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史鐵生:靈魂的堅韌音符

長久以來,史鐵生都是筆者最欣賞的新時期最好的作家之一。以前,他每出一本小說或散文,都讓人感到振奮驚喜,那些充滿睿智與思辨的語言,讀來讓人回味無窮。可如今,史鐵生已經離開讀者八年,那一幕命若琴絃,象徵靈魂的堅韌音符宛如一曲脆弱的悲歌。他已經掙脫苦難,到達彼岸。而我們這些讀者依然還在紅塵俗世,芸芸眾生,感覺能夠悟到其中真諦的,實在是寥寥無幾。(“即日起至 4 月 30 日,今日頭條海量小說全場免費”)

品讀史鐵生:靈魂的堅韌音符

作家史鐵生

知道史鐵生經歷的讀者都明白,躋身一個優秀作家,史鐵生耕耘在寫作道路上,他所付出的種種要比我們想象的艱難得多。每一次他要完成一部作品,其實都異常艱難……雖然很早喜歡他作品時就清楚他的不易,但多年前,當看過一篇王安憶還是鐵凝(總之是一位非常出名的女作家)回憶去史鐵生家裡探望的文章以後,我才真正被震撼到,文章飽含同情和心酸記錄下史鐵生平時在生活中對抗病魔,同時又以頑強的意志堅持寫作的細節。因為史鐵生不單單只是癱瘓,後期還伴隨有腎病和尿毒症,為了維繫健康需要長年進行透析,所以他曾戲謔地說:“職業是生病,業餘是寫作”。

實際上史鐵生每一次去醫院已經不完全是看病,因為“病”對他而言,已經註定不會痊癒。但為了生存,必須要忍受這種精神和身體的痛苦……他竟然是在這樣艱難的狀態下堅持著寫作!顯然,並不是他渴望這種作家式的“體驗生活”,而是無常的命運強加給他的。因為他的不懈努力,賦予他堅韌的秉性,磨練出強大的意志……這篇多年前的文章,每每翻閱史鐵生作品時,都會情不自禁回憶起來,也時不時會感覺悲痛萬分,潸然淚下。

品讀史鐵生:靈魂的堅韌音符

新出的史鐵生全集

筆者曾經很不理解,為什麼作者要這樣細緻的寫出史鐵生去醫院和生活中受到那種折磨的細節?(其實也就是堅持複診和定期檢查吧),後來才漸漸明白了,也許有心的讀者可以從文章中看到一個人的靈魂,這實在是一個無比堅強的靈魂。

很早史鐵生就寫過《靈魂的事》,思考過信仰、人生、幸福、慾望、命運和男女之愛等等等等……他在新時期以來的當代作家中,是極少數帶著終極色彩的人物。可能很多人覺得,像殘雪這樣的作家才會比較貼近哲學氣質,其實,作家的哲學味和哲學家本身並不盡相同。作家並不具備一套完善的理論,只是想法和思考居多,好比俄國大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絮絮叨叨,深入人性肌理和靈魂深處,就是屬於文學的哲思。為什麼語言上極富詩意的尼采始終是一個哲學家,而不是德國著名詩人,文學語言表達的思想是發散型的,而哲學雖然可以針對千奇百怪的事情,但“專業”的哲理是構成體系的,並不雜亂。

20世紀80年代,從《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命若琴絃》、《我與地壇》、《務虛筆記》到21世紀的《病隙碎筆》、《我的丁一之旅》……史鐵生一路下來,作品中感嘆與懷舊、抒情和思索一直都不曾改變。其實,在成名作《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插隊的故事》之後不久,伴隨《我與地壇》等作品轟動,散文家史鐵生是越發清晰,但小說家史鐵生卻界限越來越模糊……很難說史鐵生的小說具備多少讀者心目中“小說”的元素。感覺他很卡夫卡或者博爾赫斯——用有些不倫不類,沒頭沒尾的文字完成著某種關於靈魂的旅程。他一直在思索生與死、愛和欲、命和運,常常通過一些簡單的情景探究人生的終極意義。

品讀史鐵生:靈魂的堅韌音符

史鐵生最後一部長篇我的丁一之旅

殘雪的哥哥鄧曉芒(殘雪本名叫鄧曉華)在他的《靈魂之旅——九十年代文學的生存境界》中,曾經對新時期以後的當代文學進行一次最有深度的掃描和批評。涉及張承志、賈平凹、王朔、莫言、張煒、史鐵生、殘雪、林白等一共十二名作家。顯然,他們不僅在中國文壇上有影響力,而且多數人作品在日本、美國、法國、德國等都出過或多或少的翻譯版本。

鄧曉芒對中國當代最具號召力的這些作家的代表作品,像《心靈史》、《廢都》、《動物兇猛》、《紅高粱家族》《九月寓言》等一部部名作深入透徹地閱讀,加以銳利的分析和深刻的思索,成功捕捉梳理了甚至超越每個作家本身的意圖或設想,顯現出來每個作家那些作品的“靈魂的深層結構”。在這一本不太厚的文學評論著作中,鄧曉芒毫無避諱地將史鐵生和他的《務虛筆記》視為新時期文學最傑出和最深刻的作品,認為史鐵生的思考比殘雪的作品更睿智。對於後來名氣更大,拿下諾貝爾獎的莫言,他只是一個優秀的會講述通俗式鄉土小說的人物,依靠某些拿來主義的方式,加以巧妙運動獲得成功,富有自我特色的思想性實在和他的作品沒多大關係。

這本《靈魂之旅》是1998年出版的書。很久以來,筆者也曾懷疑過,鄧曉芒這樣的標準評價文學是不是因為他本來就是學哲學的,後來又是武漢大學哲學系著名教授,跨界批評文學自然而然就會對文學的思想性尤為看重。加以時日,正如莫言一類作家後來的成功,當代文學日益世俗化和日益衰弱的確成了正比,已經證明鄧曉芒的反思絕非偏頗。恰恰就是思想性的匱乏和貧瘠,造成今天的當代文學呈現這樣的萎靡和市儈,中國人的精神和東方文化的魅力在當代人呼籲重建的掙扎中,20多年了,從未找到過有利的突破方向,甚至連想要突破的人都寥寥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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務虛筆記封面

正因為此,史鐵生當年才會寫一部《務虛筆記》,而不是更加“務實”的作品。文學的價值和生命的價值怎麼衡量的呢?在今天的作家中成為了再版次數和印量,都喜歡用數字說話。當然,其實大部分成名作家的文筆都非常好,所以,他們真正比拼的並不是文字上遣詞造句的高低,真正衡量水準的一定是文字之下的氣和神,從今天的現象看來,文學在很多人眼裡其實再不是文學,至少不單單是文學了。

史鐵生是伴隨新中國成長的一代人,經歷過那一輩人都十分感慨唏噓的年代,火紅過,迷惘過,後來還經常回味過。那麼,生活閱歷真的和文學成就有關麼?很多時候被證明不一定正確,例如就像他有意或無意中借鑑的博爾赫斯。也如同既是編劇也是作家的王述平說過:“這世界有生活的人多了去了,有生活就能寫出東西來嗎,犯人的人生體驗比你深一百倍,他對人性的黑暗的體驗你根本體驗不到,但他們能寫出東西嗎?有什麼用,布努埃爾說過,沒經過表達的藝術就不是藝術。”社會上的人形形色色,絕大多數從事藝術或文藝工作都面對同樣的生活平臺,能否擁有成就的關鍵在於藝術家的某種感悟和精心雕琢,並不一定是所謂的自身境遇就可以成就一個作家,沒有必然性,只有偶然性。

回過頭再看史鐵生,他的命運顯然不論換誰也不願意去經歷。他正是一個王述平所說那種經歷過“人生體驗”的人,恰恰他也是能夠完成藝術表達的人,把生命的偶然性化作了一種必然性,可是這一番成就不是命運的厚此薄彼,是他實實在在用巨大的代價和努力爭取的,他將生活中的感受完全化成文字和思想。在漫長的光陰中,把對人生種種的感悟沉澱下來,帶著極富感染力和凝練的文筆點石成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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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地壇封面

原則上,可以認為史鐵生的文字都是悶在家裡憑空想出來的,頂多像他自己說的,下樓去地壇公園散步時觸發的靈感,不能像尋常人那樣到處採風,周遊列國,所謂閱盡人間事,然後去精巧的構思醞釀情節,好比不論他的《務虛筆記》還是後來《我的丁一之旅》,儘管稱為是小說,但寫法和結構上還是很散文化。

《務虛筆記》的推出是1996年,相隔十年,到《我的丁一之旅》出版,他的風格絲毫未變,能說史鐵生其實沒有進步和突破嗎?這樣說太不公平,因為他需要面對的現實是身體健康日益艱難。能夠保持思想和水準不丟失,已經非常難得了。作為讀者,大家都很希望的史鐵生可以更進一步,寫出超過《務虛筆記》的重量級作品,現實中《我的丁一之旅》超出的只是題材或者局部文字,整體成就其實並沒有超越《務虛筆記》。

某種方面看,《我的丁一之旅》和《務虛筆記》也有著緊密聯繫,丁一,我,史鐵生都是一個個符號,對於名和姓一直都在史鐵生的思考範疇內,所以當初O、Z、H這些字母信手拈來,都成為《務虛筆記》中人物。

愛情、生命、信仰、勇敢、背叛、回憶、理想等等一直是史鐵生最執著的主題。從這些之中,還可以劃分出一些內容,但《我的丁一之旅》和《務虛筆記》中間有近10年的變遷,他們依然象是姐妹篇,可以理解史鐵生的思考沒有停止過,也可以理解他的思考沒有多少變化,這也許就是創作的瓶頸,風格依然很冷靜,文字依然很樸實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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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鐵生散文集病隙碎筆

從另一方面說,這不只是史鐵生的瓶頸,而是一個人的境界高度上試圖突破的困難。作為一個哲學氣質很重的作家,突破思想遠比突破文字功底艱難。所以,史鐵生繞不開思維的迷牆,他已經走到一個當代文學思想層面的巔峰,保持在那裡已經算是成功。

《我的丁一之旅》也引用不少他從前作品的文字,包括《務虛筆記》在內就有好幾次。作為情節和寫法也都和《務虛筆記》相似,我是永遠的行魂,丁一是一個人一段旅程。從文筆上,也更精雕細琢,對於一個躺在病床在多年的人,有這樣一份執著精神,十分令人感動。

客觀來看,創作生涯20多年,史鐵生的成就依然止步於《務虛筆記》,他卻是當代文學一座思索人生的里程碑!新世紀以後的《我的丁一之旅》對史鐵生本人也是相當安慰的一份禮物,值得銘記。

史鐵生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跨文體寫作,儘管他被人看做主要是小說和散文,但他的小說不大像小說,散文也並不是尋常意義上的散文。而且,只要是稍微有點心思的寫作者,總會把自己筆下的東西塗抹些思想性,可事實上,大多數人都不是真正的思想者,或者是才力不夠,“為賦新詞強說愁”,悟性並不表示可以東拼西湊。而史鐵生作品中絕大多數思想其實都來自屬於他本身的痛苦、快樂,達觀和鬱結慢慢孵化而成,五味雜陳,百感交集,今時今日的生活節奏,誰願意靜下心來回味思考?

在逝水流年之後,當今社會居然會婆婆媽媽倡導芸芸大眾去多看書,並非為大家常規化的推介這一個作家或那一部著作,我們的人文環境究竟在變好還是變壞?史鐵生這樣的作家究竟是人人都知道,還是屬於知名度較低的小圈子愛好?這種人文環境究竟意味著什麼?

當然,史鐵生本人已經無所謂了,如今也許已經早已回去夢裡遙遠的清平灣,流連在離家不遠的地壇公園,或者,永久的徘徊在屬於他的那一個個寫作之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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