家酒店和三座教堂——包括另一家五星級酒店金斯伯裡酒店,位於首都的大型天主教堂聖安東尼教堂,以及首都北部海濱小鎮尼甘布的聖塞巴斯蒂安教堂和位於該國東海岸拜蒂克洛的錫安福音派教堂,共造成至少253人喪生,震驚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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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6日,聖安東尼教堂前的街道上掛滿了悼念遇難者的黑白布條。

由於伊勒姆在入住香格里拉時使用了真實身份證,警方很快就查出了他是誰。幾個小時之內,警察們撲向了易卜拉欣的府邸。

一個女人在門口等候著他們,她轉身衝上了樓梯。在三個孩子面前,伊勒姆的妻子法蒂瑪引爆了自己,殺死了三名警察,以及自己5歲、4歲和9個月大的三個孩子(一說是2名孩子)。《紐約時報》的報道稱,警方官員說她可能還懷著孕。

70歲的家長易卜拉欣隨後被警方帶走。大部分相熟的鄰里和生意夥伴都覺得為人友善、樂善好施的易卜拉欣對兒子們的計劃一無所知,但斯里蘭卡警方發言人一度對外表示,正是他們的父親,涉嫌教唆和幫助兒子們發動自殺式襲擊。

“家世顯赫”、“留學海外”、“經濟獨立”,斯里蘭卡官方在調查過程中試圖拼湊出系列爆炸案件的某些特徵,但仍未正式公佈全部自殺式襲擊者的信息。

不過,媒體通過各種信息渠道勾勒出的畫面已經足以“令人擔憂”。

情報失靈了?

在復活節爆炸事件成為全球新聞之際,斯里蘭卡多個系統性的情報失誤鮮活地暴露在世人面前。

斯里蘭卡政壇人士開始互相指責,凸顯出積累已久的矛盾,可追溯至2018年末的政治危機,甚至早在2015年上一屆總統大選期間就埋下了隱患。

4月23日,現任總統西里塞納要求在24小時內更換國家安全機構的負責人,此後他又要求國防部常務秘書和警察總長辭職,原因是他們沒有在襲擊發生前三個星期傳遞印度情報機構發出的三個單獨的正式警告。

斯里蘭卡衛生、營養與本土醫藥部長兼政府發言人塞納拉特納也對外證實,早在4月4日就有外國情報機構告知斯里蘭卡官員相關情報。4月9日,斯里蘭卡國防部將此信息轉告給斯里蘭卡警察總監賈亞孫達拉,並明確指出了“全國認主學大會組織”(NTJ)是此計劃的組織者,還列出了嫌疑人名單。

但彼時,這一本地的極端組織NTJ及其“精神領袖”扎赫蘭·哈希姆並未引起足夠的重視,其威脅性顯然被低估了。扎赫蘭在社交網站Facebook和Youtube上運營著支持極端武裝組織“伊斯蘭國”(IS)的賬號,吸引著一小部分追隨者。

爆炸發生後兩天,IS宣稱對復活節襲擊事件負責。在該組織發佈的一個視頻中,扎赫蘭與多名蒙面黑衣者一道宣誓效忠該組織,他是唯一不蒙面的成員。

斯里蘭卡最早於何時收到情報、收到情報後如何處理,各方存在不同的說法,但4月4日的情報傳遞時間得到普遍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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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8日,聖塞巴斯蒂安教堂遇難者家屬在墓地悼念死者。

英國《衛報》的消息人士說,這些正式警告是在印度和斯里蘭卡兩國的調查員進行了數月的非正式對話之後發出的。恐怖組織網絡的細節,包括其領導人和成員的身份等信息,都傳遞過來了。

4月11日,副警察總長(而非此前法新社報道的警察總長)迪薩納亞克簽署的一份備忘錄在安全機構和政府部門中廣泛流傳,CNN記者看到的文件複印件包含嫌疑人名單。

另有報道稱,來自印度的情報甚至具體到NTJ將會對教堂等地點發動自殺式爆炸襲擊,其他攻擊目標還包括旅遊景點、酒店和政界人士、印度駐斯里蘭卡高級專員辦事處等。

扎赫蘭·哈希姆在斯里蘭卡情報機構早有案底。有斯里蘭卡安全官員透露說,去年11月,印度情報機構在對疑似極端組織“伊斯蘭國”(IS)同情者發動的突襲行動及之後的審訊中獲取了大量信息。突襲中繳獲的大量手機、光盤和U盤鑰匙揭示了落網嫌疑人和扎赫蘭·哈希姆之間的聯繫。之後的一次監視行動顯示,扎赫蘭多次與已知的孟加拉國IS活躍分子聯繫,還有信息顯示,他和阿富汗東部與IS有關的武裝分子保持著聯繫。

“我認為他們沒有認真對待這一威脅,沒有足夠的人力來追蹤他。”斯里蘭卡穆斯林協會副主席Hilmy Ahmed說,他的組織三年前就扎赫蘭個人向安全官員發出過警告。

斯里蘭卡當代社會和宗教問題資深專家、科倫坡大學教授Asanga Tilakaratne證實了這一點,過去4-5年時間裡,國內許多組織針對極端伊斯蘭組織的行動和活動反覆發出警告,“沒有逮捕,甚至那些被逮捕的人也被釋放了。”他告訴澎湃新聞說。

有媒體披露稱,今年1月,斯里蘭卡警方就曾突擊搜查了NTJ,發現了100公斤軍用級炸藥,並逮捕了4名嫌犯,但在一名高級別官員施壓之後,他們全部獲准保釋。

政府發言人塞納拉特納後來說,外國安全機構在襲擊發生前數次發出警告,其中一次警告甚至就在襲擊發生的十分鐘前發出。

斯里蘭卡穆斯林協會副主席Hilmy Ahmed24日也證實,“爆炸發生前10分鐘我們被告知,印度情報部門曾表示將發生爆炸……教堂本可以被疏散,至少傷亡人數本可減少。”

不過科倫坡大學歷史系高級講師Nirmal Dewasiri並不認可“情報失敗”的說法。“因為很明顯的是,他們早就知道這些組織。實際上這類組織是公開的秘密。”他告訴澎湃新聞,“2009年與泰米爾猛虎組織的戰爭結束前,斯里蘭卡情報部門實際上與這些伊斯蘭組織存在合作關係,是一種‘同盟關係’。”

但是,斯里蘭卡總理維克勒馬辛哈稱,自己和政府部長對這些情報並不知情,一些政府高官也出面支持他的說法。

塞納拉特納稱,總理維克勒馬辛哈於去年12月被排除出國家安全委員會,因此收不到保密的內部安全簡報。他還說,即便是襲擊發生後,國家安全委員會的成員仍然拒絕出席總理召集的會議。

斯里蘭卡議會領袖、國企發展部長基裡埃拉(Lakshman Kiriella)進一步批評說,有一些高級情報官員有意隱藏了相關情報信息,沒有采取適當的行動。

他還說,4月4日斯里蘭卡方面就收到了印度的信息,4月7日總統西里塞納就召開了安全委員會的會議,但這些情報信息沒有廣泛分享。他還說“有人在控制這些高級情報官員”,“安全委員會在搞政治手段。”

對於這一指責,總統西里塞納回擊說,安全官員收到了來自外國的情報,但沒有把有關信息傳達給他。他進而直接點名國防部常務秘書費爾南多和警察總長賈亞孫達拉。

各種說法相互打架之際,各方政治力量開始相互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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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6日,Dawatagaha Jumma 清真寺工作人員懸掛反對極端主義的標語。

這種矛盾可以追溯到4年多前,斯里蘭卡總統西里塞納出人意料地在選舉中與現任總理維克勒馬辛哈結成聯盟,合力終結了本同屬一個政黨的時任總統拉賈帕克薩長達10年的牢固統治。

然而,分屬兩大政黨的總統和總理的政策矛盾日益凸顯,多次發生摩擦。在2018年2月的全國地方選舉中,二人各自領導的政黨大敗,反而是前總統拉賈帕克薩新建的反對黨人民陣線黨贏得了超過三分之二的席位。到10月,西里塞納在未獲得議會多數支持的情況下突然解除了維克勒馬辛哈的總理職務,並任命前總統拉賈帕克薩為新任總理——一時間兩位總理並存,政治危機全面爆發。

儘管危機最終以斯里蘭卡最高法院裁定為準,拉賈帕克薩12月辭去總理職務,維克勒馬辛哈重新出任總理,但政治矛盾已然白熱化,政局不確定性增加了,尤其是在2019年末新的一屆總統大選即將來臨之際。

此次爆炸案進一步暴露出政府內部矛盾重重、溝通不力。

相比之下,科倫坡大學歷史系高級講師Dewasiri認為,很明顯,這些襲擊之間有著非常好的協調,背後有很一個極其高效的謀劃,“他們得選擇正確的時間(發動襲擊)。”他說。

“在任何其他國家,把事情搞得如此一團糟,整個政府都得辭職。”斯里蘭卡反對黨、前總統候選人、前陸軍參謀長(退役)薩拉賽·豐塞卡事發後在議會毫不留情地猛烈抨擊,“這安全成了一個笑話。”

前總統馬欣達·拉賈帕克薩的弟弟、曾任國防部常任秘書的戈塔巴亞·拉賈帕克薩更直接把矛頭對準了現任政府的少數族裔政策上,指責其更關心如何贏得斯里蘭卡宗教少數群體的選票,卻沒有采取相應的防範行動。

在斯里蘭卡人口中佔比不到10%的穆斯林群體,影響不容小覷。他們主要集中在東部地區,在全國各地也都有分佈,多從事商業活動,富裕程度相對較高。

“執政聯盟和反對黨的政治家們對極端伊斯蘭組織的所有可疑活動保持沉默,以確保在預計隨時舉行的選舉中獲得少數裔伊斯蘭民眾的選票。”科倫坡大學教授Asanga Tilakaratne抨擊說,他認為反對派政治家們也不能免責,“即使是外行也會注意到的極端主義活動,以‘和解’之名忽視了(極端主義),‘和解’一詞被完全濫用了。”

民族衝突VS宗教矛盾

自1983年斯里蘭卡內戰爆發以來,對於斯里蘭卡安全局勢的關注,更多聚焦在僧伽羅人和泰米爾人的衝突,穆斯林群體似乎在這個國家悠久而複雜的種族和宗教暴力歷史中一直是“缺失的一角”,多年來,這個群體也一直表現溫和而剋制。

“斯里蘭卡建國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穆斯林和僧伽羅人都沒有大的衝突。也正是這段時間,斯里蘭卡穆斯林開始建立起自己的集體身份。”中國兩位學者任其然和曾嘉慧2018年在實地考察斯里蘭卡僧伽羅人與泰米爾人族群衝突現場後給澎湃新聞的撰稿中寫道。

內戰中,一些說泰米爾語的穆斯林加入了支持泰米爾人的陣營;而南部的穆斯林,則只想通過與佔主要多數的僧伽羅人和平共處,來穩定自己的商業利益,而非提出建立自己政黨的需求。其間,他們也一度成為過泰米爾分離主義者的目標。1990年,泰米爾“猛虎組織”襲擊了斯里蘭卡東部省Kattankudy鎮的兩座清真寺,造成大約150人死亡。

復活節爆炸案多名“人彈”也來自東部省衝突多發的Kattankudy,幕後主使扎赫蘭·哈希姆從小也在那裡就讀“馬德拉薩”(意為伊斯蘭宗教學校)。

2009年內戰結束後,僧、泰兩族矛盾有所緩和,但此時,帶有“反穆斯林”性質的衝突逐漸露出水面。

“斯里蘭卡的穆斯林社區成為了一些僧伽羅語佛教徒暴力、仇恨言論和經濟抵制的目標,這些佛教徒聲稱穆斯林威脅著該島的穩定和佛教品格。”國際危機組織斯里蘭卡項目主任Alan Keenan最新撰文寫道。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斯里蘭卡極端佛教組織“佛陀軍”(Bodu Bala Sena, BBS)在內戰後的興起,他們呼籲抵制穆斯林開的公司及其製造的產品,還有婦女的著裝等。根據美國天普大學專門研究斯里蘭卡穆斯林群體與內戰關係的研究人員拉扎克(A.R.M.Imtiyaz)2015年的調研報告稱,“一些年輕的穆斯林想要報復”,然而,穆斯林中的多數人並不贊成任何報復,因為他們普遍認為BBS是少數派,這種在面對這種挑釁時的剋制受到了讚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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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在Dawatagaha Jumma 清真寺附近巡邏。

“有意思的是,‘佛陀軍’的大部分成員和支持者不僅來自城市地區的中產階級和上層階級,他們受過良好的教育,並有著良好的賺錢營生,甚至還有很多來自海外斯里蘭卡僑民的支持。”拉扎克的調研報告寫道。

近年來,斯里蘭卡佛教徒與穆斯林之間緊張的局勢不斷加劇,僅2017年一年就發生了超過20起針對穆斯林的襲擊,一些極端佛教團體稱穆斯林強迫人們皈依伊斯蘭教並破壞佛教遺蹟,作為報復,他們縱火焚燒清真寺。

最近一起針對穆斯林的大規模事件發生在2018年初,引發了為期10天的全國緊急狀態。衝突的起因是僧伽羅極端佛教團體在社交媒體上散播仇恨言論,隨後引起雙方暴力相向。

除了不同宗教之間,Alan Keenan認為,近幾十年來,斯里蘭卡穆斯林中也出現了極端主義聲音,不過這些組織所犯的暴力行為主要還是針對其他穆斯林,而不是基督徒或佛教徒。

斯里蘭卡宗教問題研究者、清華大學國際與地區研究院博士生何演也持類似觀點。伊斯蘭教蘇菲派自斯里蘭卡殖民時期以來長期占主導地位,受到國際伊斯蘭力量的影響後,在斯里蘭卡出現的瓦哈比教派分散了其部分力量。

“極端的瓦哈比主義經常實施以奉行淨化信仰和反對偶像崇拜為由的非理性行為,”他在給澎湃新聞的撰稿中提到,“這就不難理解為何屬於極端瓦哈比主義的NTJ在檔案中僅有的記錄是對各種不同的宗教雕像進行破壞了。”

長期研究斯里蘭卡穆斯林社群問題的瑞典學者Andreas Johansson在田野調查中將這種變化進一步引向深入。在他看來,除了自身遭遇的不公外,斯里蘭卡內戰造成的秩序混亂,一定程度上也在影響穆斯林的生活和思想變遷,原教旨主義等極端思想也“趁虛而入”。

“我們小的時候,從來沒看見過穆斯林婦女穿‘布卡’ (Burka,蒙面罩袍),但是最近的10到15年,這種現象越來越多了。”斯里蘭卡企業家Chaminda Rajapakse表示,Chaminda曾在聯合國機構工作,圈子裡不少好友都是穆斯林。

從斯里蘭卡官方和媒體上披露的復活節爆炸案主謀扎赫蘭的成長路徑,可以進一步洞察伊斯蘭極端化在斯里蘭卡滋長的狀況及其背後原因。

“當他12歲到這裡的時候,他聰明又好學,會問很多問題。那時他十分受人歡迎,又愛社交。”扎赫蘭·哈希姆曾經在東部雅米塔爾法拉阿拉伯學院學習時的同窗穆罕默德·布哈里·穆罕默德·法希姆向媒體回憶說。

憶及扎赫蘭的“極端化”傾向,穆罕默德·法希姆說,扎赫蘭最開始是接觸了一些散播伊斯蘭極端主義的書籍和CD,“他不再來上課了。”不僅公開反對老師的觀點“過於自由化”,扎赫蘭的思想還開始影響到其他同學,他因此被開除,那是在2005年,伊斯蘭卡內戰尚未結束,他此後不知所蹤。

法新社報道說,再回到家鄉Kattankudy時,他已自立門戶,開始了自己的傳經佈道,並創辦了NTJ。

據扎赫蘭的妹妹Hashim Madaniya說,她和丈夫在2017年開始對扎赫蘭宣揚的“道路”感到不適,因為他開始在家庭聚會中高談“斯里蘭卡是穆斯林的土地”、“不應該屈服其他人的統治”。

在法新社的報道中,扎赫蘭是一個“極度暴力的人”。他甚至在一次與其他穆斯林組織的衝突中“拔劍而出”,這也招致溫和穆斯林群體的反對。

“2017年,穆斯林群體有一場抵制NTJ的抗議活動,但那時候政府和官員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斯里蘭卡主張溫和宗教思想的穆斯林交流平臺SL Muslim Memes的管理員Rafeek對澎湃新聞表示。

也正是在這一年年初,印度媒體及CNN皆報道稱,在一場穆斯林內部爭論引發雙方爆發暴力衝突之後,扎赫蘭躲了起來,並開始用社交媒體“傳播極端意識形態”,直至上週,他的賬號才被取締。

斯里蘭卡軍事情報局(DMI)局長朱拉科迪圖瓦庫准將在爆炸發生後舉行的媒體會上介紹說,扎赫蘭已經脫離了NTJ這一極端組織,另一本土極端組織 “易卜拉欣信仰大會組織”(JMI)的135名年輕人加入了扎赫蘭,組成了新的恐怖組織。

朱拉科迪圖瓦庫介紹說,JMI由來自富裕家庭的接受過激進主義教育的青年人組成,圍繞是否應該在斯里蘭卡發動一場恐怖襲擊,JMI內部爆發了一場辯論,一派不支持馬上發動襲擊,另一派則認為應當立即採取行動。

而這135名“出走”的年輕人就是支持立即採取暴力行動的一派。

Alan Keenan觀察認為,2018年12月,佛教和基督教雕像在馬瓦內拉的中心鎮遭到破壞,這是NTJ等本土極端組織目標可能發生變化的第一個跡象。

警方很快逮捕了一批年輕的穆斯林男子,據報道,他們參加了扎赫蘭·哈希姆的課程。當警方對雕像襲擊事件的調查導致今年1月在斯里蘭卡西北部的一個農場發現了一個隱藏的武器庫時,穆斯林社區領袖們開始感到擔憂。

但扎赫蘭並沒有被逮捕。“過去幾年的政治氛圍之下,警察甚至出於正當理由不願意逮捕任何少數裔(在本次案件中是穆斯林)。”科倫坡大學教授Tilakaratne批評道,“這個國家的普通公民都警惕地看到伊斯蘭原教旨主義是如何出現和蔓延的……這是斯里蘭卡幾年前聞所未聞的現象。”

在他看來,沒有外部力量的合作,本土組織並不容易在斯里蘭卡生存下去。

科倫坡大學歷史系高級講師Nirmal Dewasiri也認為,這次的武裝組織顯然有“全球思維”,而不是“本地思維”,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人們將其視為對新西蘭清真寺槍擊案復仇的原因,“某種程度而言,這是全球性的反西方、反基督教的極端伊斯蘭運動的一部分。”他說。

印度情報機構提供的信息顯示,扎赫蘭多次與IS活躍分子聯繫。而近年來,也有消息傳出,一些斯里蘭卡的極端分子參與了中東的IS,IS在中東被打散之後,極端武裝分子開始逃亡回國的消息,曾引發斯里蘭卡國內的擔憂。

“選擇斯里蘭卡(發動襲擊),無非是因為斯里蘭卡是最容易被攻擊的地方。”Tilakaratne告訴澎湃新聞,“如果斯里蘭卡吸取教訓,保持嚴密的安全,恐怖分子很可能會尋找更容易的下一個目標。”

他表示,並不擔心斯里蘭卡會重回“內戰泥潭”。

斯里蘭可政策抉擇中心(CPA)創始執行主任沙拉凡納穆圖(Paikiasothy Saravanamuttu)最大的擔憂是,此次事件後,人們可能會以懷疑的眼觀看待斯里蘭卡整個穆斯林社群,將無辜的大部分溫和穆斯林都視為“潛在的恐怖分子”。

“回到2009年,那時我希望暴力過後就是和平。但我那時錯了,”瑞典學者Andreas Johansson說,“但這次,我們只能希望,此次襲擊能為斯里蘭卡彼此分裂的族群予以警醒,讓這個剛剛從暴力中艱難逃出的國家,邁向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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