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家與獨裁者:王微和“中國皮克斯”的創業故事

一個孤獨的CEO和他巨大而頑固的ego抗爭的故事。

‍《財經》記者 高洪浩|文 宋瑋|編輯

2018年初一個寒冷的午後,追光動畫創始人王微來公司參加一場董事會。這家成立5年,生產過兩部電影的動畫公司已經走到失敗邊緣。這場董事會將決定,王微會繼續成為他最想成為的那個人,還是成為他最討厭的那個人。

董事會上氣氛嚴肅,王微和其他董事在一些決議上未能達成統一意見。董事會認為,如果電影再失利,追光將要考慮變成一家以承接代工好萊塢動畫為主的外包製作公司。這意味著,王微的“中國皮克斯”夢也便就此斷了。

董事會成員包括IDG、成為資本和GGV紀源資本,他們幾乎都是王微過去創立土豆網時的投資人。2013年土豆與優酷合併,王微退出並打算創立一家動畫公司時,他們沒有猶豫地站在了其背後。那一年王微40歲,和雷軍創立小米時年紀相仿。

中國有太多人崇拜喬布斯、想做喬布斯,有的人從學習喬布斯穿黑體恤開始、有的人從模仿喬布斯開發佈會開始。而在某些人看來,王微和喬布斯的經歷很像:他們都從自己的第一家公司帶著失落與不甘出局,進入了與互聯網截然不同的動畫行業。也許在未來,他還能像喬布斯一樣再重新殺回來。

人們渴望看到落寞英雄的又一次成功,一次不同於過往的成功,一次文藝青年的逆襲。於是,在追光成立的前一兩年,不斷有人提到,這是最有希望成為中國版皮克斯的公司。

王微有決心、有夢想、有資本的支持、有對技術的投入,追光是行業唯一一家可以穩定保持每年出產一部電影的動畫公司。但5年過去,追光第一部備受全行業期待的首作《小門神》只拿到了7800萬元票房,兩年後第二部電影《阿唐奇遇》上映,4天后票房勉強突破2000萬元。相比之下,由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導演田曉鵬及其團隊製作的《大聖歸來》在那年斬獲的票房接近10億元。

追光的財務狀況也有些糟糕。它在前幾部成本近億的作品上幾乎顆粒無收,而此時距離上一輪2000萬美元融資也已過去四年。衝擊還來自不斷消磨的行業信心,追光在尋找宣發方時遇到了瓶頸,行業裡的公司以各種理由推脫合作。

皮克斯之所以成為皮克斯,不是因為他們有了喬布斯,而恰恰是某種程度的“去喬布斯”化。喬布斯的固執、小氣與專斷是強調開放世界觀的動畫世界的天敵;而喬布斯之所以成為喬布斯,是因為他在皮克斯身上看到了創造性思維的特點——充滿了失敗與窮途末路,於是他才學會開放,幷包容失敗。

王微和追光的故事證明了,要成為皮克斯,中國的動畫企業要對抗的不僅僅是技術落後、人才稀缺和急功近利,更是企業家對自我的迷戀、自視甚高,與獨裁式的管理慣性。只有打破他們,中國也許才會出現皮克斯。

全村的希望

當追光陷入危機時,正逢一位動畫公司的創始人在尋求融資,結果都吃了閉門羹。投資人告訴他“王微都做不成的事兒你怎麼可能做得成?

成立伊始的追光揹負了許多王微過去的盛名。他創立的土豆網是比YouTube還早的視頻分享網站,這使得王微在互聯網和娛樂行業同時享有聲譽。

追光在2013年成立後的一年時間裡,幾乎沒有費力地完成了兩輪合計2500萬美元的融資。這在當時動畫電影這個長期無錢問津的行業裡是個奇蹟。

夢想家與獨裁者:王微和“中國皮克斯”的創業故事

1973年出生的王微這年正好40歲,近10年的土豆網創業經歷將王微塑造成了一個成熟的創業者。IDG資本合夥人李驍軍評價王微10年來最大的改變是更加從容。但王微的固執和驕傲仍在。

王微從小在其父親動盪的生活經驗裡感受到了一種憤怒。尤其當他想到,渴望在科羅拉多河暢遊的父親,生命中最難忘的一次游泳竟是為了躲避紅衛兵追趕而趟過一條河,當父親終於看到科羅拉多河的時候,卻已年近八十無法下水。

這種憤怒和不甘潛移默化地形成了王微性格的底色,並推動他做了很多選擇:拼命想出國、創業、失敗後再次創業。他想掌控自己的生命,打破不可能。王微曾經開玩笑地和朋友說:“我生來就是個毀滅者,是為了創造新的世界。”

2014年,GGV紀源資本執行董事吳陳堯第一次在追光見到王微時,他正和同事測試系統。王微穿著拖鞋,黑眼圈格外明顯,身上透出來的倦意讓人感覺他剛經歷了幾個通宵。“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已經實現財富自由的互聯網大佬該有的狀態。”在追光,王微堅持每天最早到公司,最晚離開公司。

王微堅持追光用的東西一定要是最好的。一位2013年加入追光的設計師告訴《財經》記者,這也是王微第一次見到他時說的話。在動畫行業,民宅是標配,追光卻在一誕生就有屬於自己的一棟樓,王微給它取名“夸父樓”。

去追光前,這位設計師到訪過田曉鵬導演創立的十月文化,這個打造了《大聖歸來》的團隊,工作室位於北京西四環的一間民宅。“特別不正規,特別害怕。”他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僅有的十幾個員工全部擠在一個凌亂逼仄的三居室中,電腦的轟鳴聲伴隨空氣中的悶熱推著他轉身出逃。

追光咬著金湯匙出生。公司提供一日三餐;近萬元的胡桃木材質辦公桌是找廠家定製的;員工椅價值上千元,完全根據人體工程學設計而來;前50號員工每個人持有一枚金戒指,中間鑲著紅寶石,象徵他們正在追逐的太陽——這些在今天聽起來再普通不過的條件,都是當年的動畫從業者們沒見過的。

王微吸取了皮克斯的經驗,員工進公司時可以選擇拿更高的工資或中等工資加期權,他承諾追光未來將上市,這是很大的軍心穩定劑,很多人降薪加入。

皮克斯成功的一個關鍵是它開創了電腦製作動畫的先河,它的技術遙遙領先。王微對技術格外重視。

追光在員工達到近200人時,技術支持團隊能常年維持在20人左右。一個明顯對比是,總人數超過1000人的公司原力動畫,其技術支持也才不到20人。

追光不惜花費上億成本搭建了自己的渲染農場、研發專利製作技術,自建表演室、配音室,即使在後期做VR業務時拍攝設備也是全部自己完成。對技術的重視使得追光的第一部短片《小夜遊》一面世就獲得了極高的評價。

作為一個成熟的創業者,王微還有強大的掌控力能夠讓追光這臺龐大機器有條不紊地運轉起來。

王微個子高,為了坐著舒服,即便是面試場合,他也毫不在意地雙手攤在兩側,將雙腳搭上桌面。“哇,這個人好不像老闆。”多數員工感覺王微有種不怒而威的氣場。直到他們入職後看到王微不顧投資人勸阻,固執地每天騎著拉風寶馬機車來上班時,才發現自己低估了老闆的“瀟灑”。

“追光的落地能力與執行能力都極強。”一位追光的前核心員工說,王微是說到就要做到的人,比如他凌晨兩三點發現哪裡有問題,可以立刻讓相關的負責人趕到公司去將問題解決掉。這使得追光的每一次製作都能夠如期完工,基本沒有出現超出預算的情況。

“這是需要用錢堆起來的,普通公司就不可能這樣做。”上述核心員工說,追光每個月的成本支出就要超過百萬。

“公司的每一個角落都令人興奮和充滿希望。”大家顯得有些亢奮,但更吸引每個動畫人的地方在於,追光是當時唯一不做外包代工而只專注生產原創內容的公司,這意味著它是離皮克斯模式最近的一家公司。

“所有來追光的人都憋了一股勁。以前中國動畫人做好萊塢外包代工做傷了,當我們聽到“門神”這個題材就毫不猶豫來了,大家太想做中國自己的動畫電影了。”

追光在相對“落後”的中國動畫行業被稱為“全村的希望”。一位動畫公司創始人說,當時整個行業都在期待王微這個大佬和追光的成功,他們會證明皮克斯模式在中國究竟能不能成立。

“王微的影響力太大了。”以至於在很後來,當王微和追光陷入危機時,正逢上述創始人的公司在尋求融資,結果都吃了閉門羹。投資人告訴他的理由是“王微都做不成的事兒你怎麼可能做得成?”

2015年7月10日,田曉鵬團隊的《大聖歸來》上映,追光包場組織員工看了這部電影。“現在回想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一位追光的員工說,當時追光第一部電影《小門神》也即將完成。“我們都覺得《小門神》更好。”他說,“那個時候大家還是隱隱感到了自己的《小門神》在故事上有問題的,但感覺怎麼都應該有5億票房。”

大獨裁者

在看王微寫的劇本時,顧問安東尼不止一次提醒他這麼設計不對,這時候王微就會拿出一本書,然後翻開,“你看,書上是這麼寫的。”

追光僅僅只是一家像皮克斯的公司,它並不是真正的皮克斯。

長久以來,追光沒有自己專門內容研發團隊,作為前三部電影的編劇、導演與製片,王微在某種程度上壟斷了創作的權利——這與皮克斯是相違背的。就連宮崎駿的製片人鈴木敏夫曾說,“一個人是做不出作品的。”

王微的內心深處是一個嚮往文藝的人,他出版過一本和青春有關的書、寫過話劇。他不怕別人說他自戀,比起做一個轉瞬即逝的科技產品,他更想留下可以傳承一百年的作品。

“我關心的是七情六慾的這種感覺,而不是慾望上的。”王微在4年前接受《財經》記者採訪時說。關心慾望可以更瞭解人性瞭解市場,但王微選擇了情感,這是一種更微妙和難以把握的元素。

一位追光的前員工說,王微在創作上非常堅持傳遞一些有哲理和文藝的臺詞和劇情,比如《小門神》中,王微堅持要讓女主角——一個小女孩在酒吧裡蹦迪;《貓與桃花源》中王微堅持要黑貓深沉並用一頓一頓的語氣對斗篷說:湖底,很深,暗流,危險。不是讓你害怕的才叫危險。

“所謂的哲理與文藝是否真的存在意義呢?作為一部動畫片,孩子又是否真的能夠理解你想表達的複雜情感呢?”

但就像王微說他喜歡的一首歌曲《假行僧》,“我要從南走到北……我要人們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誰。”王微對《財經》記者說,帶一個面具的感覺挺好。

王微是一個矛盾體。“追光前三部電影都是他自身經歷的映射,王微渴望讓別人理解並與他共情,但內心卻始終認為別人理解不了他。這是一種很矛盾的情緒。”一位追光的老員工說,這種情緒對追光是有點致命的。

王微一手組建了追光的市場部,他的想法是對標小米,學小米做粉絲運營,用這種方法創新動畫製作流程。構想是從電影的最前期、故事板階段就開始定期組織粉絲試映,根據粉絲的反饋作出修改。

但王微要求對志願者設門檻,比如不能是同行競爭者、每個核心用戶還要有能力和意願把加入這個團體的目的像寫論文一樣地表述出來,形成一篇文章。

他很糾結。“他將近10年的互聯網創業經驗告訴他必須重視用戶的反饋,卻又不斷被自己骨子裡的驕傲拉扯著,不能完全放開自己。”一位參與過市場運營的追光員工說。

當王微真正瞭解到用戶的想法後,他開始質疑甚至不承認這些聲音。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給整個追光市場部只配置了一個人。後來市場部在運營粉絲的過程中嘗試做線下活動,王微又開始猶豫,思考再三拒絕了在舉辦活動前進行相應的市場投放和宣傳。“最後變成了一個小圈子裡的自娛自樂。”

追光擁有頂尖技術,卻因為故事弱而備受質疑,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王微在創作上有絕對的權威。皮克斯有一個強大的“智囊團”,為內容貢獻創意與糾錯,而在追光,王微的創作才華與在創作上得到的權力並不匹配。

“整個公司最懂導演的肯定是我了這個不用說了。”王微在接受《財經》記者採訪時曾經自信揚言。

成功的創業經歷讓員工天然地仰望王微,這無疑拉開了他們的距離。儘管他和員工坐在一起辦公,但他從不分享生活;不表露除生氣以外的情緒;不會主動和員工打招呼也不需要員工主動;除非有工作,否則平時也幾乎不主動與員工說話。

“每次路過他的辦公桌,會感覺天然有個保護罩包圍他隔絕外面的世界。”一位與王微鄰座的員工說,多數時候他就穿個拖鞋,身子蜷在椅子上看書,像空氣一樣。

《麥肯錫季刊》曾問過皮克斯的導演布拉德·伯德,什麼類型的領導會抑制創新?“好領導在完成一部電影后會說,‘我好像只是才剛開始理解這個角色,我希望把所有故事重新制作一邊。而壞的領導則會說‘我在這裡教你們。我對自己所做的很滿意。’”

在《小門神》一次內部試映會上,員工看完樣片後按流程要開始提意見。大家對劇情有些不滿意,尤其是故事上的漏洞沒法自圓其說。“當時每個人都暢所欲言,沒有任何顧忌。”一位在場的員工回憶,但後來王微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有一個員工提出,不如將電影中的一場酒吧戲砍掉。“電影只有90分鐘,這場戲沒有特殊意義,而且製作難度很高會增加成本。”王微聽了沉默了幾秒,突然喊道,“我聽你們這些人的意見還不如聽街頭大媽大爺的。”

類似的情況發生過幾次後大家才緩過神來,“原來這還是一家中國的動畫公司:誰掏錢誰說了算。”最開始大家每次還是會積極提意見,但最終發現這些意見從來不會得到採納。“漸漸大家後來也就不提了。”一位追光的老員工說。

在追光,王微沒有自己的辦公室,常年和員工們在一個區域辦公。他的辦公桌極其簡單,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邊上一座很大的書架,不止有大量類似《創新公司》這樣的業務書,也有《資治通鑑》這種大部頭。

洪晃曾經質疑過他作為一個門外漢進軍動畫行業,但王微並不在意。“拿本書來看看就是了,看第一本書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回事兒,看第二十本書的時候就知道怎麼回事兒了。”

安東尼·拉默里納拉是《玩具總動員》的特效導演,被王微請過來當追光的顧問。在看王微寫的劇本時,安東尼不止一次提醒他這麼設計不對,這時候王微就會拿出那些書,然後翻開試圖證明自己是對的。“你看,書上是這麼寫的。”

聽到這,安東尼只能無奈轉身。書的作者是安東尼的朋友,但他沒有告訴王微,作者寫這本書的心裡只想著掙錢。“就好像你第二天要做手術了,醫生突然對你說他沒做過手術,但告訴你不用擔心因為他有一本書,今晚會好好讀一遍。”。安東尼說,“他太害怕丟臉了。”

《小門神》的主宣發是阿里影業。王微提出在上映前三個月就開始全國路演,阿里提了反對意見;後來王微想做精美一點的衍生品,阿里還是認為沒必要。爭執不下的時候,王微才不會管是不是合作關係,一拍版把路演權要了回來。“我們自己做。”後來在衍生開發上,追光自己出錢,單獨又做了一個系列。

王微的決定通常是不容置喙的,員工只能盡力去摸索與他溝通的藝術。《貓與桃花源》裡的母貓一個最初設定是在窗臺在把玩窗簾時失足掉下樓。大家覺得劇情很突兀也很蠢,但王微格外堅持。後來有人建議改成:在一個下雨天,母貓看到雨水想伸手去接,結果導致墜落。這個妥協的細節被王微接受了。

“他很滿意,既保留了情節又滿足了他‘文藝’的心。”一位追光員工有些無奈地說。

危機降臨

殘酷的現實很快劈頭蓋臉地打在他們身上,但追光必須活下去,而且是按照王微想要的方式活下去。

2016年1月1日,籌備了兩年的《小門神》終於上映了,但它並未複製《大聖歸來》在幾個月前創造的奇蹟,《小門神》元旦三天只取得6850萬票房,隨後兩天分別驟降至85萬與73萬。

此時的王微還沒有意識到問題所在。“他的潛意識裡,還是覺得觀眾不夠理解他。”一位項目組的員工說。儘管票房失利,王微還是給項目組人每人發了3萬元獎金作為鼓勵。

“很多人逐漸發現王微的想法和電影專業完全不同,有人質疑過,不過更多人願意這麼去理解:Gary曾經成功過,或許站在他的高度上看東西就是不一樣,說不定他就是對的。”於是大家都堅持熬著,等待成功的那一刻。

殘酷的現實很快劈頭蓋臉地打在他們身上。追光的第二部電影《阿唐奇遇》上映,在8500萬的投資成本之下,電影開畫4天勉強突破2000萬票房。九個月後,《貓與桃花源》上映4天票房只有1719萬,是三部中表現最差的一部。

行業的信心崩壞只要一兩部戲。在尋找第三部電影《貓與桃花源》的宣發時,大多數公司找了各種藉口推脫,他們的回覆驚人的一致:“追光真的很棒,但我們確實不擅長動畫電影宣發。”一位市場部員工回憶,明顯在說假話。

“現在回想那段時間的生活就好像全都是霧霾,看不清東西,到處都是灰濛濛的。”一位追光的前員工說,以前辦公室在工作時經常會突然爆發出笑聲,現在因為幾部電影接連失利,士氣低落,加上人員流動頻繁,氣氛變得非常壓抑。

此時追光一個大的變動是人力資源負責人Grace的離職。Grace曾經任職於IBM與創新工場,在追光創立初期,她在磨合這個新團隊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每當有新人加入追光,她都要組織一次破冰活動;每一次集體開會,第一項議程一定是員工們隨機兩兩組對,手握手互相對視十秒,目的是讓大家知道是彼此的戰友,在為同一個集體奮鬥。

“人”是一家動畫公司的根基,新接替的人力資源並沒有幫助王微穩定住這群“藝術家”們的情緒。

追光成立兩年後,由於資本湧入動畫行業,同行公司的工資水平已經開始趕上追光。但追光因為高昂的技術投入和票房失利導致員工薪酬調整極其緩慢。

“以前入職的時候可以自己選擇拿高工資或中等工資+期權,現在入職只能選後者。”一位追光員工說,當他們向上反饋需求、諮詢離職以後期權處理,新來的HR對此一無所知。“期權合同全部是英文,整間公司找不到一個人說得清楚。”

但比起員工的訴求,此刻的王微有更重要的決定要做,這家公司和企業家即將面臨銷聲匿跡的危險。追光前三部作品的成本都在8000萬元左右,此前進行的融資已經消耗殆盡,投資人也開始失去信心。

《貓與桃花源》下映後,王微在董事會上和投資人有了分歧。投資人的耐性已經不多,他們建議追光轉型做一家純製作公司,接受外包代工的工作以解決資金的燃眉之急;當時VR火熱,投資人也建議追光換一條路徑。

王微和投資人都有長久的私交,會上沒有激烈的衝突,大多數時候王微都是以沉默應對。

與此同時,決定追光生死的第四部電影《白蛇:緣起》在內容審核的時候遇到了麻煩。因為電影裡涉及到了佛像的鏡頭,追光被告知片子需要再送到宗教處審批,時間要再拖六個月,還有被刪改的風險。

“腦子裡只有崩潰兩個字。”一位追光的員工說。

王微和他的所有員工都知道,《白蛇:緣起》也許是追光生存下去的唯一機會。“之前看到故事的時候大家已經覺得這部電影有戲。”這部電影的編劇、導演全部由追光內部培養的新人擔當,王微退居幕後。

拮据的追光必須找到願意參與出品《白蛇》的資方。聯合創始人於洲此時看到了正在積極進入中國的華納兄弟。華納兄弟中國進來也意外地解決了一個大問題,電影一旦變成中外合拍片,根據規定就可以免去宗教處的審核。

但經驗豐富的華納兄弟發現了劇本上的硬傷,於是強硬推動著對《白蛇》進行了很多的改動,包括改掉了王微喜歡的“文藝”臺詞、換掉了原來的配音。

“不改可能就不會投錢,這是華納兄弟的原則。”一位參與項目的追光員工說。

曾經有媒體問過王微是否會拿BAT的錢,王微說,“對我們來說也不缺錢,我幹嘛要為了一點錢去選擇站隊。”這一次,王微只能低頭妥協。

董事會結束後,王微和幾個負責內容開發的核心員工吃了一頓飯,那是他們極為罕見地一次看到老闆這麼沮喪。王微簡單地聊了會兒公司未來方向,更多時候還是在自己悶頭喝酒。

王微從來不在同事面前表現出低落的一面,那是第一次。一位在場的追光資深員說,從優酷土豆出局後的王微並不缺錢,但他就是強烈渴望證明自己有不斷成功的能力。

很快,王微要做出決定。他需要安撫失去耐性的投資人。他知道此時投資人佔了上風,但追光必須活下去,而且是按照王微想要的方式活下去。

他自掏腰包拿出上了百萬美元的資金投入公司的日常運轉,他只有拿出足夠的決心和誠意才能讓投資人再次信任。這一次,理性的投資人雖然沒有投資,但提出用可轉債的方式借款上百萬美元給追光。

王微還接受了董事會的建議,延後了第五部電影開啟的時間,根據《白蛇》的成績將最終決定追光的命運。在等待期間,追光終於被迫和其它公司一樣,開始嘗試簡單的外包代工以度過難關。

王微選擇妥協堅持下去的理由有很多,最容易理解的一點是他不想承認失敗。“他失落於丟了土豆,這次他無論如何不想再失去追光。”一位追光的中層說。

一個人的孤島和一群人的夢想

某種程度上而言,王微就是像是追光的天花板,王微的手能放得多開,追光就能長多大。

中國沒有皮克斯,核心技術差距、行業浮躁與動畫專業人才的匱乏自然是重要原因,但更深層次的是中國的某些固化的傳統思維和企業的管理與文化。

追光的辦公室有一塊巨大的電子版,上面會實時更新電影的票房走勢。2019年1月18日下午三點十五分,所有追光人都盯著那塊屏幕屏息。一分鐘後,《白蛇:緣起》票房破億。整棟樓爆發出了歡呼聲,所有人哭了。

《白蛇:緣起》幫王微與追光挽回了遲到六年的尊嚴,但這並不意味著追光就已經成功。

王微試圖妥協,離開創作一線後,他的第二個孩子也誕生了,王微開始把更多時間花到了在上海的家庭身上。過去每日最早到最晚走的王微,如今一週在公司也就出現幾次。

接連的失利在某種程度上消磨了王微的一些銳氣,他也開始對自己一直的堅持多多少少產生懷疑。“突然有一天你會發現他整個人在此時反而變得柔和了。

一年前的一次內容創作小型會議上,幾個兼職的內容智囊團成員在會議室開小會討論事情。王微突然推開門進來找他們聊天,主動請教起劇本有什麼地方要改。

“簡直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他說,在這以前這根本不可能想象,Gary從一個老闆變成了一個同事。

在過去,故事完全由王微自己把關,後來王微組建了智囊團、故事組和綠燈會三個組合:智囊團和故事組成員都由對創作和導演感興趣的員工兼職,綠燈會由追光的董事與製片人組成。這套體系效仿的是皮克斯的Braintrust,皮克斯後來又將這套體系帶入迪士尼。

某種程度上而言,王微就是像是追光的天花板,王微的手能放得多開,追光就能長多大。

《白蛇:緣起》不再是王微做編劇和導演,但他還是那個影響力最大的人。一位曾經參與項目的追光員工說,白蛇一開始的走向是閤家歡,造型設計都要比現在更兒童感。初期,王微一直沒有說話,直到後來他開口就是一錘定音,將故事和角色形象都改成成人向的。

王微骨子裡的驕傲是“孤島感”的根源,它在經營土豆網時成型。管理學者肖知興曾告訴美國回來的王微,成功的中國公司都有孤島文化,員工都希望有個強人來帶領,自己做執行就好了。“你變成了獨裁者,因為你不得不那麼做。”還在執掌土豆時的王微這樣說。

王微的孤島在追光的時候被放大。但與做產品相比,這種文化對於創意公司而言是危險的。在電影製作領域中,創造力是一群學歷背景各不相同的人共同有效工作解決難題的產物,而不是一個人閉門造車。

在管理上,王微更像是當年執掌迪士尼的卡森伯格,隨時容易動怒的他經常讓團隊籠罩在陰霾中。

“當你看到Gary摘掉眼鏡,一個人非常悶地蜷在椅子上,然後開始用力運氣,那就是他快要生氣了。”一位追光的前員工說,王微罵人可以罵一個小時,你可以看見他頭上有一朵小烏雲,然後烏雲漸漸瀰漫,直到整間屋子都是烏雲密佈。

在兒時的經歷與成人後身處互聯網創業競爭場中,過去四十年,他一直在和自己作鬥爭,希望可以變成一個“自己認為的”更好的自己。“以前更多是本能與性格驅動,現在我會更在意我的品格——我應該是什麼樣的人,哪些東西是不對的,是有雜質的。”

所以當他從一個“殘忍虛偽”的商業競技場進入到一個“美好童真”的動畫世界,他也許終於可以實現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做情感的連接和表達。一位他的朋友評價,早期的王微更關心的是感覺和感情的表達,而不是如何去講好一個故事。

宮崎駿迷戀武器,他的作品痛斥戰爭,有對世界的博愛、對人與自然的普世思考;迪士尼的每一個主人都是在自我迷失過後,跳出過往,成為了全新的自己;喬布斯沒有參與過皮克斯動畫的情節編寫,也沒有加入過智囊團,但喬布斯對世界、對超越時間與空間的思考都深深影響了創作團隊。

王微在追光成立後不久曾說,丘吉爾曾經被車撞了差點死了,這很痛苦,但不是不可忍受的痛苦。“通過自然產生的痛苦都不是人所不能承受的,只有人對人對人的痛苦是不可承受的,做一個安全的事情有什麼意思呢?”

動畫和真人電影不一樣,前者更依賴人的想像來製作,創作者的想像力和偶然性,決定著內容可以走多高、走多遠。和自己做了幾十年鬥爭的王微,在追光的這5年,只是慢慢接受了真實的自己。而只有當他願意走出自己去思考,去架構一個新的世界、世界觀,也許才能講好一個故事,擁有一部屬於自己的優秀作品。

“你覺得王微在逆境中變了嗎?”多數接受採訪的員工點點頭,但又隨即搖搖頭,“他還需要變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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